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类维何?室家之壶。君子万年,永锡祚胤。
其胤维何?天被尔禄。君子万年,景命有仆。
其仆维何?厘尔女士。厘尔女士,从以子孙。
──即醉《诗经-大雅-生民之什》
沈稳庄重的祝颂声从奉先殿中传出,弥漫整正个天宫。
朱雀远远地望着奉先殿,不禁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他心中浮现的全是那女童的手--那手如同鶏爪般的畸形,丝毫没有这年龄幼儿该有的粉嫩浑圆。
『舅舅!舅舅!我饿了!』
一边叫唤一边扑上来的幼儿身影在记忆中浮现。那是一个多么漂亮健康的孩子啊!会哭会笑会一边发出尖叫一边跑来跑去……
可现在他看到的是什么?一个仿佛从没吃饱过肚子的乞儿。怎么会这样?
负责养育水华公主的是霞贵妃。玄武一族的霞贵妃生性温良贤厚,自从皇后梓童去世后,便是后宫之首。凤凰生下的孔雀,便作为公主水华交由其抚养。难道她是表面忠厚实则蛇蝎心肠的人?否则好好的一个孩子没会弄的如此模样?
「因为水华公主是族长所生的孔雀。」天鹅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回答道。
他虽然是天宫的内廷都总管,但毕竟不是龙族,所以像岁末祭祖这样的大事他只负责准备工作,具体的司仪就轮不到他插手了。所以他现在在外面伺候。
得到这个回答,朱雀惊异地看着他。
「星君不是应该比小的更清楚吗?」他微笑,「无论多么幼小,她都是孔雀大明王啊!龙族又怎么可能给的了她最佳的照顾呢?」
祭祖结束后就是迎接新年的庆祝活动。除夕之夜的守岁几乎可说是一个狂欢之夜,百无禁忌。
「……接下来,暴风雨要来了。」
接着,他从口中发出一串古怪的呼哨声,唏嘘作响,通过鼓膜将形象传入听者的脑中--好厉害的风啊!像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子,在宽阔的庭院中颠颠扑扑,乱碰乱撞。叶片散尽只剩下枝桠的树木被风一刮,摇摇晃晃,枝桠扫着屋檐,发出唰啦啦唰啦啦的响声。忽然的,门,窗,树木,一齐响起来,风由上面,由侧面,由下面,带着将被杀的猪的狂叫,扫袭着空中与地上。灯灭了,窗户打开,墙在颤,一切都混乱了,充满了动摇。
唰啦一个耀眼的利闪,跟着呱啦一个大炸雷,滂沱大雨落下来了,天昏地暗,迷茫一片。
闪电在劈,响雷在炸,从海上、从高山、从天地之外,摇震着一切,劈砍着无边的云雾、山河……
就在大家为这骇人的气魄所震惊的时候,忽然就云开雨收。乌云卷起来了,闪电远离了,响雷渐渐平息了。不甚遥远的山下面河水的流动,有着喧扰和开阔的响声。身旁每块石头的缝际间也有水在流,发出唧悉唧悉声。山林,山脉,以及看不到的茫茫远远的地方,呈着意料外的恬静。方才的一切仿佛知识幻觉……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呆呆地注视着前方,直到他再次行礼后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鼓掌喝彩声立即响起。
「太棒了!」
「真是惟妙惟肖啊!」
「太了不起了!我还以为真的下起暴风雨了呢!」
作为宴会庭的芙蓉殿内人声鼎沸。
「再来一个吧!」
有人喊道。
站在殿中空地上的少年侍从有着光亮的黑色头发和眼睛,只在鬓边有一撮黄色的发。八哥玉科,最擅长的就模仿各种自然界的声响,不论打雷还是下雨,鸟鸣还是虎啸,都可以模仿的惟妙惟肖。
「请出题目。」玉科恭恭敬敬地应道。
「《狡童》,怎么样?」
那人大声叫道。哄笑声立即炸开来。有人附和:「还要加上动作哦!」
「《狡童》吗?好的。」
一笑,略作思索,属于女子的叹息从他口中吐出,哀伤又无奈,伤感又妩媚。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那个薄幸美少年,对我不笑又不言。就是因为你背弃,使我吃饭难下咽。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那个薄幸美少年,不再与我共进餐。就是因为你背弃,使我长夜睡不安。
这厢搔首弄姿,极尽狐媚之能事。那厢口哨声,叫好声,狂笑声此起彼伏。
猥亵的笑声口哨声让东边席位中一名高鼻深目的年轻女子深深蹙起了眉,琥珀色的眼睛映着他们的影像,赤铜色的长发整齐地落在肩膀上。一种异域风情的美丽,就像刚在火上烧炙过的金属纯铜,散发着特殊的气味。
终于,她起身离席,向殿外步去,侍女紧随其后。殿门前,身为内廷都总管的天鹅律正带着上菜的侍从们准备进入芙蓉殿。有着浅银蓝色长发的青年立即恭恭敬敬地退到一边,低着头,给女子让路。在他身后的侍从们也跟着让到一边,同时躬身、低头。
女子一边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边略微将视线放低,在青年身上扫过。然后,她便步出了喧闹的芙蓉殿,来到了走廊上。女子身后,侍从们一个接一个进入芙蓉殿,一波嘈杂声响起。
在走廊的另一侧,对着殿门的是一个汉白玉铺就的露台。走上露台,风就猛烈起来了。
不是出自任何人的模仿出,而是真真正正自然的声音。
深吸一口气,女子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上邪……」
跟在天鹅律身后进入芙蓉殿的侍从们每人手上都捧着或大或小的食器。他们依次将手中的食器放到主子们面前的案几上,并将空了的食器撤走。
西边席位的首席,坐着一名有着深的近乎黑色的褐色头发忽然眼睛的贵妇人,精致的化妆使她的容貌完美无缺,甚至完全掩盖了原本在神族身上就不明显的岁月痕迹。
霞贵妃,出身玄武一族,是现任玄武茗前的亲姐姐。自皇后梓童去世,她便以天帝的宠爱以及家族的背景而成为嫔妃中最有势力的人。常俊现在已经两千五百岁了,死期几乎就在眼前,等他一断气,没有皇后名分的她能依靠的只有儿子--小郦龙天辉。
一名女童坐在她的膝盖上,正在狼吞虎咽。
她温柔的扶着孩子,眼中却流露出忧心如焚。身为后宫中人,敦亲睦邻、良好的人际关系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她也自认为做的很好,每个人都对霞贵妃的贤良温厚交口称赞。可自从五年前天帝将这凤凰生下的水华公主交由她照顾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交子时,这孩子就满五岁了,看起来却似乎只有三岁。无论她怎么悉心照料,这孩子都永远是一副仿佛十天没吃饭的样子,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到现在,还无法在没人搀扶的情况下走出十步,会说的词汇也十分有限,『妈妈』、『哥哥』之类的称呼还好,但『霞母妃』这个称呼却怎么也教不会,每次都因为无法转过弯了咬到舌头。但是又不能让这个孩子喊自己『妈妈』,她毕竟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这个孩子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饿了』。
永远都吃不饱,永远都不知道停止进食,哪怕肚子已经鼓胀的像揣了个皮球,还是一个劲把食物往嘴巴里塞。所谓蝗虫也不过如此吧。
相当与人类十一二岁的藏青色头发的少年坐在一边,不断将食物递到女童手中。看着狼吞虎咽的女童,他一脸的幸福。
原本他小郦龙天辉是父亲最小的孩子,下面没有弟弟或者妹妹了,所以每个人都把他当宝来宠。在享受疼爱的同时,他也很不满:明明自己已经长大到可以自己做很多事情了,却偏偏仍然被当成没有自理能力的幼儿来对待!他也曾抗议,却又不忍心辜负各位姨娘姐姐哥哥的好意。
但是这个妹妹出生,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哥哥心理』了!因为现在他也是『哥哥』了!『哥哥』,就意味着有必须由自己来保护的人,由他来给予宠爱,而不是一味地接受。从兄长姐姐们身上得到的疼爱,现在终于有了回报的对象。对他来说是不是天帝的儿子并不重要,倒是『哥哥』这个身份让他骄傲万分。五年来努力做个『好哥哥』的成果就是,妹妹水华除了说的最多的『我饿了』以外,说的第二多的话就是『哥哥』和『水华最喜欢天辉哥哥』。
妹妹会咬着手指追寻他身影,会在他做鬼脸的时候格格笑,会在他抽打陀螺的时候一边拍手一边发出咿呀的兴奋尖叫……
唯一让他担心的,便是妹妹水华越来越弱的身子,明明娘亲和自己已经尽一切努力地照顾,为何还会出现仿佛被虐待那样严重的营养不良呢?无论看了多少医生,换了多少个方子,都不见起色。每个医生都摇着头,欲言又止地说自己无能为力。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如果有解救的方法,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朱雀被没有把心思放在殿中的表演上,他一直侧着头看着坐在首席霞贵妃膝盖上的孔雀身上。那孩子的吃相让他的心一阵一阵发痛。
『无论多么幼小,她都是孔雀大明王啊!星君不是应该比小的更清楚吗?』
是的,他很清楚。要养育孔雀大明王,可不简单。无论给那孩子吃再多那些食物都是没有用的,它们无法提供孔雀大明王必须的营养。从母体中带出来的养分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正确的说,那孩子能活到现在实在是一个奇迹。这奇迹不会持续很久的,如果再不补充养分,这孩子很快就因营养不足而夭折。
龙族给不了她最佳的照顾!这是各种因素综合在一起的原因,而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彤。」
一声呼唤让朱雀回过神来,对上的是一对中间瞳仁呈竖线状的碧绿眼睛。
白虎之冯原本应该在东边席,却不知道怎么摸到西边席来了。其实朱雀原来也应该在东边席的,却因为青龙天寒的要求坐到了他身边。现在青龙天寒整忙着与叔伯姑舅们寒暄。
「什么事情?」朱雀没好气的回答。
就算是彼此『勾结』的关系,他也从来都没对这个家伙和颜悦色的打算。反正只是互相利用而已,事情一结束,就一拍两散了。
「子时一过,我就满两百五十岁了。」
「那又怎么样?」
「就是说,以后的春天我都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了。」小少年挺起胸,用超级臭屁的骄傲姿态说道。
两百五十岁,相当于人类十四岁,正是进入青春期的年龄。也是兽族神族出现发情现象的平均年龄。
朱雀半晌才反应过来,同时发现脸朝向另一侧白虎虽然还是一副不理人的高傲模样,屁股后面的尾巴却卷上了自己的腰。
「……」
伸手在那条绳子样的尾巴上捏住一撂皮,狠命一拧,成功地看到小小少年整个身体僵硬,收回尾巴,直挺挺地回到东席。
朱雀对着他的背影悄悄吐舌头。疼就喊出来跳起来吧,何必为了维持『硬派』的形象而强忍呢?忍多了对身体可不好。
须臾,馥蘛异香扑鼻而来,氤氲瑞气隐隐浮动,宝髻云鬟的彩女们提着纱灯,执着鸳鸯扇,姗姗引路。翡翠珠帘向两边拉开,天帝常俊终于出现在守岁的宴席上,面南而坐。
芙蓉殿内所有人立即起身下拜,山呼万岁,待得到命令后才起身归位。
今天是腊月三十,是百无禁忌的狂欢之夜,就算和宫女当众调情也是在允许范围内的。所以一归位,原本因天帝的出现而安静的芙蓉殿立即又恢复的喧闹。
当然,这喧闹并不完全是因为各自的欢乐,另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今年天帝常俊并不是如往常那样独自出现,他居然打横抱着一名盛装女子,待落座后,更是让那名女子坐在自己的右手边。连后宫之首的霞贵妃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不过这也让人纳闷,因为要说常俊非常重视自己带来的女子似乎也不对。因为左边才是皇后的位置。他却让她坐在右边。
待看清楚那名女子的样貌后,便有了一个似乎可算是答案的答案。
但见眉如翠羽,肌似羊脂,金发碧眸,春笋纤纤,斜亸红绡飘彩艶,高簪珠翠显光辉。虽着女子的宫装,身子却不见属于女子的玲珑曲线。定力稍差的人多看了几眼,便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骨软筋麻,似雪狮子向火,不觉化去了。
天地间能有此样貌的不过一人。正是五年未曾出现的飞禽之长,彩凤丹莹。
原本以为再也没机会见到,不想今日天地竟然带着他出席除夕的守岁。难道就不怕他跑了吗?
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似乎也有些异样,多了许多古怪的花纹由头至脚,遍布全身。仔细一看,竟是镇火的符咒。难怪凤凰会如此乖巧地任由天帝抱进来,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
他低着头,看不出他的表情。无懈可击的容颜仿佛是人工描画出来的,感觉不到丝毫的生气,仿佛只是个被抽干了灵魂的娃娃。
群鸟开始歌唱。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凤凰高空善飞翔,群鸟众多展羽翅,凤凰群鸟聚一方。君王贤士多又广,专供驱使为君王,拥戴天子永不忘。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媒于庶人。」凤凰高空善飞翔,群鸟众多展羽翅,凌空高飞到天上。君王贤士多又广,专供驱使为君王,爱护百姓有声望。
这歌真是莫大的讽刺。
凤凰早就被囚禁了,又哪里来的『凤凰于飞』?曲意奉承的阿谀之辞更是让人发笑。
也许在龙族人以及他族年轻一辈听来是理所当然的吧。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蓬蓬萋萋,邑邑喈喈。」凤凰引颈把歌唱,声音响在高岗上。梧桐挺拔高高长,他在朝阳好地方。梧桐高大而茂盛,凤凰和鸣声悠扬。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美丽高大的梧桐,虽然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却已经不复往日的繁华。
朱雀正发呆间,一曲已然唱罢,听得有人道:「早就听闻飞禽一族的掌中舞天下无双,不知今吉日良辰可否有幸观赏的到呢?」
说话的是东席一名高鼻深目的壮年男子,赤铜色的发,土黄色的眼,正是成王翼龙瑞瑟格。此言一出,众人群起叫好。
舞伎们却面面相觑,似乎不知所措。
要在人掌中舞蹈,个子要小,体重要轻。飞禽中善于舞蹈的种族--比如仙鹤天鹅--大多体型体型偏大,而个子达到要求的鸣禽--如百灵画眉--又只善于唱而不善于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