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沈吟问,她眼珠子一转,勉强笑道:「画得不好呢,还是扔了吧。」说着,就要举手将画揉成一团。
「哪儿不好了?」及时抢过她的画,他不让她毁画。
淳临答不出话来。
「已经画得很好了。」他绕至她前方,摊开画纸。「不仔细瞧个清楚,还以为这上头开出了花儿呢,瞧,你把海棠画得多传神逼真。」
连番赞扬挑不起一丝快乐得意,她只垮下小脸,沈静垂目。
那是藉口弃画,她怕……竣工了后,便再也没有进园的理由了。
「反正……」她咬了咬唇,坚决道:「我要重画。」
「重画?」这么优秀的画作需要重画吗?
「嗯。」她摊开一卷宣纸,准备一切从头再来。
「你是认真的?」他讶然低问,那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
她颔首,已迫不及待沾墨勾画,抬眸瞄了瞄他手上的图,她随口道:「扔了吧,我重画。」毫不在意那些付出过的心神,她只在乎能否在他身旁多待会儿。
倔气写在她专注的目光里,谁也阻止不了她的决心,祺申唯有步出亭子,不再妨碍她。
可他却把她的海棠图悄然收起,无法依她之言丢弃如此佳作,更不忍将她的心血就此付之一哂。
而后半个时辰里,他栽花,她画画,偶尔抬首相视而笑,过后便又各自埋首岗位。
一如既往的和谐相处,渐成一份谁也离不开谁的习惯和倚赖。
稍晚,青绫进园告知香雪楼那边已开始准备福晋的寿宴了,祺申马上放下海棠,淳临则继续摇笔,等他换好衣裳后便一同前往祝寿。
时近黄昏,清风拂来花香,她放下画笔,款步来到小径旁,蹲下身,伸指抚弄片片艳办,她小心而爱怜地抚摸着,生怕会伤到它们一丝一毫。
暮色渐茫,清风摇曳,吹起了满园花海的殷红波涛,簇拥着那抹娇小的身影,贴近花香时,她唇边泛起了甜笑,仿佛将他对海棠的那份眷宠,抱了个满怀。
当祺申步出轩外,看到的便是这张美人戏花图。
他以为,没什么比怒放中的海棠花颜更能吸引他的目光,但身陷花海的她,却把他的视线紧紧攫夺了去。
瞥见门前人影,淳临抬眸正视,站起身,她浅笑着,等待他的靠近。
她的笑靥,更胜繁花锦簇,纯净如水般的甜美容颜,几乎看痴了他的眼。
「咱们得过去了……」她语一顿,发现他襟上有颗钮扣未扣,不禁举手为他扣上。
瞧着她睁大灵眸,仔细替他整理衣裳的模样,他心腔没来由地一热。
「临儿,我有句话想问你。」未经一点思量的话语冲口而出。
「什么事?」
「你能告诉我,你的心上人是谁吗?」明知是鲁莽了,他却偏要问。
那天当他折返皇城寻她,却于刑部街外瞥见她与一男子共坐树下,当时他胸口倏紧,直觉那便是她之前所提及的心上人,其后她似被轻薄,惹他登时激动冲前,却在盛怒之下发现那并非什么男子,而是女扮男装的璟月。
不过是场小闹剧,可他心间有股闷气,至今仍释怀不了。
他的问话,教淳临吃惊,怔怔地看进他深邃的眸底,她喃声问:「你……为何突然问这个?」该不是想帮她作媒吧?
「我好奇。」他迅速回答。
好奇?扪心自问,他只是想知道对手是何人罢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道出真心话了。
想当年我也喜欢过他,哪知他知道了就马上躲我躲得远这的……
璟月的句句经历犹在耳畔,想到那可怕的后果,再多的勇气都立时化为乌有。
她知道他从未喜欢过璟月,因此当年才会那样躲着璟月,免得给璟月不必要的希望,明白他会那般果断地拒绝不锺爱的女子,因此,她真的好怕……好怕他也会使用相同的方式对待自己,毕竟,他心中属意之人不是她……
婉蜒而来的顾虑,绑缚着她的手脚,抑制了她的冲动。
「你不愿告知?」皱起眉,他口气变得强硬起来。
她向来乖巧,从不对他有所隐瞒,如今她却犹豫了?不满的情绪在心头孳生。
「我……」听出了也瞧见了他的愠色,她心头慌乱,勉强道:「不是不愿意,而是……」她迟疑着,正在心里努力编造谎言。
凝起深眸,他耐着性子,静待她的答案。
「忘了是哪年万寿节,有个阿哥把一个贪玩的格格从树上给救了下来,那个阿哥……就是我的心上人。」她胡扯着,因为心虚,视线落到了花丛上。
祺申当然记得那年万寿节,她口中的格格正是璟月,而那个阿哥,是正黄旗护军统领的世子——赫穆。
「你一直惦着那个阿哥?」
她点头,事实上,她连那个闯祸的格格是璟月都忘了,更何况是那个勇敢的阿哥?一切只是她信口拈来的谎话。
「既然一直惦着他,当初何不直接跟皇上剖白一切?说不定你早就跟他缔结良缘了。」冷淡的语调中,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酸意。
他根本无法想像她跟别的男人扯上关系——甚至被别人拥抱在怀的情形,光想,便足教他掀起一阵狂怒!
蕴含妒意的愠怒彰显他介怀她心里有人的事实,曾经混沌的情感于瞬间清明起来——过去所投放的兄长之情,早已尽褪。
他是真的对淳临动情了。
他的话听在她耳朵里,像极了责备。
他在恼她的不知争取,就这么让幸福擦身而过?作为她的哥哥,他的确会如此气恼……思及他可能有的想法,她突然很想叹气。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如何跟皇阿玛说?」这是她唯一的实话。
「你不晓得他的身分?」疑惑间,萌于心底的芥蒂稍微放松了些许。
她苦笑。「都过去了,别提了好吗?」在这问题上,她对他撒的谎也够多了。
祺申默然,今儿个是他唐突了。
双双前往福晋的寿宴,依旧并肩而行,两人却是各怀心事。
「申哥哥,我也有话想问你。」
渐趋昏暗的月夜里,她突然开口。
「你尽管问。」
「你也是一如往昔地念着自个儿的心上人吗?」她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你在乎这个?」伫足,他转过脸,直视她的眼。
他的目光深沈且带着逼迫,她莫名地感到一阵慌张,差点忘了他在说什么。
「我担心你仍为此难过。」她小心翼翼,怕把话说白了,到时候无路可退。
「不会。」他回答得俐落,接着反问:「你会?」
「有时候会吧……」她黯下眸,恬洁的脸容抹上了落寞之色。
这是一份怎样的情愫?意中人明明近在眼前,她却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只能把情意压抑心头。
「会难过就别想他。」他拢眉,凛冽的语音有他失衡的嫉妒。
假如真能这般轻易说不想就不想,她又何苦在得知他心有所属后仍坚持嫁他?若能忘怀,她便不会把专属于他的那份情意深埋心坎多年,不舍丢弃。
「申哥哥,可以的话……不要管我的事。」首次对他说出这般大胆的话,她低垂着脸,瞧着裙摆,有苦说不出。
正如她不会干涉他的私事一样,更不会劝他别再想念淳颐……
她在嫌他多管闲事?
她的话,像根刺,狠狠扎进了他的心房。
「我只是为你好。」敛容道,他眸色沈暗,掩起所有不该于她面前泄漏的情绪,他明白自己得更为自制一点。
「我知道。」闷着声回应,但他的苦心动摇不了她的执念,她只觉得……做什么要这么残忍?连想都不许想……
眼看她的倔气,他薄唇紧抿,心中不快,彻底低估了她对自己的影响力。
他从没料到,当初挂上的兄妹名目,如今竟成了他当下最为懊悔之事。
话题就此打住,举步赶往香雪楼,他们皆心绪不宁。
若是冷静点,他们就会惊觉有着同样的问题,彼此定必怀着同样的心思——
他们都是这么地介怀对方心有所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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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香亭内,淳临招呼过璟月用茶后,便托起香腮,与她促膝谈心。
「临儿,事情可有进展了?」这是她们每回相聚必然讨论的话题。
「再看看吧……」
「再看看?」璟月低喊,反应激动。「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你懂不懂?况且他对你也有意思,何不加把劲儿?」
淳临默不作声,任她咆哮。
道理她当然懂,只是……他对她有意思?那纯粹是出自兄长的疼爱吧!
她承认自己是有点却步了,尤其在听过璟月的故事后,她是真的听怕了,不敢想像他躲她躲得远远的时候……她该怎么办?
炮轰似的连环训言教淳临听得心有戚戚然,眼前就是个血淋淋又活生生的例子,前车可鉴,她才不要贸然冲出去当炮灰……
「欸,你有在听吗?」眯起丽眸,璟月瞧她眼神恍恍惚惚的,不专心喔。
「有,我在听。」淳临赶紧点头,要是被她知晓了心中所想,不被骂惨才怪。
本想多说些什么,但眼见祺申徐徐步近亭子,璟月只好悻悻噤声。
「申哥哥。」打起笑脸,淳临把汗巾递给祺申,并动手为他倒了杯茶。
接过汗巾,他拭去额际的汗水,怱道:「待会儿,我带你出去走一趟。」
闻言,她讶然抬眉。
他微笑。「不想出去看看?」
每当璟月谈及在外的所见所闻,她总是安静地聆听着,流眄之间尽是一片艳羡,明白长居深宫的她对外间事物有多好奇,下意识地,他想满足她的渴望。
「想呀!」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她双眸灿亮,掩不住的兴奋在她脸上绽放出两道最美丽的红晕。
看见她雀跃,他心里高兴,哄她、宠她,已成了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你们准备出去呀?」璟月听了也不觉兴奋起来。「咱们一同骑马去!这时分去骑最凉快了,你也可以顺道去狩猎,说不定还有收获喔!」
她的提议教祺申挑起了眉,算算日子……他也有半年没上马鞍了吧?
瞧出祺申感兴趣,璟月添言怂恿道:「去嘛去嘛!咱们就到城外溜一圈,回程经过金陵楼,还能赶上嫣姑娘的演唱时间呢!」
痛快驰骋后,再上戏园欣赏盛名京师的俚曲……她还真懂得享乐。
「想去吗?」他低头,先询问淳临的意愿。
「想。」她点头,能到外面看看一直是她的心愿。
「奸极了!」不待祺申点头,璟月率先欢呼。「咱们各自准备装束,备好马,就在城门外等,不见不散喔!」
「好啊。」淳临笑眯了美眸,她终于得偿所愿了呢。
璟月灿笑又道:「祺申,待会儿可要争气点儿,在城外咱们有可能会遇到那个号称第一骑士的赫穆,拜托你可别跑输了他,那家伙嚣张得咧!」
赫穆?乍听此名,祺申心一绷,不觉皱起剑眉。
那是他今后即便化成灰尘也忘不了的名字……他暖煦的目光蓦然转至冷列。
「临儿,我想瞧瞧你整理手简的进度。」
「呃?」淳临一愣,不了解他怎地突然问起这个了?
「改天再带你出去。」出尔反尔并非他的习性,可他就是不允许她看见赫穆。
淳临还没反应过来,璟月便先叫嚷起来。「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地突然变卦了?」
「再费时准备,天都黑了,实在不宜出门。」他沈声道,深邃的眸子仔细凝睇淳临的眉目,想窥视她可有失落之情,毕竟是他食言了。
「你扫兴!」璟月气喊。「临儿都说想去了,你喳呼个啥劲儿?」
「她不会骑马。」
「谁说的?她每年去承德避暑都会上马背!」
「皇上马鞍前的位置吗?」祺申嗤笑。
「娘的!」失控吼出粗话,她气坏了。「你明知道她不会骑马还在那边询问什么意见?答应了又反悔算什么男人?我不管!我要出去!我要骑马!我要——」
「月儿!」淳临扯了扯璟月的衣袖,蹙起的眉心尽是责难。「别这样,申哥哥说的不无道理,现在出去也太晚了。」
怎么啦?现在连她也跟着同他一个鼻孔出气了?气人欸!
「要真晚了他还提什么主意?害我在这边瞎兴奋得跟什么似的!」挑起了她的瘾头却又马上封住她的兴头,可恶!害她白白高兴一场!
「临儿,我想到你那边去。」紧皱的眉头从未松懈过,他又补充了两字。「现在。」
「好、好的。」结巴点首,淳临慌忙起身,隐约感觉到他的怒意。
「让开!临儿要陪我一同骑马去!」璟月立时抓住淳临的手臂,不让她离开。
祺申锁紧了眉峰。「胡闹!两个女子出外准吃亏,出事了你担负得起?」
「笑话!以前我出外骑马,你可瞧见我出事了?」她反驳。
「你吃惯了熊心豹胆,临儿可不像你!」他脸色铁青,直斥其行。
「罗唆!」璟月咬牙,偏不从他。「再怎么样也有赫穆在,真出事了也有他扛着,你少操心!」
真个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让她知道问题出在赫穆身上,她铁定欲哭无泪。
这下,他不仅烦心,更觉刺耳了。
「随你怎么着,但临儿不可能随你一同出去。」他一脸坚决,说得斩钉截铁。
还是不肯让步?
璟月眯起凤眸,突然张臂拥住了淳临,低喊道:「有种就动手抢走她呀!我就是要带她出去!老闷在府里陪你种花画花儿,人都闷坏了呀!你这个大浑蛋!」
本为她这孩子气举动哭笑不得的淳临,乍闻其言,顿然方寸大乱。「月儿你别乱说好吗?我没闷坏呀……」能陪他种花画花儿,她那是求之不得好不好?
「听见没?」祺申挑眉,愠色中掺了丝得意。
「你这见色忘友的小东西!」附在淳临耳边压声道,璟月骂得咬牙切齿。
「呃……」她两面不是人,方才紧急澄清是怕被祺申误会,如今却落得被璟月数落她没义气……
「听见了、听见了!」投降似地放开淳临,她口气发晦,柳眉拧得死紧。「你们夫妻情深、夫唱妇随!两人都爱扫人兴致!」
「月儿……」
「碍手碍脚的,待会儿我自己出去!」谁希罕你们呀?哼。
「走吧。」祺申牵起淳临的手,恨不得将她藏起来,教谁都抢不走她。
狭窄的心胸,却裹着庞大的占有欲,她尚未明了他的自私和霸道,便已成了他心坎深处的海棠花,一朵在他眼中,更为娇艳殷红的美丽海棠。
「你出门要小心,明儿个有空再来。」柔声叮嘱,她真怕璟月跟她生气。
明儿个她得上太医院,谁有空再来呀?璟月不理她,迳自生着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