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天遥见两人熟不拘礼,一个喊哥哥,一个叫妹妹,神情举止极是亲昵,当下心凉了大半。细看范宁,她虽着男装,却显得别样俊美,鼻挺眉秀,一双美目顾盼飞扬,潇洒难言。如果换回女装,还不知怎么个美法。自己虽美,和范宁相比却有不如,如果她是霍连逍,两人之间,她也会喜欢这个雍容大器的姑娘。
「我到开封来巡视生意,顺道来看看你。到开封府一问,才知道你受了伤,在纪府休养。怎么样,伤可好多了吗?你是怎么受伤的?」
霍连逍笑笑。「学艺不精,教人见笑了。」一语轻轻带过,不想再惹纪天遥难过。
范宁挑起一眉,眼神中满是不信。
范宁和霍连逍两家自小相熟。范家是商人,范老爷生了一女一子,姊姊是范宁,弟弟是范宇。本来范老爷对弟弟寄予厚望,用心栽培,希望他将来能够承继家业;可是范宇天生不是打理生意的材料,又不好读书,整天只喜欢斗鸡走狗,家中又有钱让他挥霍,于是整天都和猪朋狗友在瓦舍流连。反倒是范宁自小就展露了做生意的天分,范老爷的生意又忙不过来,索性等她大了,就大着胆子让她扮成男儿,以弟弟范宇的名头替他去处理家业。本来女子不宜抛头露面,更何况她又订了亲,但霍家算是走江湖的,不拘小节,知道范家的难处,因此并不介意,所以霍连逍一听到门房报上范宇的名字,就猜到是范宁来了。
换作是范宇,玩乐都来不及,怎有空来探他还辗转打听到他在纪府?
范宁这次到开封来做买卖,心想霍连逍就在开封府任职,两人也已经近一年未见面,既然来了,就应该拜访一下。哪知到了开封府一问,霍连逍居然受重伤住在纪府养复。开封府对霍连逍受伤之事并未多谈,只是说他不小心受了伤,范宁情急关心,就匆匆赶到纪府来了。
「大哥,你不为我们介绍介绍吗?」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忽然插口道。
范宁转过头去,方才她就见到霍连逍身边有个妙龄姑娘,只见她满脸慧黠之气,表情似愁似喜。
「宁妹妹,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纪天遥纪姑娘,是我的义妹。天遥,这是范宁,我的未婚妻。宁妹妹,我这次受了伤,在开封府举目无亲,多亏天遥悉心照料,我才能好得这么快。」霍连逍脸上带笑,心中却堵得难受。
「纪姑娘,多谢你啦。」范宁走近前,熟不拘礼地拉起纪天遥的手,笑盈盈道:「我这个连逍哥哥不大懂得照顾自己,真不知他前辈子哪里修来的好福气,有你这位义妹帮衬他。我代他谢谢你。」
范宁在外打理家业,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过,和人攀亲论故,原是她熟极而流的事,因此身上有一股教人极易亲近的气息。纪天遥见她容貌出众,胜过自己,举止又是落落大方,潇洒豁达,和霍连逍站在一起,确实是一对人见人羡的璧人;自己和霍连逍在一起,只有不断给他惹祸的份,哪像范宁这般行止得宜?本来存在心中还有一份争竞之心,当见到范宁时,至此已经认输了。
她回握住范宁的手,微笑道:「姐姐说哪儿的话。大哥这次受伤还是因我而起,我对大哥实在万分抱歉。说什么悉心照料,那是半点功劳也没有的。我见到姐姐,心中实在有愧。」
「哦?」范宁一楞,看了看霍连逍,又看了看纪天遥,只见他眉间眼底多了一点沉郁,纪天遥的笑容里则有一丝淡淡的落寞。刚才两人连袂而来,就觉得二人之间有点儿怪怪的。
「姐姐远来是客,现下住在哪儿?在外客居不便,我家里还有几间空房,姐姐何不搬来一起同住,也好有个照应。」纪天遥生性大方,既然已经认输,就将范宁当作姐姐一般看待。
范宁笑道:「那就多谢你了。」略一沉吟,道:「不知令兄是否在府上?
纪爷经商大名响遍天下,我可是慕名已久,今天有幸来到贵府,不知可否向纪兄请益一二?」
纪天遥抱歉一笑。「姐姐来得不巧,我哥哥出门去了,只说去南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范宁脸上微露失望表情。她一听说霍连逍住在那个天下闻名的财神纪天宝家中养伤,可说是又惊又喜。要知道纪天宝判断商机的本事,只可以料事如神来形容,如能蒙他指点一二,那可是比被皇帝宣见还要教她觉得荣耀欢喜。
「那真是不凑巧,只盼有缘能和令兄见上一面,我可是仰慕令兄很久了。」
说完,觉得自己以一个闺阁身分讲这番话,未免令人想入非非,忙向霍连逍道:「连逍哥哥,你是了解我意思的吧?」
霍连逍笑笑。「我知道。你仰慕纪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恨不得能做他徒弟,替他倒茶执鞭。」两人稍稍长大,谈起各自志向,霍连逍不知听她说过几回纪天宝的神奇事迹,知道她有多想做个出色的商人。他转向纪天遥:「我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叨扰了你这么久,我想也该回去了。」
「不成。你的伤还没好全,你回去孤身一人,没有人照顾怎么办?」纪天遥关心之情完全写在脸上。
「这点小伤我可以自己照料。」霍连逍神情平和,态度却坚定。「而且宁妹妹来了,你也可以照顾我,是吧?」看向范宁。
范宁这时再迟钝,也看得出两人的关系绝非义兄义妹这般单纯,霍连逍话语眼神意思甚是明显,他是执意要离开纪府。
「天遥妹妹,连逍哥哥大概是在你府上打扰太久,过意不去。既然我来了,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接手吧。」范宁出来打圆场。
「好吧。」纪天遥见她发话了,人家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自己有什么置喙余地?
「天遥,谢谢你这么多日来的照顾,我先走了。」当下催促着范宁。
纪天遥万料不到两人这么快就要分别,她毕竟还是个任情纵性的少女,脸上掩饰不了伤心难过,道:「你等等,我去拿青虹剑给你。」
快速奔进房内取了剑来,双手奉上。「大哥,你的剑。」霍连逍右手接过,两人四目交会,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霍连逍看着纪天遥,心口阵阵发疼,极是难受。一咬牙,对自己发个狠心,道:「多谢你,你多保重。」率先走出,背影极是英挺。范宁向纪天遥一笑,随后跟去。
纪天遥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酸楚,两滴清泪无声滑下消瘦的脸庞。
第8章(1)
霍连逍快步走出大门,迅捷的脚步让范宁在后头赶得气喘吁吁。「连逍哥哥,你等等我!」
霍连逍这才停下脚步。范宁细看着霍连逍,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微笑。
「连逍哥哥,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有事是瞒不过我的。你就跟我说说,你和那位天遥妹妹是怎么回事啊?」
霍连逍微一迟疑,这该怎么跟她说呢?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和盘托出,将两人相识始末,后来才知道她是女儿身,自己又为何住进纪家的来龙去脉简要说了一遍。
范宁听得怔怔出神,打趣道:「连逍哥哥,看不出来你好本事,人家一片芳心就这样系在你的身上,你怎么还人家这片深情?」两人相识十几年,熟不拘礼,于是开起了玩笑。
「宁妹妹,你别胡说了。」霍连逍正色道:「我和你是有婚约的,两家父母也商议好明年就要娶亲,你别坏了人家的闺誉。我对天遥就只是兄妹之情而已。」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知道这个连逍哥哥最是重然诺,两家亲事已定,那是箭出无回的事了。范宁举目四望,说了这么久的话,自家的随从却不见踪影,不禁叨念道:「这个阿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是教他在这儿好好待着吗!」
忽见纪府里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霍连逍在纪府住了这么多天,识得此人是纪府苏总管。他向两人一揖,恭敬有礼道:「霍公子,范姑娘,贵府随从阿丰刚刚肚子疼,他请我跟您说一声他晚点再回去,您的马车我就请人代驾,护送两位回去。」
「他肚子疼?」范宁诧异。「那我等等他好了。」
苏总管连忙摇头,端出诚挚的笑容。「他可能还要再多待一会儿辰光,范姑娘不用担心,小的会好好送他回去的。陈七,送霍公子和范姑娘回去。」旁边的小厮点头,手脚麻利地站在范宁的马车旁等候,要扶霍连逍上车。
苏总管含笑恭送两人上了车,待马车走远,一个仆役打扮的男子才从门外现身。
「纪爷,范姑娘和霍公子走了。」苏总管执礼甚恭。「纪爷,霍公子是见过您的,您总不能一辈子避着不见面吧?」
「唉。」男子叹了口气。「看样子阿丰和范宁是该有个了断了,再瞒下去,都不知要怎么收拾了。」这个范宁和纪天宝口中的阿丰不是别人,正是乔装为仆接近范宁、意欲破坏她和霍连逍婚事的纪天宝。
霍、范两人回到霍连逍家中,霍连逍伤势已无大碍,要范宁不要挂心,自己可以照顾自己。范宁见霍连逍坚持,只好答应。她来开封洽谈生意后,也要赶往它地看看庄稼作物的收成如何,不能久待,只好殷殷叮嘱霍连逍不要勉强供职,多多休息为要。两人为免霍母担心,商议好这事不要告诉霍母。
范宁回到下榻的旅店,阿丰还未回来。这家伙闹肚子有这么厉害吗?看他去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直到酉牌时分,才见他姗姗回来。
「阿丰,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范宁迎了上去,半是关心半是责难。
纪天宝看了看她娇美的容颜一眼,笑笑道:「小姐,让您担心了。」
「你肚子没事吧?」
「没事。」纪天宝摇摇头,他的身子勇壮得可以敲山震虎,有事的是他的心。「小姐,我要向您辞别了。」
范宁一怔。「怎么了?」
「恕我不能相告,总之我有难言之隐,这段日子多谢小姐的照顾,我祝小姐和姑爷百年好合。」他越说脸色越黯然,语中含带苦涩。
「好好的你怎么要离开?」这一个月来的相处,阿丰的能力才识都教范宁大为钦服,能够有这样的人才作为帮手,她可是受益不少。
「小姐您就别再追问了。」纪天宝苦笑。当初他怀着歹意,想要去破坏霍范两人的亲事,哪知搭进去的却是自己的一片情意。想他纪天宝流连花丛,让多少淑媛名花为他倾倒,最后却栽在这个比男子心志还要大的女子身上。
方才他随范宁回到纪府,借故留下悄悄见了天遥,才知道这段日子开封又发生了不少事。问明了妹妹的心意,见过范宁,她决意不再纠缠霍连逍,这恰和纪天宝的心意相合,于是同病相怜,都是性情中人的两兄妹抱头痛哭了一阵。纪天宝怕人瞧见他双目红肿,所以等到眼睛稍微消肿了,天色黑下才回来。
「好吧,人各有志,你有苦衷我也不逼你。」范宁不无遗憾地道:「我看得出你不是池中物,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帮我,确实是委屈你了。」他并不是买断的奴仆,自不能强留他。
纪天宝心中暗伤:我是巴不得一辈子守在你身边,可你已经有了婚约,又是那个人品端方、容貌绝俊的霍小子,连我那个傻妹妹都愿意放弃了,我又怎么能做出这种横刀夺爱的事情?
翌日,纪天宝陪着范宁办完一些事情,又去见了霍连逍一面(纪天宝当然是找个理由避开了),交代他要好好照顾自己,范宁就要离开开封。临行前纪天宝送她到南门,两人就要分手。范宁看着「阿丰」,心下很是不舍;她和阿丰虽然相处日子不长,但是两人兴趣相投,谈起话来总是有相见恨晚之感,得他之助,她打理起生意也顺风顺水不少。
「阿丰,你不是池中之物,我相信你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了不起的商人。只可惜我们主仆日短,如果你愿意,我欢迎你随时回到范家来。」
纪天宝见她情意殷殷,胸中一热,即使两人今生有缘无分,也想让她知道自己真正姓啥名谁,总胜过留一个虚幻的名字在她心底,道:「范姑娘,其实我不是——」
一道响亮又不胜欣喜的声音响起:「哎呀!这不是纪天宝纪爷吗?好久不见了,这阵子您都上哪儿去了?教我好生想念您哪!」
纪天宝转头一看,一个挺着个大肚子的中年男子向他一颠一颠地半跑而来。这人他熟得很,就是城南很爱拍他马屁的林胖子。他先是一愣,随即暗叫不好,回头一看,果见范宁脸色已变,换上了客气有礼的笑容。他是见过这个表情的,当她对人有猜疑时就会端出这样的面容。
他张口想要解释,哪知范宁比他抢先一步,笑容可掏地踏上前来,对林胖子道:「这位仁兄,在下有礼了,请问您称他是……」右手朝纪天宝一摆。
林胖子不识纪天宝拼命丢过来的眼风,大惊小怪地高声喊道:「啊唷!这位公子,您不认识大名鼎鼎的纪天宝纪爷吗?人家都称他为大宋活财神,谁能结识他,那可是三生有幸、祖上修来八辈子的福啊!」林胖子向来说话惊死人不偿命,加上他一心想要讨好纪天宝,殊不知这回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范宁转头瞪着额冒冷汗的纪天宝,怒道:「你就是纪天宝?」
纪天宝陪笑急急道:「范宁,你听我解释!」
「你隐姓埋名接近我到底有何目的?」范宁圆睁双眼,胸中怒火熊熊:
「你最好老实说,不要再隐瞒我一字半句。」想到这些日子来她曾在他面前几次赞过纪天宝,谁知本人就在她眼前,还委身做她的随从,想来暗地里他一定大笑不止。
「范宁……」纪天宝一见她发怒就脑中无计、口塞词穷,只好老老实实道:「我听霍连逍说他和你有婚约,所以就想去看看他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人。」
「我和连逍哥哥有婚约,与你何干?」范宁一怔,这理由也太牵强。
「……我想,或许你们两个不适合也说不定。」纪天宝苦笑。
范宁又是一呆。纪天宝和他们非亲非故,八竿子打不着,当什么好事的月下老人,管起人家姻缘线来了?忽地灵光一闪,指着他道:「你是为了你妹妹纪天遥对不对?她喜欢连逍哥哥,所以你就想替你妹妹来破坏我们的婚事。」
范宁心窍玲珑,商场上见识又多,前后所闻一连起来,就猜出纪天宝的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