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着小姐整个人消瘦不少,又为了避免暴露女儿身招来危险,还特地换上短褐,头戴布巾,清丽的脸蛋故意抹上一些泥灰,要是老爷还在世的话,一定很心疼。
睿仙柔声安抚着同样穿着短褐的婢女。“别说了,咱们忍一忍,等到京城之后,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六安堂。”
春梅用袖口抹去泪水。“是,小姐。”
“走吧!”睿仙抱紧手上的细软说。
于是,主仆俩重新咬紧牙关,又花了好些日子,总算抵达目的地。
“这京城果然是不一样……”春梅不禁赞叹地说。
走在熙熙攘攘、繁华热闹的大街上,睿仙不禁红了眼眶,喉头也梗住了。
“我办到了……”若在重生之前,她绝对不可能有这股勇气,选择离乡背井,来到遥远的京城,以后或许还有机会和四郎哥见上一面,也是这个念头支撑着自己,才有办法熬到现在。
见主子哭了,春梅也跟着泪流满面。“小姐,咱们真的到京城了。”
睿仙一面拭泪、一面又说︰“快找个人问问。”
“是,小姐。”她搀着主子,走向距离最近的路人。“这位大叔,请问六安堂要往哪儿走?”
路人马上指引了一条路,主仆俩道了声谢,打算寻过去,才走没几步路,正要经过一间叫“永安茶楼”的铺子,就见一名约莫二十出头的高大男子从里头出来,睿仙不经意地瞥向对方的脸孔,双脚陡地钉在原地,一时无法动弹。
“……四爷慢走!”茶楼老板朝男子拱手哈腰。
这名被称为“四爷”的年轻男子“嗯”了一声,像是早已习惯众人的阿谀奉承了,他不只外表生得高大俊美,眉眼之间彰显着胸有成竹的霸气,唇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头上戴着长冠,代表其身分高贵,身上则是一袭朱色袍服,腰间再用虎型的青铜带钩系住,又在腰侧垂下一条上等的玉佩挂饰,任谁都看得出此人并非一般商贾百姓。
终于见到念念不忘的人,睿仙一时情绪激动,就要扑向对方,不过旋即想到重生之后两人从未见过面,四郎哥又怎会认得自己?这才冷静下来,可是一颗心依旧跳得好快。
“四郎哥……”她无声地唤道。
彷佛感应到睿仙深切凝望的视线,正要步下石阶的炎承霄不由得偏过头,朝她所站的位置看去。
“是四爷府里的人?”茶楼老板只见到两名身形瘦小又浑身脏兮兮的少年,以为是炎府的家仆。
睿仙明知他不可能认识自己,还是忍不住屏息以待。
“不是。”炎承霄的声调听来带了几分傲慢。
眼看他就要坐进停在茶楼外头的轿内,睿仙再也克制不住满腔的感情,冲过去拉住对方。“四郎哥!”
除了家人,可没人胆敢直呼自己的乳名,炎承霄自小见多了趋炎附势、见风转舵的小人,这名看来寒酸落魄的少年不是真的认错了人,便是借故亲近,根本不必理会。
他猛地抽回手腕,让对方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接着弯身钻进轿中。
而随侍在轿旁的两名炎府护卫更是投以警告的目光,不许她再接近。
“起轿!”
吆喝声之后,一行人也渐渐走远。
“他不是我的四郎哥……”睿仙两手撑在石板路上,失魂落魄地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心想或许只是长得相像,不是同一个人。
尽管四郎哥并不识得自己,可是他向来温文有礼,不可能用冷漠高傲的态度来对待别人,她一定是认错了。
春梅连忙扶起她。“小姐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她连忙跑向正要返回店内的茶楼老板,心急地问︰“请问刚刚离去的那位大爷如何称呼?”
“你是说四爷?”茶楼老板先用评估的眼神上下打量睿仙,这才回答:“他是虎卫司都察使,还是已故圣母皇太后的胞弟,跟当今皇上不只是舅甥,感情也最为要好,在府里排行老四,因此外头的人都称呼他一声四爷……这位小兄弟,听我一声劝,要认亲戚也得看对象,不能乱认,免得惹祸上身。”
睿仙不禁呆住了。“真的是他……”
可是为何会跟从小认识的四郎哥判若两人?
难道是因为她的重生,两人的命运因而错开,各自有了不一样的人生?
没错!八岁那一年,他们原本应该相遇的,可是四郎哥并没有出现,如今就算相逢,也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温柔多情的男子,更不可能再唤她一声“睿妹妹”……
原来老天爷赐予自己重生的机会,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个代价便是失去亲生爹娘之外,在她心目中最为重要、也最在意的四郎哥!在这一刻,睿仙的心真的好痛,痛到都无法呼吸了。
她真的失去四郎哥了!
“小姐认识刚刚那位大爷吗?”春梅见主子掩面痛哭,完全摸不着头绪。“小姐别哭……心里有什么苦就说给奴婢听……”
她摇着螓首,哭到说不出话来,不论是重生之前,或是重生之后,她与四郎哥终究是无缘。
待睿仙泪水流干了,收拾好心情,才又举步前往六安堂。
主仆俩走上好一段路,总算到达最后的目的地。
“小姐快看,是不是这儿?”春梅指着挂在医馆门上的匾额问。
睿仙颔了下首。“没错,这儿就是六安堂。”
“请问……”春梅赶紧朝里头问。“纪大夫在吗?”
听到有人要找纪大夫,医馆里的学徒便代为传话,没过多久,一名模样秀丽、打扮朴素的妇人从内屋里出来。
“我就是纪大夫,小兄弟是哪儿不舒服?”纪氏见她们衣衫褴褛,还是十分亲切地招呼。“快到里头来,我先帮你把个脉。”
见到亲人的面,睿仙想到这段时日所受的委屈以及吃过的苦头,还有失去四郎哥的心情,不禁悲从中来,再也撑不住地崩溃了。
“……表姨母!”她痛哭失声地唤道。
纪氏先是一怔,还没开口询问,就见对方身子瘫软,昏厥过去,本能地伸手去扶。“小兄弟……”
“小姐!”春梅惊呼。
听到这声称谓,纪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对方并不是“小兄弟”,而是个“姑娘家”。“快帮我把她扶进屋里!”
失去意识的睿仙已经听不见周遭的声响和动静,深沉的疲惫,令她堕入了黑甜乡,直到入夜,才幽幽醒转。
当她望着帐顶,还有些迷糊,忘了发生何事。
“春梅?”睿仙本能地开口唤着婢女。
闻声,纪氏来到床畔。“你醒了?”
“你是……表姨母?”她赫然想起来,连忙坐起身,才要开口,喉头不禁一梗。“我……我……”千言万语,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纪氏在床缘坐下,握住睿仙的小手,满眼的疼惜。
“我全都听春梅说了,什么都不必担心,一切有表姨母在。”得知表姊夫姚景安过世,表外甥女又在夫家受了莫大的委屈,只好千里迢迢的来投靠自己,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了。
听到这般慈爱和蔼的嗓音,让她的泪水再次决堤。“多谢表姨母……”
“你就安心住下来,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好好调养身子,以后的事再慢慢打算。”纪氏轻拍她的小手说。
睿仙呜咽一声,投进表姨母的怀中,她终于有了落脚之处,有了亲人的依靠,不必再担惊受怕。
“唉!真是苦了你……”纪氏轻拍她的背,疼惜地说。
她顿时哭到不能自已。
就从这一天起,睿仙便在纪家住下,身边有待她像女儿般的表姨母,还有被病人尊称为“神医”的表姨父、以及表妹秀娘,不管是在纪府或六安堂,大家都像一家人,在这里她找到了久违的温暖。
第2章(1)
四年后——
十二月中,天气极冷。
对炎家人来说,也是一个天寒地冻的季节。
京城的人都知炎府是已故圣母皇太后的娘家,当今皇上的四位亲舅父,除了大舅父已经过世,对于守寡多年的大舅母,以及另外三位舅父和舅母都十分孝敬,只要逢年过节,便会赏赐不少珍贵礼品。
虽然身为皇亲国戚,又一个个位居高官,炎家人行事却不张狂跋扈,也不仗势欺人,在朝中声望极好,更得到百姓敬重,即便是在二十年前,当时的炎皇后在后宫斗争中一度遭到废后,并被打入冷宫,不过时隔不到两年,又重新立为皇后,可惜这回后宫之首的位置没坐多久便因病过世,幸而还有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做为后盾,其地位都不曾动摇过,有人说是运气好,也有人说是祖上积德,炎家深受皇恩却是铁铮铮的事实。
在数不清的风风雨雨之中,炎家人安然度过不少难关,直到两个月前,有人意图行刺炎承霄,原以为只是皮肉外伤,不料却出现其他后遗症,府里上下弥漫着忧愁,只要太医前来,就忍不住期盼有好消息。
今日负责前来拆除绷带的赵太医一颗心也七上八下,看着此刻坐在床缘高大俊美的男子,是与皇上最亲近的小舅父,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不只是自己,所有太医都会被革职,甚至丢了脑袋。
“……那么四爷,下官这就把蒙在眼睛上的绷带拿掉了。”他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说。
听他这么说,围绕在身旁的炎家人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之前已经失败两次,今天是第三次了,大家都抱持着希望,等待宣布结果。
炎承霄置于大腿上的双手不禁握紧。“拆吧!”
“是。”赵太医深吸了口气,便开始动手,待绷带拿掉之后,才又说道:“四爷现在可以慢慢地睁开眼睛……”
于是,炎承霄跟着照做。
“四郎别急,慢慢来。”身为工部尚书的二爷还特地放下繁重的公务探望,只盼这个小了他十多岁的么弟能重见光明。
只见炎承霄掀开眼帘,直视前方,好半天都不说话。
这下换成位居大理寺卿的三爷着急了。“怎么样?四郎,可以看到三哥了吗?”由于这个么弟的年纪与他们相差甚多,又是他们这几个当哥哥的拉拔长大,因此习惯唤他的乳名。
“相公别心急,总要给四郎一点时间。”三夫人也忧心如焚地望着小叔,一向精明的她也坐立不安。
二夫人则是因为自小有口吃的毛病,总是羞于在人前说话,此时也急得两眼发红,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什么都看不到!”炎承霄陡地从齿缝中迸出话来。
赵太医心口一凉。“四爷连一丝光线都看不见?”
“根本就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他发出一声挫败的低吼。“你们不是说我的眼睛没事吗?为何就是看不见?”
“这……”赵太医被问住了。
三爷也扣住赵太医的手腕,一脸忿然地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不是说这次敷的膏药是特别调制,对眼睛相当有帮助吗?”
“相公!”三夫人连忙制止。
“再换其他药方试试看。”二爷不禁焦虑地说。
面对炎家人的质问,赵太医实在无计可施。“下官无能!”
“出去!”眼看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炎承霄不禁寒着俊脸,站起身来下逐客令。“给我出去!”
赵太医只能抱起药箱,丢下一句“下官告辞”,便匆匆地走了。
“四郎,你先冷静下来!”二爷将么弟按回床缘坐好,其实他的脑子也乱成一团,连太医都治不好,这该如何是好。
炎承霄抽紧下颚,任何安慰的话都听不进去。“你们也全都出去!”
“四郎……”三爷希望他能打起精神来。
家人的关怀只令他的心情更加烦躁,不禁发出暴怒的嘶吼。“全都出去!听到没有?”
“咱们还是先出去,等四郎的情绪缓过来再说。”三夫人忙对众人使眼色,自从两个月前小叔发现自己眼睛看不见,他的脾气也愈来愈坏,别说奴仆,就连几个小妾都不敢靠近伺候,令他们既担心又头疼。
众人不由得叹了口气,转身出去。
“阿贵,好生伺候四爷知道吗?”二爷临走之前又吩咐小厮。
阿贵躬着身。“是,二爷,奴才知道。”
听见房门关上,屋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炎承霄两手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我真的再也看不见了吗?”
都已经过了两个月,原本太医还口口声声的保证,说这不过是暂时的现象,等瘀塞在颅内的血块化开,一定能恢复视力,可是如今呢?他还是处在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般无助、胆怯的时候,若是从今以后真成了瞎子,身边的人都用怜悯同情的目光看待自己,那是炎承霄最无法忍受的,彷佛在一夕之间,从高空中坠落下来,跌个粉碎。
“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我?”炎承霄一面咆哮,一面胡乱地走动,不小心撞到几角,双手顺势一挥,将茶壶、茶杯全都扫到地上。
在外头等候差遣的阿贵听见屋里的声响,生怕主子出事,急得想冲进来。“四爷怎么了?四爷……”
他闻声辨位,朝房门口低吼。“不准进来!”
话声方落,炎承霄又不知绊到什么,整个人摔在地上,那模样好不狼狈,想到连在自己最熟悉的寝房都是这副惨状,更别说出门了,也只会让人看笑话,这么一想,简直欲哭无泪。
炎承霄抡起拳头使劲地槌着地面,直到力气用尽,才靠着双手的摸索,慢慢地爬上床,就只是坐着,什么也不想。
直到夜幕低垂,外头的阿贵见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只好出声。
“四爷,奴才进来了……”他推开门扉,等到适应寝房内的漆黑,见主子坐在床缘,就像一尊石像,于是先把蜡烛给点燃,又见满地碎片,只能装作没看见。
“四爷一整天都没吃,应该饿了,奴才这就去把晚膳端进来。”
鼻端嗅到一股蜡烛燃烧的气味,炎承霄不由得逸出一声哼笑,现在的他根本不需要烛火照明,因为就算点上了也看不见。
“……我不饿!”
阿贵担忧地看着主子。“可是……”
“出去!”他厉声地喝道。
“四爷……”
他沉下铁青的俊脸。“就算眼睛看不见,我还是你的主子,别再让我说第二遍,听清楚了吗?”
“是,四爷。”阿贵呐呐地回道。
待屋内再度只剩炎承霄一人,不禁发出类似哭泣的笑声,这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吗?可是总要给个理由,而不是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之下夺去他的视力,这教人如何接受?
这个晚上,又是一夜未眠。
天色还没亮,睿仙便起床梳洗更衣,投靠纪家这四年来她早已学会打理自己,不等春梅进来伺候,已经换上翠绿色的袄裙,幸好天冷,可以穿上这种宽大厚重的大袄,掩饰过于清瘦的娇躯,免得表姨母又担心她吃得太少,身子会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