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道歉,你就要把我送进开封府大牢吗?」纪天遥眼睛睁得大大的和他对视,脸上满是忿忿。
霍连逍心中暗叹,为什么她就不能理解自己的这一番苦心?民与官斗,讨不了好的绝对是她。
「你就听我一句,跟他赔个不是。」附在她耳边悄声道。
可惜纪天遥酒令智昏,既怨霍连逍拒婚的无情,又气他不问是非黑白,一意要自己低声下气去跟高云鹤赔礼,益发跟他杠上,扬声道:「我偏不要!要道歉也是他跟我道歉。」推开霍连逍,捋袖就要上去打得高云鹤教他爹娘识不得。
「天遥!」
在开封,高云鹤素来是横着走的,哪里听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气得脸色发青。但见他来势汹汹,刚才自己见识过他的身手,自己带来的随从都打不过他,不禁心里有些怯意,往后退了几步,躲到随从身后,哇哇大叫:「喂喂那个开封府的捕头,你们杵在那儿干什么?!没见有人要对本小王不利吗?还不快点把这个小子给抓起来?!」
纪天遥右拳正要挥出去,霍连逍手搭她右肩,往下一压,一股大力阻住她的去势。纪天遥回头怒道:「你就只会欺负我!」
「你酒喝多了,冷静点。」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忽地一剑往纪天遥背后刺来,这距离实在太近,又是忽然而至,等霍连逍发现已经不及,想也不想,一个大步横在纪天遥身前,嗤的一声,胸前一痛,长剑当胸刺入。
这一剑正中霍连逍胸口,偷袭的高云鹤吓了一跳,自然而然回手一拔,喷出的鲜血立时染红了霍连逍胸前大片衣衫。
颜雨恩惊叫了一声:「霍兄!」纪天遥余下的几分酒意全被吓跑了。
霍连逍神情痛苦,慢慢倒下。纪天遥吓出泪来,连忙扶住他。「大哥!你怎么样?」
霍连逍痛楚不堪,道:「你如果叫我一声大哥,就要听我的话,别惹事……」
纪天遥见霍连逍胸口中剑,早就后悔不迭,泪流满面道:「大哥,我错了,我以后不再淘气了,我都听你的话,好吗?大哥,你不要死!」
霍连逍挤出一丝微笑。「你答应我的,可不要说谎骗我。」
纪天遥忙连连点头。「我都听你的!我都听你的!如果我再胡闹,就叫我一辈子见不到你。」眼中泪如泉涌。
霍连逍胸口疼痛,这时再也支撑不住,晕厥过去。纪天遥只吓得魂飞天外,搂住了他,嚎啕大哭:「大哥!」关心则乱,只知道抱住他。
还是颜雨恩比较镇定,忙唤道:「小二,快去找大夫,快!」一言惊醒梦中人,纪天遥忙抹去眼泪,喊道:「叫我家车夫去请邹大夫!」邹大夫是卸任御医,在城西开业,和纪家颇为交好。
高云鹤什么时候走的已经无人知道,醉仙楼出了这等事,老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住跳脚。此刻纪天遥颜雨恩心系霍连逍伤势,也无心管到这些杂事,还是颜雨恩临危不乱,顾虑霍连逍伤重不宜移动,包下左右三间厢房,将一干人等全都请走。
约莫过了两盏茶时间,邹大夫被请到醉仙楼,旁边还有个小童提着药箱。
纪家车夫受了颜雨恩嘱咐,一路狂奔,又先将霍连逍伤势跟邹大夫报告了。邹大夫检视霍连逍的伤口,拈着花白胡子,不无忧心地道:「这情况不大好啊。」
纪天遥一听,眼眶就红了。「邹大夫,你一定要救活他。」
邹大夫道:「纪姑娘别担心,老夫一定尽力而为。」将药箱打开,开始施救。
邹大夫不愧曾是御医,也幸得这一剑刺得不深,虽然差点正中心脏,总算还是把霍连逍从阎王手里救了回来。纪天遥将他带回纪府,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边。孙默白听到霍连逍受伤之事,也让他暂时卸下职务,安心养伤。
这一剑只离心口一寸,差点要了霍连逍的命;但饶是从鬼门关捡回一命,仍是几度昏迷,高烧不退,险险死去。
纪天遥每天守在霍连逍床边,任凭苏总管劝她去休息吃饭,她总不肯,只是一直默默掉眼泪,喂汤喂药,亲力亲为,不假他人。
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情,苏总管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派人去找纪天宝;可是纪天宝好似从人间消失了,当日他只交代要去苏州办事,自此下落全无,这可是很少见的事情,不由得让忠心耿耿的苏总管又多了一件忧心的事。宝爷啊宝爷,大小姐的脾气我老人家是管不动的,您可千千万万要早点回来,别让小姐有事啊。
到了第十日,昏昏醒醒的霍连逍总算脱离了险境。
他睁开眼,只觉浑身虚软无力,胸口阵阵发疼。发烧后的脑子还热烘烘的,只见顶上雕花绣榻,身下锦褥重裀,并不是他的房间,那这是在哪儿?
侧头一看,一个长发垂肩的头颅就搁在他肩旁倚着床榻睡着,看不见她的面目,这却是何人?忽然想起醉仙楼斗殴之事,霍连逍当下了然来龙去脉。想坐起身,谁知甫一动,牵动胸前伤口,忍不住低哼呻吟。
纪天遥倦极而眠,但其实并未深睡,她心心念念着霍连逍的伤势,一听到床上有动静就乍然惊醒,跳了起来。只见霍连逍已醒,她惊喜万分,唤道:「大哥!你醒了?」说着,两串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霍连逍看向纪天遥,不禁吓了一跳,她整个人清减不少,原本红扑粉嫩的脸色颇显憔悴,含愁带忧,楚楚可怜,惊道:「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不由得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脸。
纪天遥握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摩挲,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抽抽噎噎道:「大哥,你总算醒过来了,你不知道这几天我有多担心。你一直发烧昏迷,邹大夫说你伤势太重,只有看老天保不保佑了。我多担心你醒不过来,现下可好了,你终于醒了。」
「我昏迷多久了?」
「十天了。」
「你就这样一直守着我吗?」
「嗯。」纪天遥点点头,尽显疲态的两眼迸发出对霍连逍重伤苏醒的不胜之喜。
霍连逍见她情意缠绵,脸上流露出对自己的无限关怀,不由得好生感动。
纪天遥仍沉浸在他醒来的喜悦之中,两人一时只是相对而视,都不言语。
「大哥,你渴不渴?我倒杯茶给你喝。」这几日来,她所思所想就是如何照顾霍连逍,让他早日痊愈。
他发烧日久,嘴唇都干裂了,听她一问,果然觉得喉干,于是点了点头。
纪天遥甜甜一笑,放下他的手要去倒茶,走到桌边拿起茶壶,却是空的,忙出声叫道:「樱儿!樱儿!」
一个小丫鬟闻声推开房门跑了进来。「小姐,有什么事?」
「茶没了,你去帮我弄点来,要快。顺便请苏总管再去请邹大夫来,说霍爷醒了,请他来看看。」
小丫鬟应声掩上门自去了。纪天遥交代完,回身经过梳妆台,无意中瞥见菱花镜里自己蓬头垢面、脸色苍白的模样,不禁吓了一跳:她刚刚就以这副鬼模样面对霍连逍吗?少女心中总是希望在情人面前维持最美的一面,想到自己丑怪的样子落在霍连逍眼里,他不知做何感想,心里懊丧得不得了,连忙拿起台上的梳子梳了梳头发,又拧了面巾,擦了擦脸。
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霍连逍眼里,见她回过身来露出一个欢愉的笑容,想是不愿让病人见了心上不欢,增添愁烦。霍连逍感她一片心意,心头一阵暖流流过。
樱儿很快就将茶水送来,纪天遥倒了一杯茶,霍连逍想要起身,无奈力不从心,皱眉连连。
「你别动,我来。」纪天遥伸臂扶住他的左肩,轻轻扶起他上身靠在自己身上,以杯就口,神情专注。
和她太过亲近,霍连逍有些尴尬。他们虽以兄妹相称,但毕竟男未婚女未嫁,须得避嫌。可是纪天遥神态自然,一片挚诚,教他不忍拂了她的心意。
「还渴吗?」她问。霍连逍摇了摇头,就势靠在床头歇息。他重伤初愈,不免动一下就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凝视着霍连逍瘦削的脸庞、沮败的气色,看着看着,纪天遥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握住他略显冰凉的手掌,懊悔万分地道:「大哥,都是我不好。你老是说我个性冲动,要我多改改,别哪天闯出祸事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总是听不进你的话。谁知我这次真的闯祸了,可是我害的不是自己,却是害到了你……」说着,抽抽嘻噎地啜泣起来。
霍连逍忙反握住她,执手安慰:「别哭,只要你没事就好了。幸好那天你没有伤到小王爷,否则我真担心不知要怎么收拾。」纪家虽然财大势大,但毕竟只是商贾之家,高云鹤是高高在上的小王爷,纪天宝再有办法,怎么斗得过只手可遮天的皇亲贵胄?
「可是,你差点死了……」
霍连逍洒然一笑。「谁叫我是你结拜大哥呢,哥哥为妹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纪天遥感动得无以复加,热泪顿时滚滚而下,凄凄喊了一声:「逍哥哥。」
伏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霍连逍一阵尴尬,不知如何安慰妙龄少女,只好道:「我肚子饿了,你能给我弄点吃的吗?」肚子还即时地咕噜咕噜作响相应。
纪天遥一听,立刻直起身,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挤笑道:「瞧我糊涂的,你十天都没吃东西,一定饿坏了。我马上去叫厨子给你弄点清淡好落胃的,你等等。」
看她急匆匆就要奔出,霍连逍忙道:「待会儿你陪我吃。」怕她又只顾着为他张罗,把自己给饿坏了。这几日自己处在生死边缘,想来她也是不吃不睡地守着自己,才会变得这么娇颜惨淡、花容减色。
纪天遥回眸一笑,用力一点头,出房去了。
第7章(2)
霍连逍倚着床头,身子仍是欲振乏力,但心头却感到安乐喜足。想到纪天遥平安无事,心头就有说不出的宽怀。高云鹤的那一剑他想也没想就挡在纪天遥身前,现在想想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当时要挺身而出,总而言之他就是无法见到她受到半点伤害。
他中剑后血气大伤,不知不觉又昏睡过去。纪天遥捧着菜粥回来时,就见他头靠着床柱,双目紧闭。她轻轻握住他搁在床沿的手,轻手蹑脚坐在床边,脸上满是柔情,就怕吵扰了他的好眠。
在邹大夫全力疗治和纪天遥的用心照顾下,霍连逍伤势慢慢好转。他毕竟年纪轻,身子骨又强壮,才能在受了这么重的伤后,还能捡回一条命。
纪天遥不分昼夜守在霍连逍身边,霍连逍觉得大是不妥,如果这事传了出去,岂不是有损纪天遥闺誉?可是纪天遥死活不肯离开他半步,任凭他如何劝解,就是坚持要为他亲侍汤药。
两人僵持不下,最后是颜雨恩出面来打圆场:「霍兄弟,你就让她去吧。你这一劫是由她而起的,你若不让她为你做点事情,她怎生过意得去?至于名声什么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必去管他人的闲言碎语?」
纪天遥听得连连点头,竖起拇指赞道:「颜大哥说得好,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只要行得正、做得直,无愧于天地良心就好。颜大哥不愧是读书人,脑筋通达,倒是大哥你太过死脑筋,比书呆更像书呆。」
霍连逍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好好,我一张嘴抵不过你们两人的舌灿莲花,随便你们吧。」
这期间孙默白也曾到纪府来探望霍连逍的伤势,见他已有好转,心下很是宽慰,道:「你也不必急着要来供职,把身体养好为要。开封府的事自有其他人去办。」
慢慢地,霍连逍清醒的辰光长了,纪天遥每天陪着他说话解闷,有时念一些传奇或是话本给他听,让他病中倒也不寂寞。
时日一久,霍连逍躺得筋骨软乏,纪天遥便扶他到院中走走。颜雨恩也每日抽空来看看他,闲话家常。
这一日霍连逍走到院中,想着自己已经好久没有锻炼功夫,忖度自己堪能撑持,就在空地上练起一套辛渐彦所授的入门长拳。不过一盏茶时光,他额上已经见汗。
「大哥,你怎么在练功!」背后传来焦急的声音。
纪天遥觑着他正在休憩,趁着空档跑去看厨房灶上的补粥熬好了没有,哪知一回来,就看见他在打拳。
「你现下身体还未复原,不宜太过劳累,小心伤了底子。你看你,都流了一身汗了。」纪天遥发着娇嗔,走到他跟前,抽出怀中帕子,为他轻轻拭汗。
霍连逍不禁暗暗慨叹,这在以前他连练两个时辰是脸不红气不喘的,现今却是不能够了。忽见纪天遥娇美的脸庞就在眼前,专心一意地为他擦汗,往日那个飞扬跳荡的小顽童,这些时日已脱去稚气神情,变得长大懂事许多,不禁看得有些出神。他在纪府养伤已经一月有余,朝夕和纪天遥相处,她对自己的照拂无微不至,他内心不是不感动的。
她抬起眼,正好对上他凝视的目光。霍连逍腼腆地转开脸,道:「我自己擦吧。」接过她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是那帕子上的香味,不禁一阵心荡神驰。
「大哥,你气色好多了呢。」
「这都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悉心照料,我怎么会好得这么快?」
正说话间,一个门僮快步匆匆来报:「小姐,有一位范宇范公子在门外等候,说是霍爷的朋友,想见一见范爷。」
一听这个名字,霍连逍又惊又疑:「她怎么来了?」
「大哥,你认识他?」
「是我的一位朋友……」霍连逍迟疑了一下,毅然道:「她是我未婚妻。」
纪天遥神情大变,原本含笑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你的未婚妻?」
霍连逍点点头,朝那门僮道:「麻烦你请那位范公子进来吧。」门僮望向纪天遥,她生硬地点了点头,那门僮领命应声去了
「你要和我去见见她吗?」霍连逍不是没看见她神情凄楚,但他仍是硬着心肠,要绝了她的想头。
纪天遥眼一眨,硬生生忍住眼眶中的泪水,挤出微笑道:「好啊,我也想见见我未来的嫂子是何模样呢,一定美得很。」
霍连逍闻言心中一痛,强笑道:「我们走吧。」
两人来到迎客大厅,只见一个青袍儒生打扮的年轻公子侧身对着门口坐在椅上,正好整以暇地品茗等候。
见两人出现,那公子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连逍哥哥,真是教我好找,发生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通知我一声,你就这么见外吗?」语气中带着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