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东西就当我向你借的。”他收下那些物资,伸手到颈后,解开束发的褐色布条,摊开折成三褶的粗布,拆下原包裹其中,一对金色小耳环当中的一只。
这对耳环是娘亲唯一留下来的遗物,就算他再穷,穷到都快活不下去了,也不曾想过要变卖,将它藏在不易被抢的地方。
“这是我最珍视的物品,你帮我保存,以后我再找你拿回来,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最后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笑着接过。
他走到这地步还舍不得变卖耳环买食物充饥,可见它的重要性,他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保管,如果不是下定决心不走歧路,往后又怎敢回头找她索讨?
想到他日后必会走在正道上,她圆润的小脸柔和地微笑着。
“你以后一定要记得来跟我拿回这只耳环!”
“我会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贺莲依,我爹是回姚县县令,很好找的。”
“小姐—小姐—”
她话一说完,背后不远处紧跟着传来妇人的呼喊。
“奶娘,我在这儿。”她把耳环收进袖袋,回头应道。
妇人急急忙忙跑过来,蹲下身子拉住她的双手。
“小姐,可吓死奶娘了,奶娘才去买几捆绣线,一转眼你就跑得不见踪影,奶娘都快晕倒了!”
“奶娘,对不起,我下次会先说一声的。”
“这才乖。”奶娘慈蔼的摸摸贺莲依的细发,这才发现一旁的少年。
“小姐,你从刚刚一直待在这儿?”奶娘皱着眉问。
“对啊。”有什么好奇怪的?贺莲依双眼直瞅着奶娘。
“哎呀!我们还是快回去吧!外头天气太冷了—咦?小姐,你的暖帽、手炉怎么全到了那小乞丐身上了?”
“他不是乞丐!”她生气反驳,奶娘这么说话多伤人!“这位大哥哥的钱被抢了,我借些东西给他有什么不对?”
“小姐呀,你就是心软,哪天被骗了都不知道。”
“他不会骗我。”她肯定地说,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
她有一种直觉,虽然他现在很落魄,但眼神那么清亮,她相信他不会欺骗她,答应她的事也绝对会做到!
瞧她没防心,一个劲儿的信任陌生少年,奶娘眉头拢得更紧了,低声在她耳边劝戒:“小姐,你是县令大人的掌上明珠,不要和陌生人有所牵扯,天气越来越冷,我们快回去!”虽然小姐的东西在小乞丐手上,她嫌脏也就没讨回,连忙牵着小姐的手要离开。
边走雪势越大,让贺莲依不禁浑身一颤。这么冷的天,那位大哥哥今晚睡在街上,就算用小手炉取暖,恐怕也撑不到天亮。
不行,他不能被冻死!她猛然停步。
“小姐你怎么了?”
“奶娘,你身上有多少银子?都给我。”她伸手。
“小姐要银子做什么?”
“都给我。”
“小姐你啊……”奶娘无奈叹气。心想算了,救救小乞丐,也算是行善积阴德,就由她去了。
贺莲依小心捧着奶娘递给她的碎银来到少年面前,扳开他的一只手,将银子塞到他手里。
“用这些钱住客栈够吗?这种天气睡在外面会冷死的。”纯真的眼瞳浮着层水气,随着眨眼的动作而波动。“你不可以死,你最重要的东西还寄放在我这儿。”
他的视线从她蒙着水雾的双眼移到手里的碎银,然后缓缓收拢五指,将银子握在手心。
“我不会死,一定活着去找你。”这是他的誓言,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
“你说的喔!”她又笑眯了眼。“那我走了,你不能忘记,要活着,不变坏。”
“我不忘,你回去吧。”
“好,大哥哥再见。”她的一只小手被奶娘攥得牢牢的,另一只则朝着他猛摇。
小小背影在细雪中渐渐变得模糊,少年拿下头上的暖帽,粗糙手指抚过帽沿的毛边,触感滑又软,就算是天上的白云也不过如此吧?
方才,他看见了她眼里的泪水。
他半阖的眼睫有股暖意轻轻滑过,泛起浅淡亮光。
自爹娘过世之后,再无人怜惜过他,飘荡了这些年,她是唯一一个心疼过他的人。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好的心地……
他的人生,原本过一天算一天,漫无目的,此时,未来的道路却清晰可见。
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他知道他将走出怎样的人生,这条路她为他指引方向,他将毫不畏惧的走下去。
把她送的东西全揣在怀里,他单手扶着墙面挣扎起身,身形微颠,却步步坚定确实—
凭藉一股坚强的意念,经过十三年的奋斗磨练,他成了威震天下的镇西将军,等到边疆战事初定,他才得空回头寻访当年的女孩。
不过事情没有想像中简单。
昔日的回姚县令在各地辗转易职,他重回旧地已寻无贺府踪迹,于是雇了人替他打听消息。
在等待的空档他来到康平县,拜访过去收留过他的佛寺老师父,没想到却遇见长相和她相似的女子。
他曾想开口询问,但怕被当成登徒子,最后还是没问对方姓氏为何。
他雇的人必会替他寻得小恩人下落,他这么想着,可回到京城将军府后,等待他的却非好消息,而是满面笑容带着圣旨前来的李公公。
第2章(1)
在皇帝赐婚之前,贺莲依从没想像过,和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成亲会是什么心情。
大喜之日,红绸盖头下的容颜不带半点喜悦之情,她由香儿搀扶着和新郎官拜堂,像是被人操控的傀儡,没有意识灵魂,被一条条无形丝线控制着。
“夫妻对拜—”喜婆雀跃地扯开喉咙喊道。
好个夫妻对拜!
十几年来,她一直以为未来会成为梁家的媳妇,可今天和她一块拉着红彩带的却是个陌生人,是从没见过面,是好是坏都不晓得的陌生人。
她和君怀哥虽无深厚感情,但至少大致了解他的品行为人,她可以放心和他成亲,不会像此刻这般茫然。
两行清泪在她弯身时倏然滴落,无声坠地。
“送入洞房—”喜婆又喊,满堂宾客感染喜气,纷纷拍手祝贺。
新郎官此时应当主动牵引红彩带另一端的新娘走进洞房,可他此刻却怔立不动。
“新郎官—将军大人—娶到如意美娇娘,您怎傻了?该进洞房啦!”难得有机会可以逗逗威严伟岸的镇西将军,喜婆眉开眼笑。
身形高大挺拔,容貌俊逸,眼神却带有几分锐气的新郎官辛岩立即抹去所有思绪,笑得温善和煦。“瞧我这新郎官多么呆,还让喜婆给糗了。”
大伙闻言大笑,倒忘了细思他方才为何怔愣。
等将新娘子带进新房后,新郎官又匆匆到厅前招呼宾客去了。
而房内,只剩新娘和陪嫁的香儿。
贺莲依一把扯下盖头,凤冠下的小脸虽画着精巧的妆容,表情却很冷淡。
“小姐,这盖头是要由新郎官亲自掀开的。”香儿捡起被丢在床沿的红绸布想帮她盖上。
“不要。”她手一挥,头巾便掉落地上。“过门拜堂已经是极限,我不能忍受其他。”
“小姐,你忘了你现在是将军夫人了吗?”
香儿以往爱陪着小姐玩闹,但老爷夫人私下对她万般交代,要她在小姐出嫁后多看着,别让小姐闹出事来,她不得不收起玩心劝戒主子。
“是啊,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贺莲依了……”她喃喃着。
“小姐,换个环境未必不好,况且姑爷是—”
“我不想听关于他的事。”她打断香儿的话。
“小姐……”她清楚小姐的性子,虽然外表柔顺可人,但最讨厌被逼迫,皇上赐婚对她打击太大,她的情绪变得难以捉摸。
“香儿你出去吧,我想静静。”
“是……”香儿只盼望小姐见到姑爷后会心情转好。
早上她看见前来迎娶的新郎官是那天在佛寺花园巧遇的男子时很惊讶。
小姐当日的心动她看在眼里,但碍于礼教和口头上的婚约,小姐不能和陌生男子有牵扯,谁知天外飞来的圣旨竟把他们凑在一起,她想这才是小姐真正的姻缘。
等小姐见着姑爷后,一定也会感到高兴的。
“小姐,香儿先出去了,有什么吩咐就喊一声。”
“嗯。”贺莲依不甚在意地轻应。
等香儿关上门离开,她的纤指缓缓滑过凤冠霞帔。
头上的凤冠好重,身上的大红喜服好刺眼……要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老爷子乱点鸳鸯谱,她根本不必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望着外头的小园子发呆,等到入了夜,房门被轻启开来,她游走的思绪才悠悠转回,垂眸凝视袖口上精美的绣花。
辛岩走进门,瞧见新娘没盖着红头巾乖乖坐在床沿,倒也觉得无所谓。
他的脸庞刚毅瘦削,目若朗星,薄唇微扬,眼里含着几分怜惜。
十三年等待的光阴,那些咬牙往上爬的艰苦日子,都在迎娶她过门的时候被抛到脑后,吃过的苦已称不上是苦,能和她再相见,就是最甜美的补偿。
贺莲依—一个被他搁在心头十多年的人,他盼了多年,终究得以和她再见面。
对她许下的承诺,他全部都做到了;而她,可还记得那年冬日遇见的少年?
“你……”他犹豫着该怎么称呼她。夫人?还是……莲依?
贺莲依转过身,倔强的脸上布满冰霜,在看见辛岩的一刹那,眼中闪过惊讶和疑惑。
“怎么会是你?”那天在佛寺帮她捡手绢的人!
“果然是你。”辛岩微笑,几乎和她同时出声。
“除了佛寺那次之外,你更早以前就见过我?”她眯眼审视他。
因为之前曾经见过她,所以利用战功向皇上请求赐婚,佛寺的巧遇也不是恰巧,而是预谋?
他是这种人吗?
“是,见过,在回姚县。”他坦然回答。当年她年纪小,不记得他的样貌也是正常的。
“我已经离开回姚很久……”她还未及笄,贺家就迁居他地,她已多年没回故乡,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她的?
“嫁给我,你伤心?”他没延续话题,问了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
她没开口,他一定看见了拜堂时她滴在地上的泪水,难怪喜婆高喊送入洞房时,他会怔立不动。
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吧?一个仪表堂堂的年轻将军,不知多少名门千金巴望着嫁他,可他迎娶进门的,竟是一个不情愿的新娘。
“你不要难过。”他布着细碎浅疤的俊秀脸庞因长年征战而略带沧桑,凝望她的眼神,像在看待相识已久的故人,柔和且带着心疼。
“什么?”分心观察他的神情,她反而没听清楚他刚才说的话。
“我看得出你对这桩婚事的排拒。”
贺莲依没搭腔。
是的,她未加掩饰,谁都看得出她的不愿,更何况他是领兵作战、善察人心的大将军,有什么事能逃过他的双眼?
“这桩婚事不是你要的?”
“没错!”她一步步走向他,双眼燃烧怒火。“你求皇上赐婚,可询问过我的意愿,顾虑过我的感受?你现在问这些有什么用?”
很少任性耍脾气的她终于情绪爆发,不想管后果,只想把积压在心里的痛苦抒发出来。
“我没有求皇上赐婚。”
面对她的怒气,他终于明白,她拜堂时落下的泪水,是因不愿和他成亲,他今天才知道……
“数月前,我曾找人替我打探昔日回姚县令千金的近况,随后就上了战场,等战事告一段落,皇上召见时问我一句:“ 你喜欢贺家小姐吗”,当时我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头,再过不久就接到皇上赐婚的圣旨。这是圣上美意,想让我有个惊喜,但显然对你造成困扰。”
“为什么你要点头?除了佛寺那一面之外,我对你没有其他印象,你为何打探我的消息,还说喜欢我?”他看起来不像是刚认识她的样子,可她的记忆里却没有他。
“我的确喜欢你。”无论是上次在佛寺巧遇的地,还是十几年前的小女孩。
“可惜你没问过,我喜不喜欢你。”她讽刺地道。
佛寺的游逅像一场美梦,那场梦只持续了一个时辰,醒来就烟消云散。
“当时你不该点头的。”
在佛寺相遇时,他并不觉得她讨厌自己,现在是因为突然接获圣旨,被迫和他成亲,才对他反问“和我成亲,你怨恨吗?”他沉定稳的眼眸,似乎闪过一丝伤痛。
以他绝佳的身分条件,想要多么美好的女子没有,何必让皇上作主他的婚配?能在这个年纪成&篚西将军,她不相信他会是愿意让人左右人生的人,就算指婚的是皇帝也一祥。
除非他在点头的瞬间,就暗自期待皇上赐婚。
“我不能抗旨、不能逃婚,只能等时日到了,被送进这里当个将军夫人,还吸被人说以县令之女的身分来讲,我是高攀了你!这一切都不是我要的!”她想过的是去平常的日子,和相识的公子成婚,去过一生,而不是坡给一个心思深沉的得宠将军。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他眸光一敛。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房内安静得能听见对方轻浅的呼息。
她果然厌恶他。
他闭了闭眼,随即张开,眼中满盈的种种情绪迅速消褪,只有对她的怜惜仍不减。
皇上的美意,他含笑接受,却是造就她今日痛苦的主因,他兀自沉溺于即将迎娶她的喜悦,不曾考虑过她是否愿意答应这门亲事。或许是因他认为,以他今时的身分地位,没有女子会不愿和他成亲。
他是高估了自己。
“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应该饿了吧?桌上的菜都凉了,我叫丫鬟送上新的。”
“不用,我吃不下。”她冷漠拒绝他的好意。
他能理解她的心情,遂不再勉强。
“其他事以后再说,你先歇息。”他不想增加地心头的负担。
没等到他气怒的反应,她愣了片刻,就连她说出这么无礼的话,他也不生气?正猜想着,他的长臂忽然横过她眼前,她一惊,情绪紧绷。
“拿下凤冠吧。”他粗糖的大手小心地摘下她头上的珠冠放在妆台上。
“你放下床帐安心的唾,只是为了怕众人闲话,我会在房里待到四更,时候到了就会离开。”他说完后走到橱柜旁取出被子,和衣在小窗边的凉榻上躺了下来。
她站在原地瞪着他每个动作,直到房里完全沉寂,没有丁点声响。
辛岩……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全无头绪。
新婚之夜,他不勉强她同床共眠,却反而处处为她着想。
而他那对含忧的眼,总带着怀念的看着地,过去在回姚县,她究竟何时与他见过面?
片刻后她转身走到床沿坐下,放下帘子,放松地躺在温暖的炕床,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