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咏宁却再也挤不出笑了。
打从她回睿亲王府后,阿玛跟额娘简直把她宠上了天,数不尽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全拚命往她房里堆,每天还安排了骑马、游湖、看戏等各种新鲜有趣的娱乐来让她开心。
昨晚甚至还为她办了个名为“以画会友”的招亲晚宴,请来京城里既有身分又有才情的名流贵公子,好让她从中挑选一个中意的夫婿。
她知道这是阿玛、额娘的一番好意,是为了弥补这十多年来让她流落在外的亏欠与不舍,想竭尽所能地让她不完美的人生获得圆满。
但她能嫁给谁?
曾是青楼的花娘,而且曾为某个男子动了心、却被伤透了心的她,还能爱谁?还能相信谁?
只可惜阿玛跟额娘不明白这些。
其实,她想要的不是富足的生活,也不是如意郎君,而是过去十几年来,她最渴望的平静。
看着乖顺可人的女儿,睿王爷跟福晋再也没其他苛求,只是他们太急着弥补女儿,身分显赫如他们,却跟全天下所有的爹娘一样,有颗为子女操烦的父母心。
“一切都多亏了元琰贝勒,要不是他告诉我们你的下落,我们——”
“王爷!”睿王爷有感而发的开口,马上被焦急的福晋阻止。
看到妻子的眼神,睿王爷这才记起来,当初元琰再三提醒过,千万不能在咏宁面前提起他的名字。
“阿玛,你刚刚说——什么?”一脸震惊的咏宁,艰难地开口问道。
“这……”睿王爷既懊恼又无措地看着妻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是元琰贝勒告诉你们,我在四季楼?”咏宁满脑子闹哄哄的,竟分辨不出此刻是何情绪。
睿王爷跟福晋只是为难的看着她,没答话,但神情却等同于默认了。
怎么可能?他的目的不就是要戏弄她、报复她,怎么可能会帮她?这其中若不是哪里弄错了,就是他另有更邪恶的企图与阴谋。
一次的心碎就够了,她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阿玛、额娘,我觉得有点累,先回房休息了。”
她匆匆起身告退,脚步之急切,就连阿玛跟额娘在身后呼唤,她也没有回头,就怕一回头,好不容易筑起的坚强与防卫,会就此溃散。
恨一个人,远比爱一个人难啊!
*
第10章(2)
沉闷的夜,推开的窗拂来一阵微风,朦胧间,熟悉又令人心悸的沙哑嗓音,在耳畔声声呢喃。
小荷儿,我爱你!小荷儿,我爱你啊——
是他!她早该忘记他的不是吗?但为何过了那么久,他的声音、他的气息,所有关于他的一切,依然如此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咏宁奋力想挣脱出这个梦,但思绪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不断地将她往梦境深处泣。
梦境一转,英挺身影已经威风地坐在一匹黑色骏马上。号角吹起,男人用一种极其温柔却哀伤的眼神投下最后一瞥后,突然策马调头而去。
高大强壮的骏马急奔,尘沙飞扬的尽头,传来兵戎相接、战马嘶鸣的混杂声。
突然间,身着战胄,气势凛然的高大身躯驰骋冲破尘沙,扬剑疾奔而去。一名敌军却突然自暗处冲出,森冷的刀锋划断他的颈子,如泉涌般的腥红鲜血剧烈地喷撒而出——
“不!”
发出一声凌厉的尖叫,她遽然惊醒且弹坐起身。
咏宁剧烈的喘息着,苍白的脸庞满是汗水和——泪水。
她颤着手抹去脸上滚烫的泪滴,胸口仿佛还带着梦中那惊心动魄的痛。
这实在太荒谬了,他怎么可能会上战场?
他是淳亲王府的世子、堂堂的多罗贝勒,过惯养尊处优、骄奢浪荡的日子,怎么可能过得了那种艰辛刻苦、生死与鲜血交织的生活?
元琰贝勒征战沙场——这是不可能的!
此刻的他,或许正在哪个温柔乡里享受温香软玉,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所以这一定是个梦、只是个梦罢了。
“格格,您怎么了?”
突然间,门外传来秋月跟冬菊紧张的敲门声。
“我、我没事,只是做了个——恶梦!”一开口,才发现她连声音都在颤抖。
“喔!”秋月跟冬菊呐呐应了声,不放心的又补上一句。“格格,要不要我们进房陪您?”
“不用了,我没事,你们都去睡吧!”咏宁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两名丫鬟在门外杵了一会儿,才总算相偕离去。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她像是泄了气力般的躺回床上,浑身竟还因为方才的梦而颤抖不已。
她早该忘了他,这个让她既爱且恨的男人!
她合上眼,又恍恍惚惚的跌回睡梦中,直到床边传来小心翼翼的轻唤——
“格格、格格,该起身了。”
“屏儿?!”她缓缓睁开眼,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奸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
“格格,我是冬菊。”冬菊的脸在她蒙眬的眸底慢慢清晰。
“冬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咏宁犹带睡意的慵懒问道。
“回格格,快正午了哪!”
正午!
“天,我怎么会睡了这么久?”她懊恼的低喊,连忙起身让秋月替她着衣、梳妆。
“我跟悦宁说好,今早要到书斋去教她绘画的。”她懊恼的喃喃低语。这下她恐怕是失约了。
“悦宁格格呢?她今早来过没?”她不安问道。
“回格格,悦宁格格今早是来过,见您还睡着便走了。”一旁的冬菊回答。
“我得找悦宁去!”不等秋月替她点上胭脂,她心急的就要出门。
“格格您别急,小格格现下正在牡丹厅里招待淳亲王府的元珣贝勒哪,恐怕一时半刻都没空学画!”秋月笑盈盈的劝阻她。
顿时,咏宁脸色大变,转身就往门外跑。
两个小丫鬟被吓得不知所措,只能跟着主子的后头追,气喘吁吁地一路追到牡丹厅里。
一路上迈着步子,不要命狂奔的咏宁,几次都急得踉跄了脚步、差点跌倒,伹她却一步也不敢停,就怕单纯的悦宁会像她一样,落入睿亲王府两兄弟的陷阱里。
悦宁,千万别被骗了!这两兄弟根本是狼狈为奸,专以欺骗、戏弄女人为乐,这种男人,她们怕是一辈子也招惹不起,也对付不来!
咏宁惨白着脸,仓皇奔进厅里,只见那纯真美丽的悦宁,正与一名俊朗潇洒的男子轻松地说话、谈笑着。
“离悦宁远一点!”
活像母鸡护小鸡似的,咏宁一把将悦宁拉到自己身后,疾言厉色地瞪着元珣。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可把两人给吓了好大一跳,还是元珣率先回过神来。
“沐——不,咏宁格格,幸会!”元珣表现出一贯的风度与礼貌。
“姊姊,怎么回事?”背后的悦宁一脸茫然。
“悦宁,这人心术不正,不是个正人君子,你千万别跟他走太近。”咏宁回头严肃地叮嘱。
“可是,元珣大哥看起来并不坏啊!”悦宁咬着唇,瞧瞧她、又瞧瞧元珣,一脸的不信。
自从上次元珣代替元琰前来送礼,悦宁偷偷看过他一眼,立刻被元珣的开朗与恢弘气度给吸引了。然后,她与元琰贝勒的婚事取消后,元珣反倒成了睿亲王府的常客,三天两头就来找她谈天说地。
在悦宁的印象中,元珣贝勒并不是个坏人!
“你太单纯、不谙人心险恶,是瞧不出伪君子的真面目!”咏宁恶狠狠地瞪着元珣,想起柳月别庄受辱的那一夜,她记得帮凶就是他。
这两兄弟,一个邪、一个佞,全是一丘之貉,她绝不会让他接近悦宁一步。
“怎么?难道又是你那满嘴谎言,坏到骨子里的大哥要你来骗人?”她冷冷说道。
“当然不是!”元珣不以为然的解释。“我大哥已经到辽东平乱去了,怎么可能会叫我做这种事?”
完全没有意料到会听见这个答案,咏宁顿时震慑住了。
“他人在边疆?”她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没错,是大哥自己要求皇上的,这一去已将近三个月了。”元珣点点头道。
他主动要求到辽东平乱?!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咏宁在心中惊愕地呐喊着,却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想到那战场上刀剑飞舞,他被利刃割断喉咙的梦境,她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表现出来,不能有一丁点的在乎。
她木然转身,一个步子、一个步子慢慢地走着。
“咏宁格格、咏宁格格!”
元珣在身后唤她,两名丫鬟也在咏宁的后头追着,但她听若未闻的继续专心迈着步伐,好像除了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一段路宛如千里般遥远,咏宁的心口疼痛,额上的冷汗直淌,眸前一片模糊,连前路都看不清楚。
走了仿佛有一辈子那么久,她的手终于碰到房门,缓缓推了开,她走进房内静静坐在小茶几边,然后替自己倒了杯水。
她平静地将水端至唇边,让甘甜的水滋润她干燥的口舌,直到茶杯一个失手,遽然弄湿了一身。
碎裂声像是终于划破了她平静的伪装、惊醒了她沉睡的知觉,咏宁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有多厉害。
夏天尚未过完,她却觉得全身冷得有如置身冰窖,再如何炽热的烈日,也透不进她阴暗的心底。
终于,她忍不住捣着脸,放声哭了起来。
她怎么骗得了自己?说自己对他毫不在乎,对他已然没有半点感情,唯一只剩下恨?
胸口压抑许久的痛楚,突然剧烈翻腾起来、炙热的泪水将她的眼眸灼得发疼,脑中浮现的尽是那样温柔、那样深情、那样认真地凝视着自己的他。
眼泪疯狂似的不停往下掉,她再也骗不了自己,因为她依然爱他,爱到想停也停不了!
是的,她爱他,爱得不可自拔,爱到就算恨他,也还是爱着。
小荷儿,我爱你啊——
他的声音悠悠响起,仿佛是从遥远的关外传来,虽相隔千里,却依然可以清楚听到那温柔低沉的呢喃。
想起梦中他温柔却哀伤的眼神,不禁把她的胸口再次揪扯得发疼。
他——是否在乞求她的原谅?
她在承受爱与恨煎熬的同时,他是否也正在寂寞僻远的异乡尝尽悔恨的苦楚?
或许,在这场爱恨交织的纠葛里,受苦的不只是她一个人?
她只是让恨给蒙蔽了,让怨怼凌驾了一切,在扑天盖地的恨意下,她否认过去曾有过的美好,认为那些早巳不复存在。
可现下,她是否应该相信,一个追逐美女与逸乐的男人,也会有被爱给打动的一天?!
遥望着北方的天空,缭绕的云雾深处缥缈得让人看不真切。
这一刻,所有的恨与怨似乎都云淡风轻了,唯一只剩下那份怎么也切不断、舍弃不了的爱。
转头一望,她突然发现园子里有株石榴,火红怒放的花朵下,有着几颗成熟的果实。
擦干泪,她信步踱出房去,伫立石榴树下,仰头沉思良久,最后,她伸手摘下一颗树上的石榴。
“秋月?”她喊着。
“格格,有何吩咐?”只敢远远瞧着的秋月赶紧上前候命。
“派人把这颗石榴送去给戍守边疆的元琰贝勒,务必亲自交到他的手上,你听清楚了吗?”她细细叮咛着。
“秋月晓得,格格请放心。”秋月谨慎地接下艳红的石榴,笑盈盈地说道。
点点头,咏宁转身遥望天际。
希望他懂得她的心,解得其中的深意!
尾声
关外,蔚蓝无边的穹苍下,举目望去,尽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还有从白天到黑夜,永远也排遣不完的寂寞。
清朝军队驻扎的营帐,在荒地上散开成一大片壮观的帐花。
深夜,营地已是一片静寂,主帅的营帐里也一片静寂,只见一名著便服的伟岸男子躺在床上,一手枕在脑后。
元琰若有所思的望着帐顶发怔。
数个月前,一名京城信使,送来的不是口信或只字片语,而是一颗半个手掌大的艳红石榴,只说这是睿亲王府的咏宁格格特地托送的。
咏宁,那个他每天时时刻刻总要思过、念过一回的人儿,此刻再度清晰地浮现脑海。
他多久没见过她了?她还好吗?
不过离开京城半年多,他却感觉仿佛有一辈子那么久、那么长,无论醒着、睡着,心上总是牵挂着她。
他上奏皇上,自愿来到边关平定叛乱,如今叛乱已平,他早就该回京复命了,但他却失去了回京城的勇气,因为光是想到要跟她处在同一个城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他就觉得心痛。
在关外寂寞的这些日子,这颗石榴的到来,似乎减轻不少他内心的寂寞,他日也陪、夜也伴,从不离身,捧着石榴,仿佛她就在自己手心里。
只是,他的关爱跟小心翼翼,仍阻止不了石榴一天天地干瘪。
元琰有万般的不舍,便试着把它种到帐外的一小方土里。
没想到,就在某天的清晨,土里竟然冒出了小小的、嫩绿的芽,矫弱却又坚强地挺立在关外的上地上——
看石榴一天天成长,从芽苗变成一棵及腰的成株,隔年夏天,石榴竟开花了,火红艳丽的花在广阔无边的穹苍下怒放,不禁让他炫目到心悸,也让他想起了远方人儿娇柔绝美的容颜。
不久后,怒放的艳红花朵凋谢了,小小的果实也开始慢慢的膨大……
他几乎每天都会来看过一回,直到他在那叶间瞥见石榴的果实,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呆立原地。
石榴树上结了一颗,不,应该说是两颗,约莫有五、六岁孩童的拳头般大,最教人难以置信的是,几乎每颗石榴都是并蒂而生、双双对对。
“这是怎么回事?”
极度震惊之下,他立刻召来校尉问个究竟。
校尉看着满树成双成对的石榴,了然地抚着胡子笑了。
“回贝勒爷,是这样的,石榴结果常是两颗并蒂而生,象征夫妻白头偕老、永不分离,故它常成为民间姑娘出嫁时必备之物。”
听完校尉的这番解释,元琰呆立当场,许久、许久回不过神来。
“贝勒爷、贝勒爷?”校尉见他怔立不语,狐疑连唤了几声。
突然间,元琰兴奋地弹跳起来,冲到校尉跟前,用力地抱住他,还语无伦次的大喊:“她原谅我了、她原谅我了!”
有幸被贝勒爷抱,该是他小小校尉的天大荣宠,但现下箍在他颈子上的手,勒得他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贝、贝勒爷,我……我快——”
“柳校尉,我要回京了!”
这下,柳校尉的下巴差点掉了。
说实在,他实在搞不懂这些满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先前平定了叛乱却没有马上回去,宁可在这关外过苦日子,如今却因为一棵石榴而打算回京?
思绪还没来得及转回来,那个高兴得快飞上天的高大身影,竟已经在柳校尉的面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