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属虎。”
对嘛!恋叶点头。“我就记得我没记错……我属兔。”
他俩共差了十一岁,兰青不消算便知道练叶年纪,换言之,在练叶穿着小开裆裤牙牙学语时,他已在华山上习毕拳法,正朝默记心法之路迈进……
“喂!你在想什么?”恋叶伸手在兰青面前挥挥。“瞧你笑得一脸贼样。”
“我只是在想缘分的奇妙。”兰青忍不住将眼前这张脸,揣想成仍是个娃儿的模样。练叶模样可爱,他心想,不管多大年纪,铁定都会是个可爱的娃儿。
“我们俩相差了十一岁,但是却能跨过这长长十一年的阻挠相遇相识,你不觉得这很不容易么?”
恋叶歪头想了一下。“照你这么说来,那我跟兰老爹差了三个十一年……那我跟他的相遇不就更难得了?”
闻言,兰青先是一愣,后忍不住朗朗笑开来。“说得也是!我都忘了是我爹先认识你的。”
恋叶没好气地挥一挥手。
直到这时,兰青才忽地留意到练叶的手指。瞧她的一双手白细而尖,肉色般圆润的指甲贴齐指缘,再加上她刚才触碰他的脸庞那细滑的触感——分明是一双受人呵护的手掌!怎么可能会长在一个成日操持家务,不得休息的奴仆手上?
兰青眉头一皱。“练兄弟,可否容我请问一事?”
“你问。”恋叶将杯子放下,装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你在何处工作?”
恋叶表情一僵。“你问这做什么?”
“只是好奇……”虽然嘴上这么答,但兰青太老实,说话同时,眼尾还是忍不住朝她的手多瞟了一眼。
恋叶何其敏感,想在花楼那龙蛇混杂处生活,就得先学会一身窥人脸色的本事。他在怀疑她——心里念头一起,只见恋叶眸中笑意收敛,倏地自椅上站起。
“我要走了。”
“啊?!”兰青一”惊讶。“这么快?但你才刚到一会儿……”
“我不跟不信任我的人相处。”恋叶直勾勾地望着兰青。
她的眸子好冷——让望着她的兰青,心头忍不住疼了一下。
“如果你对我在何处工作,此对我这个人有兴趣,那我以后不会再来了。”说罢,恋叶毫不留恋地举步离开。
“等一等。”兰青急忙留人。“你误会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不然呢?”恋叶回眸睨看他。“你说啊!”
“我只是好奇,真的就只是好奇——因为你的手,还有你来我这的疲累……”兰青张嘴呆愣了会,后猛地叹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只是觉得……”
“搭不起来?”
“对!”兰青喜不自胜地猛点头。他就这个意思!
恋叶手环胸挑衅地望着他。“如果我就是不告诉你我在何处工作呢?你还欢迎我来么?”
“当然欢迎!”兰青连忙表态。“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就不让你过来……”
“那你就别问!”恋叶得寸进尺。
在她怒目之下,兰青只好点头接受。“我知道了,以后我不问就是。那,你今后还过来么?”
恋叶将脸凑到兰青面前瞪视。“你就是这么担心我以后不会过来?”与她四目相对,兰青不知怎么搞的,脸又红了。
兰青头微微一点。“我说过,我很喜欢跟你说话……”
一双眼上下打量他半晌,恋叶自鼻里发出一声轻哼后,才又转身坐回椅子上。
见练叶又重新拿起盘上点心吃着,兰青一颗心这才稳了下来。说来也真好笑,可他刚才,当真害怕练叶会气得从此不再出现……
“不瞒你说,我想知道你在何处工作,其实还有另个原因。”
表情仍旧闷闷的恋叶,朝他射去一瞟。
兰青挲挲鼻头,后腼腆地笑了。“我只是在想,万一哪天你不方便过来,那就可以由我过去见你。”
恋叶表情一愣。这家伙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这想法可笑,或许你会觉得我奇怪也说不定——”兰青深吐口气,后抬眸望着练叶,一脸认真。“但我是真的,头一次,这么渴望再见一个人。”
望着兰青坦率清澈的眸子,恋叶脑筋一片空白。她怎么样也想不到,口舌伶俐的自己,竟然也会有瞠目结舌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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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恋叶返回“倚红阁”更衣睡下,表情仍有些迷迷蒙蒙。这会儿她脑子里呼噜转着的,全是兰青的一举一动。
虽说花娘平日的工作,就是伺候客人,猜测客人的言下之意,可说真话,恋叶还真是头回遇上,像兰青这么好懂,却又难懂的男人!
单论兰青看她的表情……侧躺在床上的恋叶嘟起了嘴巴。她会猜兰青喜欢她。但问题就出在这,她与他——恋叶与兰青,两人见面的时候,明明是男人与男人的身分啊!
男人喜欢男人,这事儿恋叶也不是没听说过;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想兰青,就是很难把男色与兰青,这两件事儿扯在一起。
但若说兰青喜欢的是藏在男装底下的她么……靠在鸳鸯枕上的螓首一摇。恋叶可不认为兰青有那眼力,能够看出她的真实身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还真是怪了,那兰青到底是凭哪—点,跟她吐露那些暧昧不清的话语?
恋叶姑娘怎么回事?杵在牙白纱帐外整拾衣裳的桂枝朝帐里瞟了眼。只见恋叶左翻身右翻身,似是难以入睡。
“恋叶姑娘?”桂枝压低声音轻唤。
“怎么?”原本面向墙壁的恋叶身子动了下,隔着纱帐瞅着桂枝看。
“小桂是瞧您一直翻来覆去的……您睡不着啊?”
“也不是……”恋叶双肩一耸,好半晌没见她再开口,桂枝还以为她睡着,正要趋前一探,怎知恋叶她突然起身,将头钻了出来。
“吓!”主仆两不约而同道。
“你吓着我了!”恋叶抚胸低嗔,大眼娇俏地睇着同样受到惊吓的桂枝。
桂枝先是拍拍胸脯,后看着恋叶傻笑了一下。
“干么笑得那么恶心兮兮?”
“不是……”桂枝露出害羞的表情。“我只是觉得,恋叶姑娘现在的模样,好美喔!”
还以为她想说什么……恋叶没好气地朝桂枝一瞟。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桂枝忙奔到梳妆台前,抓了把手镜递给恋叶。“您自个儿瞧瞧……”桂枝在恋叶照镜时一边比划自己眉眼。“您一定看得出来,最近几天,您眉宇间真的充满了一股,我一时形容不出来的风韵……”
“风韵?!”恋叶拾眸一瞪。“这种字词,是形容鸨嬷那种年过四十,徐娘半老的女人,用在我身上,你不觉太老气了?”
“对不起么……”桂枝道歉。“姑娘又不是不知道小桂没读过什么书……”
瞧她哀怨的。恋叶摇头笑了下,这才将注意力移到手镜上,一见铜镜映出的容颜,她自个也是吓了一跳。
难怪小桂会用“风韵”这词儿来形容她……回视着她的那双眼,彷佛像喝了酒般迷蒙妩媚。那张脸,虽见疲累,但又隐隐透出一点珠玉般的光润。那小嘴,未染胭脂便艳红欲滴。恋叶对镜送去一记勾人眼波,瞧见她此一媚态,桂枝晕陶陶地长叹了口气。
“好美啊,恋叶姑娘……”
“把镜子拿回去吧,你这傻子。”恋叶嘴上嗔道。但听在桂枝耳里,却比夸她能干还要受用数十倍,
桂枝伸手将镜子取回,双脚走了两步,后又想到什么似地转过身来。“但小桂不懂,恋叶姑娘,您是怎么办到的?我记得前几天您还没有……这种感觉的啊!”
桂枝的话勾出了一张人脸,兰青的脸。脑中一浮现他的面容,恋叶心窝儿一阵揪紧,好似整颗心发涨起来了。连恋叶自己也觉得惊讶,为什么一想到兰青,她脸颊就会发烫,心窝会觉得一阵慌乱?
若是熟络情事的花娘们听见恋叶的问题,她们铁定会说——就叫“恋”,定是你爱上那个名叫兰青的男人了!
但怎么可能!恋叶急忙挥去脑中细琐调笑的声音。她在花楼那么多年,见过那么多貌美花娘,就栽在“恋”这字上头,她怎么敢“恋”,怎么敢!
所以恋叶帮自己找了个藉口,她爱到兰记油坊玩儿,绝对不是什么见鬼的
“恋”,她只是觉得兰青这木头木脑的家伙好玩,想让自己多个排这烦闷的地方——对,就是这个样子!
“恋叶姑娘?”见恋叶怔怔地又不知在想些什么,桂枝忍不住出声喊。恋叶朝她瞟了眼,后身子一缩,旋即又躲回纱帐里。
“你弄好了就快出去,我要歇息了。”
恋叶卧回床上,拉起棉被将自己牢牢盖紧,仿佛她这么做后,便能将兰青面容,一举推到心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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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回恋叶造访兰记油坊的时间略晚了些。兰青在书房看帐兼等待,一直捱到辰时三刻,帐房先生再三过来催请,说油锅早已热好,他这才放弃了等待,边脱着外袍,边走进位于油坊最后的榨油作坊中。
“对了,若待会儿练兄弟过来,你请他在书房稍坐一会儿,跟他说我忙完便会回去见他。”
“知道了。”帐房接过兰青手上的外袍退下。
兰青取来作坊工人递来的大炒匙,鼓动全身肌肉,用力往大铜锅里一插,一阵唰啦唰啦细沙磨擦铜锅的声音响起,三名工人蹲在兰青侧边鼓动风箱猛催火焰,另两名工人则是马不停蹄地朝灶里丢着柴枝。
别看黑芝麻小小一颗,看似轻盈,但若要摆满兰青面前这只锅,至少也要两百来斤。兰老爹仍在时,榨油工作通常交给作坊里最孔武有力的汉子执手,但没练过功夫的寻常汉子,通常捱不过几年操持,便一一从铜锅前退下。待兰青接手后发现此点,他二话不说,这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便由他一肩挑负。
对兰青来说,这点粗活根本不算什么,自被扶摇子领回华山习武开始,兰青所受的操练,便比眼前这个不知还要沉重多少倍,包括肩扛重石在陡峭步道来回奔跑十趟,或在一时辰之内不使轻功直上东峰“下棋亭”——总之受过扶摇子的训练之后,现在不管要兰青做啥,他都能轻松以对。
“你说他在哪?”正要跨进书房门的恋叶,一听帐房先生说兰青在何处,脚步倏地停下。“他不是油坊老板,还需要他亲身下场工作?”
今晚是七夕,花楼里的姑娘们个个都起了个太早,说要到附近池塘边采一种紫红色球状小花回来祭拜七娘娘;恋叶一直捱到楼里人空,她才换了衣裳溜出来。
“我们家兰爷跟其他作坊老板作风大不同,”帐房一脸神气。“凡底下人做不来的,特别要花心思留意的,就全全由兰爷他一手包办,有时还亲自送油呢。说真话,兰爷这主子真是一等一的棒,我柳一从小到大,除了先前的兰老爹之外,从没看过像兰爷一般好说话的主子。”
恋叶自鼻里哼出口气。她当然知道帐房为什么要夸赞兰青一—什么苦活重活全由他一肩挑起,哪有当个主子的模样!
“烂好人一个!”恋叶嘴里低斥。
走在她身旁的帐房没听清楚,做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喂!带我去见他。”
“但兰爷要我带您到书房等他……”帐房迟疑。
恋叶手环胸瞪视帐房。说真话,个头不过帐房肩高,身形又瘦小的她板起脸孔,实在没啥魄力;可是与她那双水亮亮的黑眸一对上,帐房满肚于的“可是”,便一下消失无踪。
她就是有种魅力,能让人乖乖听话。
“真搞不懂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身分来历,年纪轻轻就这么会使唤人……”一边领路,帐房边瞧着恋叶叨叨碎念。
未进作坊,远远便可嗅到一股宜人的芝麻香,再靠近一点,便可见到赤裸着上身的兰青立在铜锅面前,筋肉浮突地翻炒着锅里的黑色芝麻。无需看一旁工人热汗涔涔的模样,光就站在门外,便可感觉到那股逼人的热气——
“翻炒时最重火候,一不小心翻迟了,芝麻焦了香气就差了。”帐房站在一旁提点。
恋叶何等聪明,怎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
“你放心,我会安静等到他把锅铲放下那一刻……去去,去忙你的,我一个人在这就行了。”恋叶说完,旋即专注凝视作坊动静,帐房何时离开,她竟一点都没感觉。
不亲眼见,恋叶还真不知榨油工作这么辛苦!
一双水亮黑瞳瞬也不瞬地盯着兰青,前铲后铲,左铲右铲,翻过一遍后立刻用铲面将堆起的芝麻拂平,后再重复先前动作。动作说起来并不稀罕,可说也奇怪,兰青做来就有一种特别的韵律,教恋叶一见,一双眼便只能黏着不放。
或许,令她着迷的还有另一项……
兰青沁着颗颗热汗的裸裎上身。
恋叶对成年男子身体并不陌生,为了让恋叶熟悉男人身体,鸨嬷时常召阁里龟奴男仆上楼,亲身指点男人身体的玄妙。看着那些任人摆弄,或肥或瘦的男体,恋叶丝毫不觉心动,她反而觉得奇怪,为什么阁里的鸣玉花魁会这么比喻——男人的身体就像精壮的马儿一样,浑身充满劲道。
可看着兰青,恋叶突然明白了。
兰青肤色本就不甚白皙,后在华山一待十八年,更是晒出他一身饱满的栗子肤色。这会儿在灶中火光的衬托下,浮突的块块肌肉仿佛镶了金边,闪闪发亮。恋叶八岁时曾被鸨嬷指派到倚红阁马厩工作一阵,至今她掌心还留有马儿肌肉抚起来的触感。或许兰青背脊抚起来的滋味,会如那些精力旺盛的骏马一般……
在恋叶揣想中,兰青已将芝麻起锅,候在一旁的工人们忙拿大扇将铲起的芝麻吹凉,等着将它们送进一旁的碾臼中压碎。
热汗淋漓的兰青,抓来布巾将头脸抹抹,后接过工人递来的温茶,仰头一口喝尽。接着将陶杯还给工人,环视他们的双眼漾满笑意。“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没问题兰爷,兰爷慢走。”
作坊里吆喝声此起彼落,唤醒了仍陷于遐想中的恋叶。她眸子一瞟扫过众人的表情,这才发现作坊工人全望着兰青,满满尽是佩服,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乍听帐房提说兰青肩负了旁人不肯担任工作,恋叶以为他定是被作坊工人苛待了才不得不肩负,可一瞧他开心表情,还有工人们看他的眼神,恋叶才发觉自个儿的揣想,似乎哪里出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