生活平稳而有序,却总是缺了一部分。
五年了,没有聂闻达的任何消息,吕钊感觉自己的心被挖空了大大的一块,怎样都填不起来。
当年被送到国外后,他就发现事情全是聂闻达的父亲闻守仁一手安排的,聂守仁甚至派人搜走了他的护照,让他寸步难行。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做,母亲以死相要挟的举动,已经足够将吕钊制得死死的。
多少个彻夜不眠的夜晚,任由想念噬骨,等了五年,吕钊终于等来转机。年初聂守仁突然将护照还给他,派来“照顾”他的人也撤走,公司的业务拓展,更让他有了光明正大回来的理由。
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就像一个人长途跋涉了许久,终于有人告诉他:你可以回家了。
吕钊一次又一次在脑中幻想与聂闻达重逢的情景,从出发前一星期就开始失眠,激动得难以自持。可是,当他真的踏上这片土地,心却突然平静下来。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他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是等不了的?多想让聂闻达看到他最完美的样子,告诉他,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想求得依赖的孩子,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与他并肩而立,共同改变他们的未来。
在酒店办好入住手续,纪饶和于莉邀请吕钊共进晚餐,不过被吕钊拒绝了。
“我想先休息一下。”吕钊这么说。
坐了一夜的飞机,想休息是正常的,于是纪饶点点头,体贴地说:“行,等你休息好了再说。”
握手道别之后,于莉突然补了一句,“吕钊,你和纪饶是多年的朋友,这次公司的事就麻烦你多关照了。”
吕钊闻言一怔,而后微微笑了笑。反倒是纪饶瞬间涨红了脸,拖着于莉匆匆告辞。
纪饶毕业后就进了于莉父亲开办的贸易公司,吕钊这次过来寻找合作人,他们正是有意者之一。
从没想过,纪饶的热心帮助也是有所求,吕钊忍不住发笑,同时也松了一口气。那些纠缠着的过往,终于是烟消云散了,有关纪饶的过去已经变成一种收藏,以纪念年少的时光,仅此而已。
吕钊打开行李,从夹层里掏出一把钥匙,细细摩挲一阵之后,紧紧攥在手里。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让他等待五年之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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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无比清晰的记忆,吕钊来到这间公寓的门口,厚重的深褐色大门,模样一如当年。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钥匙插入锁孔,锁芯顺利地转动让他心花怒放。
门开了,吕钊双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努力往前一步,推开它,跃入眼帘的是全然陌生的摆设。
身穿细红格孕妇装的女人,一头火红色短发,脸庞略显浮肿。
“你是吕钊?”迟疑了片刻,女人认出了吕钊。
吕钊深吸一口气,笑道:“是我。”
“你回来了。”女人也笑了,双手托着看起来沉重的腹部缓步走到吕钊面前,说:“我是狄艾琳,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罗跃奇的表姨,聂闻达唯一有过的女朋友,吕钊怎么会不记得?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对这个女人的印象还是出奇地深刻。
“好多年没见你了,真是突然呀!”
“我回国公干,没想到钥匙还能用……”吕钊绷紧神经,强迫自己把话说完,“正好还给你们。”
狄艾琳接过钥匙,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急欲转移话题,吕钊顺口问道:“孩子几个月了?”
狄艾琳愣了愣,神情瞬间转成为人母者特有的柔和,“六个月了。要不是因为这个小家伙,我才不会这么快就嫁人呢!”
六个月前,正好是聂守仁把护照还给吕钊的时候。
“不打扰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礼貌地道别,吕钊几乎想拔腿就跑,却被狄艾琳叫住。
“有些你的东西,都在这里放了几年了。方便的话,你就拿回去吧。”狄艾琳说。
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吕钊僵硬地点点头。
当年住过的客房已经被改成了婴儿房,铺天盖地的粉红色让吕钊极不舒服。那张宽大舒适的躺椅也不见了,取代它的是一张可爱的婴儿床。吕钊的东西被放在一个纸箱里,寂寞地缩在墙角。
“抱歉,没等你回来就擅自帮你收拾了。”
“没关系,谢谢你。”吕钊抱起箱子,勉强地对狄艾琳笑笑,再次告辞。他尽量控制前进的速度,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夺路而逃。
所有的情形都想到了,与聂闻达抱头痛哭或面对他的暴跳如雷,却独独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遗忘。
这是最彻底的遗忘,用一段婚姻来断绝他们的将来。他不再是聂闻达需要的,聂闻达已经结婚了,他有妻子,还有一个尚未出世孩子。
好痛啊!痛得不能呼吸。
坐在浴缸里,吕钊好多次都想就这么滑入水中,再不出来。可是当他真正把自己呛得眼冒金星的时候,这个蠢念头就被打消了。
不过是一场恋爱的终结,人生的意义远不止于此。他还有母亲需要照顾,他的事业刚刚起步,他还有美好的未来,虽然这未来不会再有聂闻达的参与。
这么多年没有他,不也一样过来了吗?吕钊苦笑。
走出浴室,他将带回来的箱子打开,一件一件细看里面的东西。已经穿不下的T恤,洗到发白的球鞋,高中时的课本……
全都用不上了,这些代表过去的东西,真正成为了过去。
差不多清到箱底,吕钊看到了一台手机。平板的机身,镶嵌橙色的机壳,鲜亮如新。
鬼使神差的,吕钊拿出电源线给它充上电。开机时,手机里蹦出一个画面,他和聂闻达头挨着头,睡得香甜。吕钊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拍的,但可以肯定,那个时候的聂闻达是爱着他的。
“我喜欢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只要记得我喜欢你。”聂闻达经常这么说。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吕钊抽噎着,哭得无比费力。
清晨起来的时候眼角还挂着昨夜的泪痕,吕钊一遍遍用冰块敷眼,才让双眼的红肿消褪下来,不用借助墨镜遮掩也能见人。
今天的目的地是监狱。几年没有见过母亲了,吕钊心情十分复杂。
周霞的变化非常大,从外貌到神态,比实际年纪足足老了十几岁。初见的一刹那,吕钊都不敢确认眼前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你长高了,变成大人了。”周霞想摸一摸儿子的脸,却碍于监狱的规定不敢动作。
吕钊倾身向前,努力靠近母亲,让她看得真切。
儿子的体贴让周霞感动不已,于是充满怜爱地问:“工作顺利吗?这次回来几天?”
“很好。大概要留一个月的样子。”
“那边生活习惯吗?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能马虎呀。”
“我知道,你也是。”
“我没关系啦!这里的生活没什么变化,警官们对我都很好。倒是你,如果碰上合意的女孩子……”
“妈!”吕钊不想打断母亲的话,可潜意识却不受控制。
周霞瞬间警惕起来,质问道:“你还在想着那个男人?”
吕钊看着母亲,无从争辩。片刻,他低下头,沉声说:“他已经结婚了。就算我再不情愿,也不会有结果,你可以放心了。”
虽然看不见儿子的表情,但他短短的一句话,明显释放出挥之不散的哀伤,周霞只觉得心口一阵抽痛。如果母子相连的说法是真的,那她现在的疼痛一定是来自于她的儿子。
“他是男人啊!”周霞不解地摇头,“都五年了,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
“妈,不说这些好吗?”
“不说了,我们都不说了,反正他已经结婚,你也没机会了。下一个,等你遇上下一个,你就会把他忘了。”周霞不停唠叨着,分不清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儿子。
吕钊忍不住想笑,心里的话梗在喉间:太迟了,他已经忘不了了。如果能忘掉,这五年的想念成什么了?
“你不会再喜欢女孩子吗?”周霞又问。
吕钊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母亲,神情坚定地说:“我不知道。如果不是聂闻达,是男是女对我都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得周霞胆战心寒。就算她再不明白,也能体会到聂闻达这个人对于自己的儿子有着何等重大的意义。因为一个聂闻达,其它人在她的儿子眼中都不再有意义了。
周霞痛苦地闭上眼睛,提前结束了这场让她期待已久的见面。
离开时,狱警受周霞委托将一串钥匙交给了吕钊。那是外婆家的钥匙,吕钊看到它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去过那个地方。
昏暗的楼梯,老旧的墙壁。外婆的房子就像吕钊此刻的人生一样,没有丝毫光彩。
他一级一级走过楼梯,脚步沉重。一路上都在担心遇上熟人,如果遇上了肯定少不了一番询问。当初聂闻达匿名把房子租去的时候,邻居阿姨就非常好奇……
吕钊猛地摇摇头,想把“聂闻达”三个字从自己的脑子里摇出去,他已经花了太多时间来想这个人,现在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找出钥匙将门打开,吕钊带着疲惫走进屋内。
原本该在的旧家具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办公桌,黑色的办公椅。墙上乱七八糟地贴着各式报表、便条和地图。
整间屋子都是刺鼻的烟味,好像刚刚才烧完柴火。
这个地方不是外婆家,吕钊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退到门口再次确定了位置之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错。
那屋子里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再跑进去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发现除了自己的睡房没动过之外,其它的地方全被改装成了办公室。
怪事!
吕钊茫然地站在客厅里,突然注意到沙发上有东西动了一下,因为他站在沙发后面,所以开始没有留意到。那不是一堆东西,而是个人。
打开的黑色活页夹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粗黑的头发。修长的四肢几乎是蜷缩着,以适应沙发的狭窄。
不良的姿势让他身上的衬衣和西裤都皱得不成样子,脚上连袜子都没穿,拖鞋一只还勉强挂在脚上,另一只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
烟灰缸就在沙发旁的地上,上面插满了烟头,像一个坟冢。一条暗红色的领带躺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上面有一个烟头,正点着布料,咝咝地冒着一小缕黑烟。
太危险了!
如果不是他正好过来,这人肯定会把自己给烧了。吕钊叹了口气,迅速走上去将那个可能会引发大火的烟头踩熄。
“喂……”
本想推醒那人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在拿开他脸上的活页夹之后,吕钊立刻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太久没有看见这张脸,早已模糊的记忆已经不能帮他指认其上出现的变化。但毫无疑问的,他就是聂闻达。
空气突然稀薄起来,肺里充斥着香烟呛人的味道,吕钊感觉到一阵窒息,拼尽全力跑到窗边,粗鲁地推开窗户,不小心把窗帘都扯坏了。阳光陡然闯进室内,带着强风,经过他的身体。
“吕钊,是你吗?”
聂闻达醒了,香烟熏哑了他的嗓子。
双手撑在窗框上以稳住自己的身体,吕钊死死地盯着远方,直到久到不能再久之后才回过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轻声答道:“是我。”
两人明明站得那么近,却又离得那么远,吕钊觉得身体一直凉一直凉,从血液凉到骨头里。指了指地上被踩扁的烟头,他说:“还好我来得及时,不然你就要变成烧烤了。”
原本还停在吕钊脸上的视线顿了一下,顺着他的手指落到了地上。
“是啊,差点就变成烧烤了。”
聂闻达也笑了,意味不明地,细看竟是疏离。
吕钊有些慌,于是说:“我妈给我的钥匙,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房子是我租的,我当然要拿来用。”回应吕钊的是聂闻达式的冷酷与傲慢。
保持着笑容,吕钊轻轻地提醒道:“租约好像三年前就到期了。”
“合约上写着我有优先承租权。钱我一直准备着,是你自己不来拿而已。”
沉默地注视着聂闻达的眼睛,吕钊努力维持着笑容,说:“是我的错。”
真的错了,不该回来。
如果不回来,至少……至少还有梦在。
第十九章
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外婆家,忘了自己是怎么跟聂闻达说的再见,等吕钊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人已经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被一起派来的同事比吕钊晚两天到达。他们非常敬业,一调整好状态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接触有合作意向的公司,调查他们的背景,做可行性分析。
吕钊自然不能落后,更何况忙碌的工作是他现在全部的寄托。他需要它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因为哪怕是偶尔停下来,内心深处从来不曾断过的尖锐疼痛都会跳出来狠狠提醒他,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有能力承接吕钊公司业务的贸易商不多,经过筛选,他们把目标缩小到三家:聂闻达的宏达贸易公司,纪饶所在的鼎天贸易公司,以及另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四海贸易公司,负责人竟是聂闻达的好友罗跃奇。
三家候选公司都与自己有关联,这结果让吕钊哭笑不得。不过这次筛选完全是从专业角度出发,与个人因素无关。
宏达是当地规模最大,最有口碑的一家贸易公司,不过相对的,要与他们达成合作就需要牺牲更多的利益。
鼎天条件居中,各方面都比较契合,但公司正在兼营其它事业,精力也许会分散,短期合作还行,长期就不是那么理想。
至于四海,在业界冒出头来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公司里全部都是年轻人,敢打敢拼,前景不俗。不过,就实力来说,四海明显要逊色很多,如果与他们合作,这笔业务将是他们开业以来最大的一单。
吕钊其实比较倾向于鼎天,宏达有店大欺客的嫌疑,而四海则过于单薄。不过为了避嫌,他并没有发表太多意见,反正最后的定夺权也不在他手上。
这天下班后,吕钊接到了纪饶的电话,他想请他吃饭,吕钊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可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就在吕钊要去见纪饶的时候,却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行程。
曾经红发的罗跃奇现在已是黑发如墨,乍看上去,成熟了不少。不过,常挂嘴边的招牌笑容仍是丝毫未变。
“如果是公事的话,我希望是上班时间谈。”吕钊微笑着将丑话说在前头。职场上的他,早就明白公私分明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