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呈霓默默地点头,飞快地抬眸看他一眼,又羞怯地别开去。
那日惊鸿一瞥,并没有机会细看他,此时才发现这个男人不论外貌或气质都足以倾倒众生。
“为何她被锁住,而你却可以自由行动?”他提出困惑。
“我也被锁了一年,后来梁公公才帮我松了锁,让我可以在宫院附近走走,但是我得小心不能让人发现,否则就会害了梁公公。”她顿了顿,低声说:“康太妃犯了疯病,所以梁公公不敢松她的锁。”
“原来是这样。”安题低头看了眼书册的封面,微讶地问:“《考工记》?这是你读的书吗?”
金呈霓脸色微红,从他手中接过书册,嗫嚅地说道:“读着玩儿的。”
“这是记载齐国百工之事,你怎会有兴趣?”
他以为女子爱读的是一些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诗词。
金呈霓淡淡苦笑。“我原是没有兴趣的,但是……别无选择。谁知细读之后,竟慢慢读出了兴趣来。”
安题深深看她一眼。
“姊姊说你是失宠于永始帝的嫔妃,你是吗?”他小心地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
金呈霓羞怯苦涩地一笑,没有再多作解释。
其实,她并未受宠过,又何来失宠之说呢?
“你当真住在这个地方?”
他注意到树下的石桌和石椅上很少有落叶,看似时常有人坐过。
“我和康太妃都住在这里。”待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不该与他有太多接触。“这里是不祥之地,而你是皇上请来的贵客,不应在此逗留太久,请你快些走吧。”
“你知道我是谁?”他微讶。
“你是天凤皇朝的人,对吗?”她只知道这么多。
“我叫楚安题,方才听康太妃喊你阿霓,你的名字叫阿霓?”他温和地笑问。
金呈霓低头不语,莫名地红了脸,只觉一颗心怦怦地跳得很凶。
她的理智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不该再与他继续说话下去,但是他那一双明亮开朗、真挚坦诚的黑瞳中流动着对她深深的怜惜,让他看起来那么亲切温柔,情不自禁地就想拿他当亲人般依恋,这个想法令她震惊,她甚至还不知道他是谁。
安题抬起头打量四周,轻轻摇头说道:“这个宫院已经很残旧了,实在不适合再住人,你和康太妃不能再继续住在这里,我会跟皇上提起这件事,希望他可以将你们安置到好一点的住所去。”
“不、不用!”金呈霓惊恐地摇头。“不能让皇上知道我见过你,我和康太妃是有罪宫嫔,至死是不能离开宜香宫的!”
“有罪?”他深深蹙眉。“你们有什么罪?为什么至死都不能离开?”
金呈霓怔愕住。是啊,她们有什么罪?她们有什么罪?
“自古以来皇上就有生杀大权,何用多问缘由。”她清冷地一笑。
“你放心,我会救你。”他不假思索地喊。
她浑身一震,身子缩了缩,怯怯地道:“我想皇上不会愿意外人干涉他的家务事,多谢楚公子关怀,我得回去了,万万不能让人看见我在宫外走动。公子,也请你快离开这里,请你快离开吧!”
“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相信我。”他坚定地再说一次。
金呈霓微怔,心中一阵切切的感动,淡淡的红晕飞上了面颊。
“多谢公子一片好心,可惜没有人可以左右得了皇上,公子救不了我的。”
她怅然一叹,眼中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
安题淡笑不语。
当他决定要救她时,就会用尽一切力量救她。
第3章(1)
“如何能救得了冷宫嫔妃?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陪着丈夫进宫面圣的安第,在永始帝单独召见沐岚时,转过来看看弟弟,姊弟两人单独坐在荫凉的树荫底下说话,当她听完了安题叙述他见到阿霓和康太妃的过程后,愕然地盯住安题的眼睛,神情不可思议。
“你若看见那个阿霓和康太妃住的地方,也一定会想救她们。”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雪白宽大的薄丝衫,领口大敞,露出一片胸膛。只有姊弟两人时,他总是随意一些。
“这里毕竟是龙纪皇朝,我们怎么说都是外人,再不忍心也不好插手管曼武表哥后宫的事啊!”
安第轻摇手中的白纨扇,无奈地说道。
“我也知道不该管,但是你知道吗?那座残破的宫院每一扇门都上了锁,简直就跟监牢没两样。听阿霓说,她和康太妃至死都不能离开那座宫院,这样关锁住一个女子的人生,不觉得太残酷了吗?”他按捺不住怒意。
安第见他神情有着不平不忍,知道他认真起来便不会轻易罢休。
“这件事别由你开口,让我找个机会跟曼武表哥提吧,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私底下见过他的妃子,否则……阿霓便难以活命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安题松了口气,笑说:“我正是担心由我来跟曼武表哥提反倒更害了她,所以才跟你说这件事,你肯帮我就好了。”
安第笑睨他一眼。“我虽然可以跟曼武表哥提一提,但他肯不肯理我还很难说,我不保证能帮得了忙。”
“先试一试吧,万一曼武表哥不当一回事,那我就去求母后开口。”
他已经下定决心非救她不可,任何能动用的力量他都要试。
安第微愕地看着他,有片刻的沉默。
“安题,你是否太认真了?”她意味深长地说道:“为了曼武表哥失宠的嫔妃去求母后,你觉得母后会怎么想?”
“母后会明白我是在救一个垂死边缘的女子。”他朗朗一笑。
“不,母后想的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安第平静地摇摇头。“母后会以为你喜欢上她,然后,母后所考虑的事情就会变得相当复杂了。她会开始担忧要不要为了帮你而跟曼武表哥翻脸,要烦恼你的婚事该怎么处理,还要应付严厉的皇祖母,接下来还会有更多更多让她烦恼不完的大小琐事。”
安题讶然,眼神若有所思地望着落在青石板上快乐跳跃的麻雀。
“安题,你不会是因为对她动了心,所以才想救她的吧?”
安第用手中的纨扇轻拍了下他的肩膀,疑惑地盯住他。
“我同情她、怜悯她,对她的感觉就像看见一只被关在牢笼里奄奄待毙的小鹿或小白兔,一心只想把她救出来,只是这样而已。”
他分析自己的心情,而这样的心情究竟与动心差别在哪里?他其实也分不清。
“安题,我希望你对她的感觉就保持在同情和怜悯就好,真的不能再多了,你一定要答应我。”她正色地对他说。
“好,我答应你。”
他点头,笑着保证。
安第谨慎地瞧着他,仍觉不放心。“勾勾手指,我才信。”
安题大笑起来。
“你不是十二岁,我也不是八岁了,还玩什么勾手指?你真不相信我?”
“就是不相信!快点勾手指,不然这个忙我不帮!”她假意恫吓他。
“好吧。”他无奈地伸出尾指,用力勾住她柔细的小指。“这样总行了吧?”
安第终于放心地笑了笑。
“历朝历代像阿霓这样命运悲惨的宫嫔何止千万,不过她们都没有阿霓命好,她遇见了你,命运要改写了。”
安题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旋即笑了笑,牵起她的手,说:“我带你去那里走一走,你也要亲眼见过阿霓,到时候才好应付曼武表哥。”
“不会太远吧?我怕沐岚要回府时找不到我。”
“不多远,去去就回来了,很快。”他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别太急,你忘了我有身孕吗?不能走这么快呀!”她紧张地提起裙摆。
“唉,那就只能这样了!”
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出去。
沿路看见他们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惊愕得合不拢嘴。
“用不着急成这样吧?”
安第攀住他的肩臂,好笑地看着他。
“我是让你省点力气,以表达我对你的感谢。”他一路走得飞快。
“最好是这样啦……”她格格笑不停。
安题满怀轻松的心情,突然觉得一路上吹来的风也变得宜人清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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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声鸟叫声将发呆的金呈霓唤回了神。
她深吸口气,低头一看,才发现手中捧着碗筷已有好半天了,却才只吃了几口,其它大半都还没有动。
平日的膳食总是一碗残羹加几个硬馒头,然而今天不同,多了一只鸡腿,但是看着那只鸡腿,她却没有太大的胃口。
“阿霓,真不得了了,这两日咱们的膳食真阔气,昨天有鱼,今天有一只肥大的鸡腿呐!”隔壁的康太妃大惊小怪地嚷嚷着。
“大概是皇上过寿吧,所以也给咱们加菜了。”
她淡淡地说,一边放下碗筷,把未动的残羹和鸡腿搁在一旁。
“曼武那个臭小子真是愈来愈懂得享乐了,接连几天笛笙箫管都没断过,从前那个姓童的臭婆娘还没死的时候,他哪里敢这样天天寻欢作乐呀!”康太妃喋喋不休地骂道。
只要提起“从前”,康太妃积郁已久的怨气就会爆发,那些被她咒骂的人名,金呈霓都是听惯了的,她只由着康太妃去骂,自己默默地收拾东西,然后一分一秒地等待着黄昏的来临。
每天早晨,小太监会固定把她和康太妃一天的膳食送来,接下来的时间,偶尔会有为了抄快捷方式才路过这里的宫女、太监们,而日落之后,是所有的宫女、太监们最忙碌的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悄悄打开门锁,走到屋外散散步,吹一吹晚风。
每天日落以后、天黑之前的这段时间,是她盼望了整整一天后才能得来的短暂幸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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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相信我。
那位来自天凤皇朝的楚安题对她说的这句话,一直在她脑中萦绕回荡着。
她并不在乎这句话最后的结局,她所感动的是说这句话的人心中那一份真挚心意。
他正在努力给她希望,尽管她内心明白这个希望十分渺茫。
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她忍不住闭着眼睛微笑起来。
那日,她听着他亲切关怀的声音,望着他温柔和善的微笑,积累在她心头的忧伤和绝望突然找到了出口,她就像受尽委屈的孩子猛然间看见了至亲的亲人一般,将自己心中的郁闷和委屈全部无保留地倾泄而出。
楚安题,他是一个那么好的男人,好到让她愿用余生来祈求上苍保佑他一生平安幸福。
“就是这里吗?我的天哪,真不敢相信这里头住着人。”
她听见外头有女子的说话声,微微屏息,不知道那女子是谁?不过白天这里偶尔会有人经过,她想应是普通的宫婢。
“不是‘住’,是‘关’着。”一个男子的声音低低地纠正。
金呈霓蓦然惊跳起身,那男子的声音是她熟悉的,是楚安题!
“什么人在外头吵?若不是送东西来的就快点滚开,少站在那儿看笑话!”
康太妃也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便高声怒骂起来。
金呈霓心急地冲到门前,忙乱地把门打开一道缝,微微探出脸,见楚安题带着一个女子前来,那女子正是她那日在花树下也见过的。
“我是天凤皇朝安第公主,无意间经过此处,并无冒犯之意。”
安第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歉然。
金呈霓听她自称安第公主,旋即惊愕地望了安题一眼,有无数念头在心中纷乱缠绕。
她是公主,是他的姊姊,那他是?
“天凤皇朝安第公主?你是咸宁帝和常善公主的女儿?”
康太妃猛然把门打开,透过上了锁的栅门看着安第和安题,语气中有几分怀疑的冷意。
安题和安第忽然看见一个衣衫简朴的老太太出现在栅门后,惊愕地呆住。
“你知道我的父王和母后?”姊弟两人悄然对望。
康太妃冷冷一笑。
“龙纪皇朝七公主嫁给天凤皇朝咸宁帝不到一年时间便封后,这是何等大事,我岂会不知?天凤皇朝只有一帝一后,而你自称公主,自然就是咸宁帝和七公主的女儿了。”她的目光转向安题,狐疑地盯着他。“你呢?你又是谁?”
“我叫楚安题,天凤皇朝的二皇子。”他有礼地回答。
金呈霓常听康太妃提起过这些名字,万没想到这一对姊弟竟然就是天凤皇朝的公主和皇子,而在她知道楚安题的真实身分时,她的身子微微一震,突然像有火苗烫痛了她的心口。
“这位公主的容貌长得极像七公主,看来你们的身分是不假。”康太妃的目光紧紧盯在他们的脸上。“你们是皇帝的座上宾才是,怎么会走到这个荒僻的宫院来?无意间经过?我可不信!这座宜香宫可不是能无意间经过的地方。”
安第笑了笑,道:“我们真的是路经这里,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才停步,若因此打扰了娘娘清静,还请多多包涵,我们会立刻离开。”
康太妃静默了片刻,忽然长叹一声。
“我是你们母后皇兄的妃子,认真说起来,和你们也算攀了一点亲。宜香宫好久没有人来探访了,可惜我被幽囚在此,无法接待你们。”
安题忍不住开口问:“娘娘既是孝喜帝的妃子,身分等同于曼武表哥的母妃,曼武表哥怎能将娘娘幽禁在此,却不尽一点孝道呢?”
金呈霓倒抽一口气,心中暗叫不妙。
果然,康太妃发出了震耳的怒骂声。
“还不是因为那个姓童的臭婆娘,从小对曼武处处管束,凶狠严厉,让他自小就怕她怕个半死,连她死了,尸首都化为白骨了,他还在怕着她呐!”
康太妃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起来,接着开始破口大骂,愈骂愈毒,愈骂愈凶,似乎根本忘了他们两个人的存在。
安第和安题面面相觑,他们很少听见有人用如此恶毒的言语咒骂人。
金呈霓尴尬地低着头扭绞手指。“太妃的疯病又犯了,她总是时好时坏的,你们……别介意。”
“所以才要在栅门上上锁关住她吗?”安第奇怪地问道。
金呈霓不安地摇摇头。“我的门上原也是上着锁的,没有皇上的旨意,谁都不能踏出宜香宫半步。”
“不过梁公公帮她松锁,让她可以行动自由。”安题帮她解释。“梁公公是曼武表哥身边的首领太监,姊姊应该有印象吧?”
安第微一凝神,已明白了过来。
她深深地看了金呈霓一眼,柔声问:“既然你的屋子没上锁,能不能请我们进去坐坐?”
金呈霓有些犹豫,歉然道:“屋子里实在简陋,你们身分尊贵,我怕失了待客的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