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母拉着他的手走进大厅,就着灯光细细上下打量。「娘看看,你在外面过得可好?瘦了好一些,脸都尖了,你都没好好照顾自己对不对?有没有按时吃饭?小心闹胃疼。」数月不见,霍母摸摸他肩膀,捏捏他手臂,见儿子脸上清瘦了一点,却愈见成熟。
「娘,您别担心,我身体好得很。可能是这几日一直在捉盗匪,所以瘦了一些。」霍连逍宽慰母怀。
霍母问道:「门口那两匹马是你的吗?你没钥匙怎么进来的?」
「我有个小兄弟叫姚天,他和我一道回来。我们嘛,嘿嘿,是翻墙进来的。」霍连逍说起此节有些不好意思。
看着霍连逍略带腼腆的笑容,霍母有些诧异。素知这个儿子老成持重,一向规行矩步,今天居然也做起了这种顽皮行径。一别数月,觉得儿子有些变了。
霍连逍道:「娘,我先去把马牵进来。」奔了出去。
把马系在廊下,又给喂了草料,拴上门栓,回到厅中,霍母问道:「你那个小兄弟呢?怎么没见到他?」
「他累得睡着了,我让他睡在我房里。」
「你这小兄弟是哪里人?什么来历?」霍母关心问道。儿子身边的事再琐碎,做母亲的都想一一知晓。
霍连逍当下将姚天救颜雨恩,又资助他在开封安居读书的义行简略说了一遍。至于他任侠使气,去冲犯平江府知府辜仁贵的事情就隐瞒没说,不想让母亲对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听起来你这个小兄弟年纪轻轻,做人倒有三分侠气。」霍母微笑。
「天弟个性爽朗、豁达大度,和我很合得来。就是年纪轻了一点,有时会比较孩子气。」霍连逍为姚天大说好话。
「你从小就过于老成,像个小大人,笑话也没听你说过一个。这个天弟听起来活泼淘气,你们两个要是能取个中道就好了。」见儿子谈起这个义弟语多爱护,看来两人感情甚好,霍母也乐见霍连逍能有个年纪相仿的知交好友。
母子俩说说笑笑,霍连逍又讲了些他在开封府任职发生的事情,絮絮叨叨,直到夜幕低垂,这才各自回房安歇。
翌日一早,姚天一觉醒来,精神大好。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看着陌生的床顶,心想这又是哪里的客栈?一转头,却看见霍连逍躺在他身边,不禁叫了出声,惊坐起身。
霍连逍被他的大喊叫醒,睁开眼来,两眼犹带睡意,揉揉双眼也坐起身。
姚天缩到床边,抖着手指指着他道:「你……你……你怎么睡在这儿?」他一向伶牙俐齿,只有他气死人,没见他吵架输过,还真少见他这样结结巴巴话说不完整的样子。
「这是我的房间啊。你昨天太累,等我娘等到睡着了,所以我就抱你回这儿睡了。」
「那你干嘛睡在这床上?」姚天抓紧棉被包着自己,声音可高了。
「我不睡这儿睡哪?反正这床很大,两个人睡也不挤。倒是你睡相不太好,半夜还踢了我两脚,害我差点滚下床去。」霍连逍想着有点冤,可能身上还瘀青了也说不定。
姚天面一红,强辩道:「谁叫你和我一床睡了?既然这床我先睡,你就应该让给我,被踢活该。」
两人结伴同行同宿,却从未同睡一床,霍连逍心想姚天出身娇贵,大概有起床气,一笑置之。下床来,着穿衣架上挂着的外袍,系上腰带。
「我娘回来了,待会儿我们一起去见她,她对你可好奇呢!」
「你娘回来了?」姚天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裸的双足踏在地上,头发乱蓬蓬的。他刚睡醒,脸上红扑扑的,像个小娃娃。
霍连逍看了他光洁白嫩的脚丫子一眼,道:「把鞋袜穿上,别着凉了。我给你打洗脸水去。」
梳洗完毕,两人到厅堂拜见霍母。霍母大约四十多岁,慈眉善目,母子两人眉眼间颇为相似。姚天向霍母跪下磕了个头,笑嘻嘻道:「伯母您好,我叫姚天,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霍母见姚天两眼灵动,一脸活泼乖巧,心里颇喜欢,但觉得他长得容貌秀美,倒像是个女孩子,站在长身玉立的霍连逍身边更显幼弱。转念想,神州地大,世上男生女相也是有的,何况他年纪幼小,再长大一点说不定就显发出男儿气概来。
「快起来吧,不要这么多礼。」
姚天一骨碌爬起身,笑道:「伯母,在开封好多人都说大哥武功高强、一表人才,今日我一见伯母,才知是什么原因了。因为伯母是个大美人啊,才生得出这么俊的儿子来。」
听到别人称赞自己儿子,做母亲的没有不开心的。霍母笑得合不拢嘴,道:「你这孩子,嘴巴真是甜。」
霍连逍啼笑皆非。这么会哄人,真是鬼灵精。
霍母道:「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去吃饭吧。」三人去端了饭菜来,同桌共食。席间姚天大说笑话,逗得霍母笑不停。霍连逍不爱说话,平常母子吃饭就是静静的,多半是母亲讲一些邻居街坊发生的事情,不然就是谈谈农作物天气之类的话题。姚天为了逗霍母开心,使出浑身解数,出尽百宝。他本就舌灿莲花、妙语如珠,为迎合母亲爱子之心,他将霍连逍擒拿盗贼、独上阴山寨救他的过程说得活灵活现、惊险万分,霍母听得一楞一楞,连菜都忘了夹。
当他说到辜仁贵嫌贫爱富,赶走颜雨恩,霍连逍怕他说得口滑,把自己去拦官轿之事也说出来,伸脚在桌下踢他一下。姚天正说得兴起,转头嗔道:「大哥你干嘛踢我?」霍母也转过头来看着儿子。
霍连逍幽幽叹一口气,「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可你们两人有说有笑,把我冷落在一旁,真不知谁才是母子。」
霍母笑道:「原来我的乖儿子在吃醋了,来,娘疼你。」给他夹了一块肉到碗里。
姚天也如法炮制,笑道:「乖儿子,我也疼你。」夹了好几筷菜,把他的碗迭得快满出来。霍连逍举起筷子,往他头上一敲。姚天哎唷一声,对着霍母甜甜一笑,「娘!别理他,他爱喝醋由他去,我们吃我们的。来,我给您夹菜。」
「叫得真顺啊!我娘成了你娘了。」
「娘!娘!娘娘娘!」姚天故意乱叫一气。
霍母笑到肚子都疼了。「好了好了,你们就别逗了,我都快被你们闹得喘不过气来,正经吃饭。」
第4章(1)
饭后,霍母让霍连逍带姚天去镇上走走。武进民风纯朴,百姓多以耕织为生,一路上乡亲们见霍连逍回来,都围上来寒暄问候。霍连逍和这些叔伯大都认识,少不得也要回答几句,不免就把姚天给冷落在一旁。也有那大婶小姑娘的,见他难得回来,就抓了几把青菜葱蒜什么的往他手里塞。盛情难却,霍连逍只有含笑收下。
等霍连逍走过了桥一回头,才发现姚天还站在桥头,手拉着桥边的柳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脸上不是很高兴的神气。
霍连逍忙掉头走到他身边。「天弟,怎么了?」
姚天朝他阴阳怪气一笑。「大哥,你好受欢迎啊。」
霍连逍微笑道:「哪里的话!只不过这些叔叔伯伯太久没见到我回来,问我过得好不好罢了。」
「是吗?」姚天似笑非笑的,「我看不是吧?找你说话的,多半是姑娘啊。
你手上满满的一堆菜,我看尽够你吃到年底了。」
霍连逍看了看提满的两手菜,无奈一笑。「她们要给我,我不好意思不拿。你那么会做菜,晚上我就有口福了。」
「你想得美!叫你那些青梅竹马给你煮去吧。」姚天突然发怒,折断了一枝柳条甩在他身上,踩着重步而去。霍连逍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不解他无端发怒所为何来,忙追了上去。「天弟!你等等我!」
两步三步赶到他面前拦住,霍连逍无奈道:「你到底在气什么?这样别别扭扭的,我怎生猜得到你的心意?」
姚天怒道:「我就是这般古怪别扭,你不喜欢就别跟我说话了!」双手抱胸,负气不想理他。
两人出门时,姚天心情还不错的,那就是出来后的事喽?霍连逍将他方才前言后语想了一遍,恍然道:「你是怪我没理你,只顾着跟乡亲聊天吗?」姚天嘟着嘴,不搭理他。
霍连逍失笑,想不到姚天孩子气这么重,连他和人多说几句他都吃醋。想了想道:「天弟,你别生气了,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那儿包准没人打扰我们。」看看满手的青菜萝卜实在不便,霍连逍将东西托给路边相熟的大叔,拉着不甘不愿的姚天往郊外走去。
走了约一炷香时间,两人来到一处池边。此地果然幽静,绿树碧波,景致甚美。霍连逍捡起一块小石子,手腕轻甩,石子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都都都地在水面上连跳七八下,跳得老远这才沉入水底。姚天看得惊奇,道:「大哥,你好厉害。」顿时忘了先前的不愉快。
霍连逍笑了笑,又捡起一块小石子如法炮制,姚天看得有趣,拍手大声喝采:「好俊的功夫!大哥,你教我。」姚天对于武功练得不是挺用心,但对这些奇巧技艺却很有兴趣。
霍连逍站到他身后,扶着他的手腕示范了一次运巧劲的方式。姚天试了几次,但是不熟练,石子跳了两三下就沉下去。姚天跺着脚,「唉呀!我怎么这么手笨!」
「你多练几次就会了。」姚天天性不服输,专心一志地练了起来。霍连逍坐在草地上看他兴致勃勃地反复练习着,微风拂来,倒令人有几分倦意,于是以手当枕躺了下去。姚天练累了,回头见他躺在地上,也跟着坐在他身边,抱膝看着池水上被风吹动的涟漪。
静了片刻,不得闲的姚天又开始寻他聊天。「大哥,我说你好好一个武探花不做,为什么要去开封府做一个小小的总捕头?」
霍连逍笑了一笑。「你觉得当个捕头不好吗?」
「也不是啦。若是依我呢,我就会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寻常人若要报效朝廷,约莫就上阵杀敌,建一番丰功伟业,光宗耀祖喽。」至于去当一个辛苦又受人差遣的捕头,这看人脸色的日子他就过不来。
仰望天上悠悠白云,霍连逍淡淡地道:「为兄会去开封府也是因为一个机缘。先父当年蒙受不白之冤,是蒙孙大人极力奔走,才救回他一条性命。先父屡屡叮嘱,世上虽有许多欺世盗名之辈,但是清官好官还是所在多有的。如果能够多几个像孙大人这样的好官,天下的老百姓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为兄是个粗人,只会一两手功夫,如何能帮助天下千千万万像先父这样含冤莫白的人?因此我才决定来辅佐孙大人,一方面报答孙大人的恩德,一方面也是完成先父的遗愿。至于辛苦不辛苦、名声什么的只是浮云,走到最后,人人不都要归于黄土吗?人生在世,应该要做些利于天下的事,为兄只是存着这样的想法罢了。」
姚天听得怔了。他任性使气,受着哥哥溺宠,身边的人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些道理。他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道理,见霍连逍说来轻描淡写,毫不自傲,可是神色间隐隐有一股教人敬重的正气。
「大哥,你真了不起。」姚天轻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仰慕亦有赞叹。
「你别笑我没志气就好。」霍连逍轻笑。以他一个堂堂武探花,又受皇上青睐,只要他愿意,原是前程似锦。他身边就有许多轻鄙他选择的人,想不到姚天竟也认同自己的想法,心里对他不禁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姚天笑咪咪道:「你们开封府如果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地方,不用客气,尽管开口。我表哥银子多得花不完,我帮他拿点来花花,也算是替他报效朝廷。」
霍连逍听他常将表哥挂在嘴边,不由得心生好奇:他的这个表哥纪天宝怎地对他这般好?
两人天南地北闲聊一阵,直至天色将晚,回头去拿了乡亲们赠送的时蔬瓜果,四手满满地晃荡回到霍家,远远就见霍母倚门而望,连忙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姚天献宝似地将双手举高,让霍母看看手上的战利品。「伯母您看,这都是我们出门一趟的收获,您这儿子可是个聚宝盆,绕一圈就什么都有了,以后咱们一个月都不用担心没菜吃了。」
霍母看了看两人手上左一串右一颗的蔬果,笑道:「逍儿,你哪儿弄来这么多菜?」
霍连逍道:「就是李大叔他们的好意,儿子也不好意思推却。」
「他们也真是太客气了。」霍、姚两人将东西提进厨房,霍母已经将饭菜煮好,三人坐下用饭。
姚天聊着白天两人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事。霍母忽然想起一事道:「对
了,我差点忘了,你师兄知道你回来,叫下人送了一封请柬来,说是明天邀你府上一聚。我想他这般盛情,就替你答应了,请柬我放在你房里,你待会儿看看。」
霍连逍顿了下,夹了一筷子茄子放入口中嚼着。「儿子知道了。」
用完饭,霍连逍打了水让姚天先去沐浴,回到房中展开请柬,上面写着:明日午时家中备宴,恭候大驾。
署名阮星仁。
正怔忡间,忽听门外传来一声轻喊:「大哥,是我。」
霍连逍走去开门,姚天一身清爽站在廊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湛然有神。
「大哥我洗好了,换你去洗吧。」霍连逍应了一声,回房取过床头的衣物,走出来看见姚天仍站在那儿,问道:「走了一天你不累吗?早点去歇下吧。」
「大哥,你有心事?」姚天开门见山就问。
霍连逍淡淡道:「你怎么会这样问?」
「你是因为那个阮师兄的邀约而不开心吗?」
霍连逍甚是愕然,没想到姚天看起来顽皮胡闹,竟会如此心细。也不瞒他,点了点头道:「没错。」
「你那师兄是什么人啊?」,
霍连逍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姚天坐在他身边,听他娓娓道来:「家师姓辛,名讳上渐下彦,他一生行侠仗义,在江湖中有不小的名声。师父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我,一个就是我师兄阮星仁。本来师父只打算传一个弟子,我是在一次机缘之下巧遇师父,蒙师父青眼有加,才收为门下。两年前,师父在临终前将伴他一生的青虹剑和飞雪剑谱赠予我,师兄心中不平,认为我没有资格接受师父的遗物,后来我们就情不如初了。过去有好几次他邀我比武,我都没有答应。这次他送请柬来,虽说是请我过府相聚,但是我知他定是冲着青虹剑和飞雪剑谱而来,是以心中怅怅,却没想到居然让你这小鬼头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