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人真是考虑周到,知道他家人丁单薄,家里只有母亲一人,怕她忙不过来,还特地派人来帮忙。霍连逍心下感动,却也觉得肩上情义更重,抬头但见天上星辰几颗明灭不定,不觉幽幽叹了一口气。
翌日,霍母欢天喜地的为他着装试衣,又问他满不满意新房的布置,他都唯唯应是。
闲步在这个熟悉的环境,却不时想起上次纪天遥到家中来作客,处处似还留有她的欢声笑影。午后用完饭,他在房里无意间寻到了父亲生前留下的刻刀和小时候的玩艺儿,手指轻抚摩挲已经陈旧肮脏的小木牛,想起之前曾经答应纪天遥要刻一个小东西给她,不禁心头怅怅,他还能完成这个许诺吗?
在家里找了一块木头,霍连逍把自己关在屋里,雕了起来。他越刻越专心,桌边很快就积了一堆木屑。繁杂的心思也随着形体逐渐明晰而慢慢远去,甚至连母亲来唤他吃饭,他也不觉得肚饿,只是一门心思想要完成这个雕刻。
到了隔天辰牌时分,终于完成了,双眼因为一夜未睡而干涩畏光。像是一件心事已经了结,他脱了鞋子倒头就睡。这一睡睡到午后翠儿来敲门叫他,说是一位姓颜的公子来找他,这才醒来,连忙整衣着鞋出来,到了前厅一看,霍连逍又惊又喜:「颜大哥,你怎么来了?」
颜雨恩起身笑道:「你要成亲了,我应该来喝一杯喜酒吧?」
霍连逍这时肚中响声大作,颜雨恩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霍连逍笑道:「我都饿了好几顿了。走,我们去吃饭。」
到了饭馆,点了酒菜,两人聊起近况,闲话家常。
「霍兄弟,」迟疑了一会儿,颜雨恩决定还是要问一问他的心意。「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天遥?」
霍连逍夹菜的箸子停在空中一下,才缓缓落下。「我是要成亲的人了,说这个做什么呢?」
「就算我多管闲事吧。你没看见她那个样子,整日愁眉不展,怏怏不乐,都快瘦成一把骨头了。」
霍连逍心中震动。她都没吃饭没睡觉吗?她现下瘦成什么样子了?那日百春楼相会就见她清痩不少,这会儿她是更加形销骨立了吗?
「她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呢?」他还是忍不住流露关心之情。
颜雨恩察言观色,霍连逍虽然善于隐忍克制,但毕竟情事不是想推拒就能推拒得掉的。叹了一口气道:「霍兄弟,我知道你对天遥亦是有情的,既是如此,你何不考虑一双两好,大宋并没有律法规定不能纳妾啊,还是说你未来的妻室不能容人……」
霍连逍摇摇头道:「宁妹妹贤德大方,她也很喜欢天遥,她不是那种善妒的女子。」
「既然范姑娘见过天遥,也喜欢她,你何不去跟她商量商量?」
「颜兄有所不知,先父当年曾受范家的恩情,所以才订下这门亲事,他老人家临终前还殷殷叮嘱小弟终身不得纳妾,不能让宁妹妹受委屈。」
颜雨恩无语了,叹道:「那我也无话可说了。只是天遥这一去,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霍连逍一愣,问道:「天遥不是要跟纪兄去关外吗?」虽然此去路遥,总是会回乡祭祖的。
「纪大哥把家产全变卖了,要带着天遥到海外去流浪,约莫这几日,他们便会出海。这一去,他们是不打算回来了。」
霍连逍闻言一惊,竹箸掉在桌上,脸色一变。
「纪大哥是个性情中人,他会因为妹妹而放弃国中所有资产,带着她远赴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国度重新开始,你就该知道天遥对你用情有多深,伤得有多重。」也是因为如此,他才想来看看事情有没有转圜余地。
霍连逍面色惨淡,嘴唇紧抿不发一语。他执起酒壶倒了一杯,猛然喝下,突然大声咳嗽不已,眼睛都红了。
见此情状,颜雨恩心下暗叹:老天爷啊老天爷,你也太作弄人了。祢看祢,把这一对好好的璧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第9章(2)
「大哥。」
霍连逍闻声回头,但见眼前一个俏生生、瘦伶伶的妙龄少女站在面前,正是他日思夜念的纪天遥。他又惊又喜,快步迎了上去,握住了她的双手,欢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纪天遥蛾眉怀忧,星眸含愁,婉声道:「大哥要娶嫂子了,小妹怎么能不来向你祝贺,讨一杯喜酒喝呢?」
这话顿时堵得霍连逍心头如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压住,方才见到她时的欢喜,霎时被现实给浇熄了。
「大哥,待会儿参加完你的喜宴,我就要走了。」
霍连逍又是一惊。「走?你要去哪儿?」
纪天遥摇摇头,微笑道,「我不知道。总之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大哥,你多保重,后会有期。」忽然她的身影急速倒退,飘入一片弥天盖地的白色云雾之中。
「天遥!天遥!」任凭他如何呼喊,却再也寻不到她的身影。
霍连逍翻身而起,冷汗涔涔,发现天已大亮。原来他睡在自己床上,刚才只是作了一场梦。
梦中纪天遥幽怨的眼神在他脑中回荡不去,犹如万锥千凿钻刺着他的心。
他一跃而起,仅着中衣,在房内来回疾走,一股血气澎然涌上,他毅然下了重大决心,霎时觉得什么忧愁悲苦都没有了,就像雨后天空般一碧如洗。霍连逍脸上露出欢快笑容,立刻就想把这个决定和颜雨恩说,忽然想起他已经不在霍家了。前日他们一起喝完酒后,隔日颜雨恩就说他临时有事要先去办理,但是一定赶回来喝喜酒。
「姑爷,您醒了吗?老夫人吩咐我和喜儿来帮您梳发打理。」门外翠儿喊着。
霍连逍快手快脚穿上外袍繋好腰带,伊呀一声打开房门。翠儿手上拿着喜服红头巾,和喜儿屈膝福了一福,含笑贺道:「恭喜姑爷今日大喜,奴婢来伺候您。」
霍连逍摇摇头道:「这喜服我用不着了。」
翠儿一呆。「老夫人叫我们来服侍姑爷穿戴……」
「这儿没你们的事,你们先退下。」撒开大步,往母亲房间走去。
翠儿喜儿面面相觑,捧着喜服快步跟在后头。
霍连逍到母亲房中寻人不得,便来到厅前。霍母正在指挥下人巡检有哪里布置得不妥贴的地方,转头看见儿子,微笑道:「逍儿,怎么还在这儿?快去梳洗打扮,早点出门去迎娶宁儿,别误了吉时。」
霍连逍面色凝重,跪倒向母亲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霍母大惊,道:「逍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待会儿就要去迎亲了,快把喜服穿上去!」转头道:「翠儿、喜儿,快帮姑爷把喜服穿上。」两婢应声,才走了一步,霍连逍手一挥,严正的神情令两婢不由得止步。
「娘,儿子不娶宁妹妹。」
霍母呆了一呆,笑道:「大伙儿正忙得不可开交,你却来说这笑话。去去去,翠儿喜儿,把你家姑爷带下去。」要把他拉起来。
霍连逍直挺挺地长跪不起,霍母这时也觉察出他的异样,问道:「逍儿,你这是怎么了?都要娶亲的人了,怎生这般孩子气?还是要做新郎官,欢喜得胡言乱语了?」
「娘,儿子心里喜欢的是别人,我不能娶宁妹妹。」
霍母这才感觉事态严重,怎么今日要成亲了,才变生意外?但她仍然温言软语:「你喜欢上哪家姑娘吗?」是在开封相识的吗?
霍连逍脸上微微一红,赧然道:「您也见过的,是姚天。」
霍母一怔。「小天是个男孩子啊。」
「不是。她的本名叫纪天遥,她在外头总是男儿打扮,我也一直以为她是男的。」
原来如此。难怪那日她来家中作客,她便觉得这孩子不像个男孩儿。霍母好生为难,「逍儿,不管小天是不是女儿家,你要知道我们是和范家订了亲的,这是你父亲亲口许下的婚事,不能悔改。」
她也喜欢小天这孩子,但是三生石上缘早定,他们霍家可不能做个无信之人。
「娘!孩儿一生都听您和爹的话,但是孩儿现下自己也作不了自己的主了。范家妹子美丽贤淑、能干大方,这是爹娘自小为我订下的婚事,我俩自小相识,熟知对方性情,宁妹妹实是我的良配。可自孩儿遇上了天遥,不知什么时候起,孩儿心里已渐渐有个她,再也不能把她抹去了。遥妹对我情深似海,我心里对她亦是又爱又恨,又怜又无可奈何。我爱她刁蛮任性,爱她口无遮拦,爱她莽撞调皮,爱她侠肝义胆,爱她对我义无反顾。」
说到这里,长跪在地的霍连逍竟哽咽了,「但是这样的姑娘却让我逼走了。我本也想遵从母命迎娶范家妹子,但当我听到遥妹即将远赴海外,这一生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时,孩儿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他潸然流下泪来,「孩儿只知道我绝不能让她走,否则……否则,孩儿今后大概就只能是个活死人了。」
听着霍连逍这一番剖心挖肺的表白,霍母被深深镇慑住了。儿子一向克己自制,少露喜怒,何曾见他当众落泪不能自已?可见纪天遥固然对他情深一往,他亦是对她情根深种了。
霍母上前两步,轻轻抚摸儿子的头顶,柔声劝道:「逍儿,都到这当口了,你还能毁婚吗?你一句我不娶了,你叫宁儿脸往哪儿搁去?以后还有人敢要她吗?你听娘说,宁儿是个识大体的姑娘,我想她会谅解你,让你娶小天进门的。你今天绝不能一走了之。」
「娘!」霍连逍悲苦难言,道义和感情如一把利锯来回拉锯着他的心。
「霍伯母,逍哥哥,您们别为难了。」一道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厅中人齐齐往外看去,翠儿惊呼:「小姐!」迎了上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天要拜堂成亲的新娘子范宁,她穿着一袭寻常外出的男服,后面跟着进来的却是颜雨恩。
这个时候范宁不在家中等候花轿上门迎娶,怎么会出现在此?霍母见到范宁,心中又惊又愧,道:「宁儿,你怎么来了?」难道是她听到了什么风声吗?
范宁微微一笑,上前握住霍母的双手,道:「宁儿刚刚在门外都听见了。伯母,您别担心,宁儿已经知道事情始末,您就让连逍哥哥先起来吧。」霍连逍见两人连袂而来,以眼神询问。颜雨恩报以一个稍安勿躁的微笑。
原来那日颜雨恩心想,霍连逍和纪天遥既然两心相许,无论如何他都要尽尽人事,成就一桩美好良缘。既然霍连逍这边难以向范家交代,于是他将主意转到范宁身上,连夜兼程赶路,到范府求见范宁,把霍、纪两人的事向她和盘托出,请她能否考虑让纪天遥进霍家门。
哪知范宁听完,既不动怒,也不自怨自伤,只请他在偏厅稍后,便径自去找范父不知说了什么,回来时淡淡地道,但听颜雨恩片面之词,不足采信,她要亲自来问霍连逍一声。颜雨恩闻言一愣,新娘子婚前抛头露面前去夫家质问新郎官情归何处,实是闻所未闻,这范宁姑娘还真有大丈夫气概。但见范宁交代下人准备马车,于是他也就跟着搭范家的马车回到霍家。
方才来到门前,听到霍连逍那番发自肺腑的自白,范宁这才确信他对纪天遥真是情深一往。来的路上她已设想过种种情况,此刻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连逍哥哥。」见霍连逍跪在地上,范宁还真不习惯,扶他起来。
两人四眼平视,他心中有愧,满怀歉意,「宁妹妹,你刚刚都听到了?」
范宁点点头,道:「连逍哥哥,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不得有半句隐瞒。」他点点头。
「你真的很喜欢纪姑娘吗?」
霍连逍坚定一点头。「宁妹妹,我敬重你,但是我对天遥是既爱又怜,不能忘怀。」
范宁突然举起右掌,作势要打,两人话本来说得好好的,这下突然生变,众人都屏息,以为范宁恼羞成怒,霍连逍就要当众受辱。哪知霍连逍不避不让,直视着她。范宁的手停在空中,翻掌转为平放,四指顶了他额头一下,娇嗔道:「傻哥哥,我们的婚事就此取消吧。」
「宁妹妹……」霍连逍愣愣地看着她。
「颜大哥已经都跟我说了。连逍哥哥,你真傻,明明喜欢别人,却还要违背心意娶一个不喜欢的人为妻,你这是何苦呢?」
霍连逍忙道:「我不是不喜欢你……」话一出口,觉得不妥,怕她又生误会,但他遇事不喜欢为自己辩解,一时拙于言辞,不知如何解释。
范宁知他甚深,摇摇头笑道:「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对我很好,我是知道的。只是我们之间不是男女之情。」停了一会儿,道:「上次在纪家,我就看出你对天遥不一样。你别担心我,其实我来的路上已想过了,范家还需要我打理,我也不想这么早出嫁。我爹那边你放心,他也巴不得我别嫁人。更何况,我才不要一个心不在我身上的丈夫呢。」言下满是揶揄取笑之意。
盘据心头已久的难题居然就这么容易解决了,霍连逍简直不敢相信,激动地握住范宁的柔荑,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宁妹妹……谢谢你。」
范宁心头也是说不出的轻松,打趣道:「好了,你快去追你的遥妹妹吧,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你要是去得晚了,大海茫茫,指不定她又改去别的国度,你可没处找人去。」
一语提醒梦中人,霍连逍又是歉意又是感激,「宁妹妹,谢谢你的大恩大德,此情此义容我来生补报。」跨出几步,范宁忽然叫住他:「连逍哥哥!」
他止步回头,范宁近前来,从怀里拿出一件物事递给他。那是一尊纪天遥的小小人像,轻嗔薄怒,无一不肖,正是他那日连夜刻出来的,后来忽然不翼而飞,屡寻不获,这怎么会跑到范宁手上去了?原来那日颜雨恩送霍连逍回房,看见此物,为了取信范宁,霍连逍确是对纪天遥有情,于是不借而取了这小小人像,以明霍连逍心迹。他脑筋略转,恍然了悟,接过人像握紧,向颜雨恩感激一笑,飞奔出去,跃上马背,绝尘而去。
纪天宝正在检视船上入货,纪天遥百无聊赖,坐在船头俯望岸上来来往往的人潮。
眼见潮起潮落,船身微微晃荡,小姑娘的心里想着:我这就要离开中土,到异国去了,以后此身如寄,断蓬飘萍,再也见不到霍大哥了。
一思及此,纪天遥把头用力甩了一甩,心道:别想了、别想了!想他做什么?可是心思一飘,又飘到霍家大厅:他现在拜完堂了吗?他穿着大红喜袍,一定英姿焕发,俊得紧吧?他挽着美丽的范家姐姐,柔情蜜意地喝着交杯酒,以后他们会生一堆孩子,跑来跑去叫他们爹娘……海风吹起了她的衣摆,吹乱了她的发丝,想着想着,眼前泛起水雾模糊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