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一道的菜肴,被接连不断地端上桌来,很快一个桌子就摆不下,又利落地加了一张桌子,没多久是第三张、第四张……
目及处,满眼都是精致美食,无论是“玉脍丝莼”、“野味飞禽”、还是“青红翠绿”,皆以精妙的刀工、绝佳的火侯、秘制的调味,或炒、或烧、或炖、或炸、或蒸、或煎、或爆、或煲、或焖、或溜……各种食物的香气缠绕在一起,扑鼻而来,实在是“碧油煎出嫩黄深,滑欲流匙香满屋”,别提有多香了!
店里店外,里里外外都围满了人,玉陵城里的老百姓,像看耍猴儿般地看着坐在桌前那唯一的“京里人”。
这样的排场,这样的阵势,叫小川子实在是受宠若“惊”。
瞧,那上菜的,除了机灵精瘦的小二,就是肥胖可亲的大婶,远不及宫里的仕女来得美貌,但,只要看一眼那菜色,还真有皇宫大内的派头。
“小哥,您看您是先吃着,还是先喝杯定神茶收收惊?”专门候在一旁伺候的掌柜,瞧见他目瞪口呆地傻样,十分好心地上前问了声,“或者您不知道要先吃哪一样,先听我再报一遍菜名儿?”
“别!您千万别!”小川子两手乱摆,生怕他又来一堆“果子”、“条儿”和“饼子”。
“那……”掌柜的困惑地问:“那小哥这是怎么了?”
“喏……”小川子就愁眉苦脸地用手朝对面茶楼一指,“我家少爷,非要在那里用餐。”
“哦……”掌柜的朝茶楼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表示了解,心下却悄然叹道:想必这家的少爷有些不便出来,可惜了!既然投胎到这么有钱的人家,怎么就偏偏生有缺陷,不敢出来以真面目示人呢?
于是“得味居”里的人,又“霍霍拉拉”地大搬一气,将那些美食全给转移到了对面的茶馆。
这下老百姓们不乐意了。
“嘁!真小气!”
“可不是,听说这顿饭值三百两银子哪!咱们吃不起,看看都不行吗?”
“哼,有钱人了不起咩!”
“就是!不如跟着去茶楼,看是什么人!”
“是呀,茶楼不也开门做生意吗?”
众人议论纷纷,却没人敢进茶馆去,因为茶馆外头如天庭里南天门前的神兵神将般,同样也守着三个面无表情的大汉。
大汉们个个面如黑铁塔,不苟言笑,而且似乎生怕惊扰了那神神秘秘地躲在茶馆里品尝美味佳肴的主子,于是不约而同地拿铜铃般的眼睛往人群一瞪,里里外外便立即鸦雀无声。
唉,有钱人啊有钱人,吃个饭还有人保航护驾!众人心里又是一阵郁闷。
莫约一个钟头的样子,那“见不得人”的“少爷”用完了午膳,似乎很是心满意足,派小厮付了剩下的银两,然后将剩余的食物打包,由三个大汉拎着扬长而去,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爷呢?依然是半点人影都没瞄见。
“得味居”的人去茶楼搬了碗盘,众人一看,哗,那叫一个干净啊!竟然一点残汤剩饭的都不留下来,可见越是有钱人越是小气啊!
自这天起,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搞得整个玉陵城都轰动了,“得味居”天天人满为患,光是围在那看菜单儿、听掌柜的报菜名儿的人就陡增了好几倍。
想想也是啊!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关外那些敢吃生肉的异族还盯着这满城的“人肉”呢,谁愿意吃顿饭就花上整整三百两银子,不是神经有问题,那一定就是太有钱了……烧得慌!
可不是么,绝对的太有钱了,烧得慌!小川子也这样想。
身为奴才,他万万不敢臆测自家主子是否是受了何种刺激,才搞出这种事来,反正他平时搞出来的离经叛道的事也不少了。
至于说到有钱嘛,他小川子到是敢拍着胸脯打包票,若是主子说自己第二,绝对没人敢夸口自己是第一。
没办法,就是这么牛!
听府里的郝管家说,主子少年时非常顽劣,十分叫人头疼,几年前突然开始专心经商,借着生意,大肆敛财起来。
其实仅是老侯爷的家产就足够吃上好几十辈子了,可偏偏人家志向大,不是自己挣的,还偏就不要!
这些年,凭着天分和勤勉,手下的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分布大江南北,可谓“遍地开花”。“宝丰隆”的名号在商场上早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无论是在何处城镇设立分号,必然会座落在商街上最繁华的地段,赚了个盆满钵满。
钱庄、当铺、绣庄、酒楼……等,只要能赚钱的,就没有他家主子不敢干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自从十天前来到这边关玉陵后,主子到像是把所有的生意都抛至脑后,一门心思地留在这里,不走了!这边关虽然称为“塞上江南”,可也远没有京城之繁华,没有麓城之美丽,更没有邺都之富饶……这么个地方,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就这般吸引主子的呢?
反正,“吃吃喝喝”中渡过的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又是好几天了。今儿,“得味居”精心筹备,要进献给主子的是“四大美人”。
西子、貂婵、昭君、贵妃,如此香艳的名字,怎么能不令人暇思?倘若真的换成活色生香、沉鱼落雁的美人,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应该远比那五百两一顿的饭菜,还要更轰动些吧?
可惜的是,此时此刻,那“四大美人”被摆进绘着烟青色花纹的白瓷大碗里,成了给人裹腹的食物,再也妖娆不起来了;又配上几碟清淡可口的小菜,以及用早稻米蒸好的饭,细心地用精致的食篮装着,小川儿跟掌柜的道了个别,才小心翼翼地拎着食篮出了饭馆,直奔茶楼。
第3章(1)
茶楼上,干净清雅,幽静如常。
房间临窗的架上搁着几盆娇贵的兰花,青翠喜人,温润的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兰香。
一壶碧螺春,一套茶具,一个穿着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
听到门帘微动,他抬起头,只见那张俊逸的脸上,鼻梁挺括,黑眸如星,正是轩辕侯府的小侯爷云墨。
“少爷,菜来喽!”
大概耳濡目染,跟“得味居”的许掌柜打交道久了,小川也开始学会报菜名了,他笑嘻嘻地道:“今天的正菜是『西施舌』、『贵妃鸡』、『貂婵豆腐』和『昭君鸭』,少爷,这些名儿可有趣得紧吧?”
云墨轻轻地“嗯”了一声,仍然静静地端坐在桌边,并没有拿起筷箸。
他看着摆上桌的菜肴,不仅没有动筷,反而看着那些叫人口水直流的美食出神,他在回味什么,或者,回忆什么?
那盯着眼前“貂婵豆腐”的眼神,就彷佛在看绝色美人的脸,过于专注,又夹杂着说不清的情绪。
小川子见状,暗叫不妙!在到茶楼吃“得味居”的饭菜之前,主子喝得昏天黑地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想起就心有余悸,万一主子有个什么好坏,他怎么跟郝管家交待?
生怕主子又搞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来,小川子赶紧插科打诨道:“少爷,这些菜为什么要叫这些名字啊?什么『西施舌』、『昭君鸭』……的啊,小的从来没听说过,可有什么典故没有?”
唇角微勾,就听云墨细细道来:“『西施舌』其实是一种南方的点心,先把糯米磨成粉,然后再以糯米粉为包,放入枣泥、核桃肉、桂花、青梅等十几种果料拌成的馅心,放在舌形模具中压制成型,颜色如皓月,味道也香甜爽口。”
“这『昭君鸭』则是将面粉分离成淀粉和面筋,淀粉制成面条,面筋切成薄片,用鸭汤煮,并辅以麻辣调料,吃起来酸辣凉爽,柔韧可口。”
小川子诧异地听着主子一一道来,彷佛早就品尝过这些自己甚至听都没听过的珍馐美味,他不禁一指那盘“贵妃鸡”,插嘴道:“少爷,这『贵妃鸡』我知道,有戏班子来咱们侯府里唱过『贵妃醉酒』,就跟那有关系,是不?”
他方才也做过功课,问过“得味居”的许掌柜,才知道这道“贵妃鸡”是用肥嫩的母鸡作为主料,加上葡萄酒作调料,以文火清炖上三个时辰,成菜后酒香浓郁,美味醉人。
不过小川子第一眼看到那“贵妃鸡”时,还颇有些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不就是酒煮的鸡啊,有什么稀奇的?”
“小孩子家的,你懂什么?”时日长了,姓许的掌柜跟他也熟络起来,白了他一眼,略有些不忿道:“就那酒,你到哪里能买得到?那可是咱们樱姑娘亲手酿的!”
他的语气充满了骄傲和敬意,彷佛那酒只有王母娘娘的蟠桃宴里才有,人间哪有几回闻?
只因一切得来煞费功夫!
玉陵不产葡萄,樱姑娘央人在西沂买来葡萄种,精心栽植,培育了几年,直到去年才终于大获丰收。
饭馆里的每个人,都看过她仔细地用那些成熟的、晶莹剔透的紫萄葡酿酒。
先将酸米入甑蒸,气上,将去皮尖的杏仁,与葡萄同于砂盆内一处,用蔗糖一斗,熟浆三斗,逐旋研尽为度,以生绢滤过,其三半熟浆泼,饭软,盖良久,出饭摊于案上,依常法候温,入曲搜拌。
所以,每道看似简单的菜肴,背后都有一段复杂的故事,也包含着樱姑娘的心血;做的人这般费苦功,享用的人,又怎么能不怀抱感激,抱着虔诚之心进食?
难怪主子已经对那小饭馆“走火入魔”了,小川子由心至外发出由衷的感叹。
云墨没空听小川子的唠唠叨叨,专注地盯着眼前的豆腐。
这道“貂婵豆腐”,豆腐洁白,味道鲜美带辣,汤汁腻香,他还记得,吃上一口,便是香嫩爽滑,舌底生津。
他缠着她问:“樱姊姊,这不就是泥鳅钻豆腐,为什么要叫它『貂婵豆腐』?”
她围在锅灶边忙碌着,笑盈盈地看他一眼,忙里偷闲地说:“少爷听过说书先生讲『三国』吗?这里的泥鳅呢,就用来比喻那奸滑的董卓,泥鳅在热汤中急得无处藏身,才会钻入冷豆腐中,结果还是逃脱不了烹煮的命运;就好似王允献貂蝉,巧使美人计一样呢!”
“这样啊!嘿嘿,真有趣……”他恍然大悟。
从她口中说出的故事,总会吸引“忘尘轩”里每个人的兴趣,明明看上去就是个安静淡然的人儿,身上却有种无法形容的吸引力,叫他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然后,就再也不想离开。
跟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是无比开心的,他爱她,只想跟她在一起。
可是,她不爱他。
半月前,在郡守府,他们分道扬镳了;他因她的拒绝而恼羞成怒,很有大男子气概地赶她走了,然后,借酒浇愁。
其实他又骗了她,他根本就无心抓她的弟弟,甚至在她没到郡守府前就放了他们,她一回家后应该就会看到他们。
他骗她,是因为毫无把握!他平生第一次,做着毫无把握的事情,他可以隐约预见失败,却不愿意面对,一再地一厢情愿、孤注一掷。
他的樱姊姊,不同与一般的女子,她有主张,更有胆识,连那玉家的亲事她都可以想出办法去退掉,又怎么会拘泥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因此他才想要逼她!最好是逼迫她答应嫁给他,成了他云墨的娘子,只要成了夫妻,就再也不怕她一转身又甩了自己,这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但是依然没有用!她是吃定他了,还是说他对她仍然狠不下心?
若是在商场上,遇到这样难缠的对手,他早就连坑带蒙,十八般武艺样样上场了,“心软”,那是什么玩意儿?
可是她不同,她是他的樱姊姊,是他爱的女人,当看到那张如水的容颜时,他就又变回了少年时代的自己,充满了依恋、爱慕,哪怕恨她,却还是不能硬下心肠。
想她、念她,梦里都是她!无奈人家已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驳回他的求亲了,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哪里还拉得下脸出现在她面前?
所以他只能躲在茶楼上,远远地看看她,每天吃她煮的饭菜,以此慰藉思念之苦。
唉,酒入愁肠,愁更愁!这才叫“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啊!
云墨将手里的酒杯放下,满桌的账册,看不下去。
视线看向窗外,此时天已近黄昏,西边的天际布满晚霞,从最深的红到最淡的粉,如火焰、如春樱,衬映着一层层的云,如纱、如雾,柔和地浮动着,蔓延了大半个天空。
金色的太阳慢腾腾地钻进到了云里,不一会就被裹成了一个通红的大圆球,挂在那里,一点点地朝山坡坠落。
整个玉陵城都笼罩在这一片淡红色的光影里,清亮而瑰丽,彷佛一幅绝世的画卷。
第3章(2)
与此同时,和往常一样,茶馆对面的“得味居”里,许掌柜拿出算盘,趁着晚饭前的空档,开始劈里啪啦地算起帐来。
“樱姑娘,上个月的帐目已经弄好了。”他将账本放到柜台另一边端坐着的年轻女子面前,眼里浮现出担忧的神色,“本来上个月店里除去开支还赚了不少,可是算上那一大笔银子,反而亏了不少。”
正在俯首认真地写一封信函的樱宁,闻言抬起头接过账本,同时轻轻地颔首,“好,我知道了,先生,辛苦您了。”
“分内之事,樱姑娘妳又客气了。”许掌柜关心地问道:“夫人在蓬山可还好?我家内人总念叨着想去蓬山看看。”
“多谢杨大婶挂念,我这正跟娘亲写信呢,这个月太忙,没时间回去看她,恐怕她担心了。”
“要不把夫人从蓬山接到玉陵来?大家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这样的心思我几年前就动过了……”樱宁笑起来,“我娘亲跟我父亲离别时,说好了要在老家蓬山等父亲归来,这么些年,娘亲哪里都不愿意去,只一心一意在老宅里等着,生怕父亲有一天回来寻不着她。”
许掌柜感叹不已,“夫人真是难得的贤妻,独自一人养育儿女,可不就是戏文里那个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吗?”
樱宁听了这话,清丽的脸上不禁浮现出发自内心地微笑。
母亲终有一天会与父亲团圆的,只要能让母亲一尝夙愿,就算她吃再多的苦,又有什么要紧呢?
想到这里,脑子里就浮现出一张油头粉面的脸孔来,正色瞇瞇地盯着自己……
樱宁厌恶地皱起眉,摇摇头,像赶走令人作呕的苍蝇一样,欲将那浪荡子给快速赶出脑海。
“对了,樱姑娘,那个姓贾的,这个月会不会又要来要银子?”许掌柜忽然想到什么,无比担忧地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