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紫晗还是第一次踏足太子所居的东宫。
小时候,每次入宫拜见皇后娘娘,总会路过东宫,那时候尚未册立太子,东宫一直空着,像是华美的墓穴一般,光是远远看着,便让她感到一股森森的寒意,她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这里的女主人。
“太子驾到——”忽然,太监传报。
张紫晗一转过身,就看到太子斯寰平步履匆匆,从侧门而入。
他穿着一袭深紫色长袍,衬得肤色比女子更加雪白,微微带着笑意的脸庞,透着比温泉水更加温暖的气韵。世人都说,太子宽厚仁善,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然而她却觉得,他有一双阴晴不定的眼睛。
说起来,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可是她从来不曾了解他到底是何禀性。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微笑,看起来似乎对所有人都很宽容,但却会因为一件小事忽然动怒,让人永远无法捉摸他到底是真的高兴,还是假装开心。
对张紫晗而言,这样如深潭般不见底的他,让她感到恐惧。
“给殿下请安。”她屈膝施礼道。
“妹妹不必多礼。”斯寰平伸手将她扶起。
两人尴尬的对立而视,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张紫晗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皇后娘娘差臣女前来,与殿下商议……商议大婚之事。”
再过不了多久,她便是太子妃了,可是面对未来的夫君,却犹是尴尬。就算儿时一块儿长大,但毕竟他们俩之间隔着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其实婚事有礼部主理,本不该他俩操心,沛后安排他们见面,无非是想让两人增进感情,但如此只会徒增尴尬。
“我这里一切按仪制操办即可,”斯寰平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政事,“不知妹妹有何特别的要求?”
“臣女也没有。”张紫晗轻轻摇头。
“妹妹性格一向活泼,怎么今天倒如此拘谨?”他轻笑道:“若真有什么,但说无妨。”
她想起了父亲的提醒,入宫以后,逢人只说三分话,无论对谁,都要如此,于是她只是再次摇摇头。
“不过,我倒有一事颇为好奇,想请问妹妹。”斯寰平忽然道。
“殿下尽管问。”张紫晗微微抬头,不解的望着他。
“听闻,妹妹之前钟情的另有他人,为何会同意嫁给我?”他冷不防的问道。
她的神色微微一变,心也跟着一紧。他到底是知道她的底细的,切不可低估他做为太子的谨慎。很快的她便拉回心神,尽可能镇定的回道:“臣女所钟情之人,已经娶了妻室,何况,那也算不得真正的钟情,只是一时倾慕而已。”话落的同时,她还是忍不住紧张的想,这般含糊的回答,是否能蒙混过去?
“那便好。”斯寰平并没有多加刁难,只莞尔的颔首道:“本来还以为这门亲事是母后与张丞相逼迫了妹妹,若妹妹是自愿的,那便好。”
“那么殿下呢?”既然他都主动挑起了这个话头,她也顺便问一问吧。“殿下选择臣女为太子妃,又是为何?”
他眉心微凝,但很快又露出那风清月明般的浅笑道:“第一,母后极力撮合这门亲事;第二,妹妹是‘美人榜’魁首,天下男子无不倾慕,嫁与我,亦是吾之幸。”
呵,他这番话说得甚是动听,可她心里清楚得很,他会娶她,只是因为她是丞相千金,家族势力庞大,可助他巩固地位,与倾慕两字根本无关。
他的心,属于另一个女子,这是宫里早就不避讳的秘密,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自从她真正所爱的男子娶了妻室,不论嫁给谁,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成为太子妃,至少可以为父、为兄、为家族增添利益,未来当上皇后,成为凤仪天下的女子,好歹也是值得羡慕的事。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此刻自己心里的难过与失落,永远不会……
第1章(1)
如今,张紫晗已是人人羡慕的太子妃,然而在她自己看来,她依旧是张紫晗。
除了她的住所从丞相府迁入了宫中,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她依旧锦衣玉食,依旧是自己一个人。
斯寰平待她礼遇有加,却未行夫妻之礼,大半时候他都忙着处理前朝政务,甚少看她一眼。
不过她也乐于这样,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轻松自在地过她的日子。只是,她不再像从前那般爱笑了,蔷薇一般的容颜彷佛失去了水的滋养,沦为褪色的花瓣,不复往昔的甜美。
她知道,身在宫闱,就算想轻松自在,也未必能如愿,麻烦总是接踵而至,避之不及。
果不其然,大婚至今才过去半个月,平常都是张紫晗晨昏定省的向皇后请安,今日对方却忽然亲自前来,必有大事。
“给母后请安。”张紫晗笑盈盈地迎上前去,屈身施礼道:“儿臣还想着一会儿要到母后宫里去呢,不料母后竟移驾前来,可吓了儿臣一跳。”
“看把你给紧张的,”沛后定晴瞧了瞧她,跟着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路过,顺道来看看你。”
话虽如此,可张紫晗却知道,对方的来意绝非这么简单。
宫人奉了茶,伺候沛后在殿中坐下,两人闲话了好半晌的家常,沛后才清了清嗓子,转入正题,“紫晗,算来你入住东宫已经大半月了,寰平那孩子待你可好?”
张紫晗一听就知道避不了,想来沛后应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吧,今日才会特地走一遭想问个清楚。
“太子殿下为人谦和,一向对儿臣很好。”张紫晗有礼的微笑回道。
“新婚燕尔,却以谦和两字来形容,未免太不亲热了,”沛后淡笑道:“寰平那孩子,本宫是了解的,就像块玉一般,搁在那里冷冰冰的,需要有人去焐着才会热。”
这话张紫晗听得明白,却没有太大的反应。皇后的言下之意就是要她主动亲近太子,可是她的心也似玉一般冰冷,实在没有闲情逸致去温暖别人。
“紫晗,你可知道为妃者最重要的是什么?”沛后忽然问道。
“贤德?”她敷衍的答道。毕竟君王的宠幸,不是想得就能得到的,还不如求个贤德的浮华虚名。
“那些都是虚名。”沛后却直言道:“你是本宫倚重的人,本宫才对你说实话。在这宫里,一切都是虚的,唯有生个自己的孩子,才是真的。”
张紫晗不由得错愕的抬起眼眸,没料到皇后竟对她如此坦诚。
“你看,皇上身边的嫔妃也不少,本宫能有今日,除却娘家的助力,也亏得打小收养了寰平这个孩子,并扶持他登上太子之位。本宫这一生本无生养,若没这个孩子,后位指不定早就被废了。”
张紫晗亦知晓太子的身世,太子的生母出身卑微又亡故得早,沛后一直无所出,便认了斯寰平为嗣,之后子凭母贵,得封太子。
“紫晗,你还年轻,”沛后继续道:“趁着这两年,快些生个男孩,将来不论宫中如何变故,你的地位都会牢固的。”
张紫晗略显尴尬的笑了笑。“这并非儿臣能够作主的,一切但听天意吧。”呵,说得容易,她与太子空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哪里能有孩子?就算将来两人终能亲近,孩子也不是想有就能有,否则皇上后宫的那些女人,又何必争得你死我活。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沛后若有深意的笑道:“若你担心自己势穷力孤,本宫可以帮你找个帮手。”
“帮手?”张紫晗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有些诧异的反问。这种事……打哪儿找帮手?
“按宫中旧例,立了太子妃之后,要再为太子择两名良娣,人选本宫已经挑好了。”
呵,说来说去,所谓的帮手,就是替太子纳侧妃?张紫晗不免感慨,宫中诸事都是在为太子考虑,从来无人体恤她的心情,就算名义上说是为了她好,其实也是在暗藏一把刺她的刀,这大概就是皇室女人的苦楚吧?不过,她并不打算计较。
“紫晗,你放心,这两名女子出身皆很低微,”沛后彷佛怕她不快,细声劝道:“将来她们若是帮得了你,你便留着她们,若是帮不了,要如何处置都随你。她们若生了孩子,你大可像本宫这般过养为嗣,本宫一定会全力支持你。”
张紫晗知道皇后这么说只是在安慰她,将来如何,又岂是她能掌控的?
“两位良娣现在何处?何时入宫?”她淡然道:“儿臣也该早早替她们准备住所才是。”
“她们就在殿外,一女姓姜,是边州知府的千金,一女姓徐,关于她的身世,一会儿本宫再对你细说。”
就在殿外?所以,是早早就决定好,也容不得她反对了。她知道依自己的地位,实在也没什么作主的权利,上有沛后,前有太子,什么事都轮不到她说话。
“那儿臣这就见见她们。”张紫晗起身道。
“姜良娣见不见都无所谓,但徐良娣……”沛后忽然欲言又止,“她长得颇像一个人。”
不知怎地,张紫晗顿时有股不好的预感,她凝着眼眸问道:“谁?”
“从前宫中有一个伶人,名唤娉婷的,你可还记得?”沛后若有所思的望着她道。
娉婷?好熟悉的名字……电光石火间,张紫晗猛然领悟。
对了,就是她,就是那个人!怪不得皇后说为她找来了一个帮手,原来如此,但这个人真的是她的帮手吗?说是威胁还比较贴切吧?
然而此时此刻,她不得不镇定自若,满脸感激的接受皇后的一切安排。
宫中安排的任何事,都是为了太子好、为了皇家好,从来不是为了她好。记住这一点,便是了。
那个叫做娉婷的女子,张紫晗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她是宫里最要紧的伶人,每逢节庆,宫里的戏台上,唱主角的一定是她。
她最出色的表演,莫过于《牡丹亭》里的杜丽娘。至今,她那水袖轻甩、凌波微步的绝丽模样,仍是太监宫女们闲话当年的谈资,当然,大家会记得她,也是因为她与太子的一段情事。
那时候,年少的太子痴恋于她,彷佛豁出命似的,执意要立她为妃,若不是她薄命早亡,说不定如今东宫的女主人会是她。
娉婷这个名字,是深宫里人尽皆知却不能言的秘密,更是太子不愿提及的伤,而如今,一个酷似娉婷的女子,就站在张紫晗面前。
清晨露重,张紫晗却一大早把徐良娣唤到这片桃花林中,因为她知道,太子每天都会路过这里,今日她就是要替他们制造巧遇的机会。
拱手把夫君让给别的女子,真是再傻不过了,但她自问并不算是太子的妻子,她不过是帮忙安排一出别人关心的好戏,她亦只是看戏之人的其中之一而已,她并无妒嫉也无伤心,只觉得好玩。
“太子妃,臣妾有些紧张。”徐良娣轻拉衣衫,瑟缩地道。
“以后叫我姊姊便可,”张紫晗笑着安抚道:“紧张什么?太子为人随和,又不是老虎,你见了他,只会欢喜。”
“臣妾出身卑微,”徐良娣细声道:“从小都没离开过家乡,忽然来到这偌大的宫中,很多规矩都还没学会……”
姜良娣好歹是个知府千金,徐良娣只不过是个县丞之女,若非她长得酷似娉婷,大概也不会得皇后青睐,入选东宫,皇后说了,她身上那股子可怜劲儿,也像极了娉婷。
张紫晗真的很想知道,一个男子真会因为一个女子肖似旧情人,而产生同样的情愫吗?
“师傅教你的曲子,可学会了?”张紫晗问道。
“那曲子好难,词也难记……”徐良娣皱着眉头,为难的道:“臣妾习了几日,也只会唱个一、两句而已,况且,臣妾的嗓子也不好。”
那是自然,《牡丹亭》岂是这么容易唱的?想当初,为了他,她可是研习了好久,才学得一些皮毛而已。
“你不必担心,一会儿等太子快到了,我先在这儿替你唱几句,将他引过来,”张紫晗轻笑道:“其实,关键还是你这个人,而不是曲子。”
“姊姊您也会此曲?”徐良娣好奇问道。
“从前学过一阵子。”张紫晗浅笑。
“姊姊也是为了太子殿下学的吗?太子殿下这么爱听这曲子啊?”
呵,不,她不是为了太子。她学习《牡丹亭》,只是想借机接近另一个人而已……不过,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自那人成婚后,有关他的一切,都已成了前世的记忆。
“启禀太子妃,”一时宫人来报,打断了她的思绪。“太子殿下已经往这边来了。”
是了,她依稀能看到他与三五随从就在桃林的那一端,越走越近了,于是她想也没想,随口唱了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她没有多去注意自己唱得如何,唱词对上了没有,只是凭着印象,轻哼浅吟而已。
桃林依湖而生,此刻湖上烟水茫茫,而桃叶凝露重重,四下里一片氤氲雾色,算不得良辰美景,却亦有一番情致。
听闻,从前娉婷常在此处习曲,太子也会陪伴着她。虽然娉婷去世这么久,但每日间,他仍不忘经过此处,她知道,这是他纪念过去的一种方式。
此刻,他应该听到她的歌声了,因为他猛然停下了脚步。虽然,桃林挡在他们之间,隔着不算近的距离,但就算如此,她也能隐约感觉到他的震惊。
第1章(2)
张紫晗的歌声一顿,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斯寰平又开始挪动脚步,却听得出步伐显得碎乱,完全失去了日常的沉稳,黑色大氅像阵风一般,旋即来到她面前。
“是你?”当他看清了张紫晗,眼中透着再明显不过的失落。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他并非那么高高在上,终于摘下了面具,变回一个有情绪的普通人。
“殿下。”张紫晗施礼道。
“一大早的,妹妹你为何在此?”斯寰平凝眸。“方才……是何人在唱曲?”
“紫晗正与徐良娣在此采撷晨露,”她答道,“正是呢,方才也听到了歌声,也不知是谁人在唱,好听得很。”
本来,她打算说是徐良娣所唱,但若事情穿了帮,倒圆不了谎,不如就装傻吧。
“徐良娣?”斯寰平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女子。“哦,对了,母后与我提过,说是近日已有两名良娣进宫,可是我忙于政事,一直不曾召见她俩,倒劳烦妹妹操心了。”
身为太子,纳了妾室,说两句体恤太子妃的话,也算得体。张紫晗轻笑道:“这是臣妾分内之事。可巧了,徐良娣刚好就在这儿,殿下便见上一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