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归尘、土归土,我老人家没那么多钱为你们每一个人备棺木、墓地,就委屈你们自然消融,请大家别见怪……”
“大夫!”豆蔻远远地跑过来,满面风霜、一身疲惫,看到遍地血腥,心里凉凉的。“人都跑哪儿去了曲大哥呢?”她没看见曲问情的尸体,他不见了?
“你不是走了,又回来做什么?”存心给他添乱嘛!
“曲大哥自愿为我们断后,可我不能抛下他啊!”
“你回来又能做什么?”
“至少我可以陪在他身边,快乐一起,痛苦也一起。”
卓不凡室了一下,这姑娘倒是重情重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了。
他想到总在不经意间互相伤害的曲家两兄弟,他们本性都好,就是沟通不良。让这钢铁性子的姑娘去帮他们磨一磨,兴许能有转机。
“曲问情被曲无心带回铸剑山庄了。”
她面色惨白,全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曲问情落入那恐怖的地狱中,还有生机吗?
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但依然可以看出,她前进的方向是铸剑山庄。
“喂,你去哪儿?”卓不凡明知故问。
“去找曲大哥,我答应过的。”说出口的话,就要做到。
“铸剑山庄戒备森严,若无人帮忙,你怎么可能进得去?”
“大夫!”豆蔻恍然回神,跑回来。“你能帮我吗?”她渴求地望着他。
“跟我来吧!我给你化妆一下,虽然我的易容术不太好,但改一下容貌至少不容易被认出。我再托人走点关系,让你进铸剑山庄做丫鬓。”
豆蔻觉得命运真是捉弄人,她千方百计逃离铸剑山庄,结果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又得回去做丫鬓。
不过这回她有个重大的使命——救出曲问情。
当日,她和小手被沙匪捉住,最绝望无助时,是他救了他们,之后,她生病,他为她千里延医,细心照料,这份恩、这份情、这份爱,她永远不会忘。
如果不能救出他,她就陪着他一起.现在想想,祭剑也不是那么可怕,有他在身旁,什么事都变得轻松愉快了。
曲无心把曲问情关在地牢里,虽然没有虐待他,也请了大夫为他诊治伤口,却在他身上挂了副三百斤重的手铐、脚镣,要他插翅也飞不出铸剑山庄。
曲问情对这种情况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早知道曲无心想尽办法要抓他,好不容易真的抓到了,当然不会让他有机会轻易离开。
他比较不满的是,卓不凡竟出卖他;这混账,曲无心是朋友,他就不是吗?以后再也不帮他买酒做饭了。
还有……
“无心,我可以自己吃饭,不必你喂我。”他不是三岁小孩,不用人把饭菜送到嘴边。
“你可以拿筷子吗?”曲无心只是做着自己的动作,并不理会他的抗议。
手上的镣铐这么重,要灵活用筷,确实有困难。
“你可以解开我手上的铁铐,然后在我腰间绑个铁球,或者增加脚镣的重量,你觉得如何?”曲问情给他建议。
“你的双手一自由,就会想办祛逃走。”曲无心说。
靠,不必这么了解他吧!曲问情很头痛。
“再不然,你每天帮我解开半个时辰,至少让我有时间处理一些生活项事吧。”
“比如?”
“洗澡。”
“我可以帮你。”
“算了!”曲问情打个哆嗦,他不洗了。
“那吃饭吧!”曲无心继续喂他。
曲问情挫败得想要去撞墙,但他也不能绝食抗议,人是铁、饭是钢,三天不吃饿得慌。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鼓励自己,含泪吞下曲无心喂来的饭菜。
“无心,天底下俊男美女何其多,你何必执着我一个?你知道,我们是兄弟,你那种想法是不对的。”
“他们再好也不姓曲,对我没有意义。”
“为什么一定要姓曲?你到底是在找一个爱人,还是在找一份血缘关系?”
“爱人?”曲无心明显愣了下。“我不需要爱人。”
“那你千方百计把我锁在身边是想干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
对话好像进入了鬼打墙,曲问情的脑袋迷糊了。
曲无心给他喂完饭,就去端水,拎来手巾给他擦脸、清洗手脚。他服侍他,非常习惯、非常开心的样子。
但曲问情却有一种陷入绝境的感觉。现在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们兄弟间的关系越来越诡异?
“你安心在这里住下吧!”曲无心帮他打理好一切,准备离开。
“无心。”曲问情在他的背影完全捎失前,及时回过神喊一声。“别再抓人祭剑了。”
曲无心歪着头,好像在思考他的建议,却又弄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我没有抓人祭剑。”好一会儿,他才说。“我问过他们,他们是自愿进铸剑炉的,娘、弟弟、叔叔,每个人都一样,我们必须那么做。不过……你说的话,我会考虑的。”
会有人自愿去祭剑?曲问情不敢相信,但无心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在撒谎。
突然,他想到了一件事,一瞬间背脊凉了,整个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第9章(1)
曲问情一直在思考曲无心的话,他说大家是自愿去祭剑的。也就是说,曲家在短短时间内死了那么多人,不是生病,也无关意外,他们极有可能是被送去祭剑了。
那他娘呢?他娘又是怎么死的?
他一直不喜欢铸剑山庄,觉得这里很恐怖,却没想到这座大园子真的比地狱更可怕。
为什么会以活人祭剑?为什么大家不反抗?为什么……大家都疯了吗?现在连无心也不正常了,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步入后尘?
他担忧着、愤怒着,在地牢里大吼大叫。
“曲无心,你给我出来,曲无心!曲无心!”他要知道真相,谁也不能无缘无故害死他娘,再当作没事发生。
“曲无心,你出来,曲无心……”他不知道叫了多久,直到嗓子哑了,还是没见到人。
不到用餐时间,曲无心是不会来地牢的。他吼到喉咙发出火烧般的痛楚,才意识到这件事。而这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吃饭时刻,曲无心果然准时出现。
曲问情用力瞪着他,他想知道所有的真相,但张口只能发出一些气音。
曲无心也不跟他说话,嘴角挂着嘲讽似的笑,给曲问情喂完饭就径自走了。
曲问情突然感到很泄气,心里有着一丝慌乱和绝望,他是不是这辈子都要这样过了?
心沉入了泥沼里,怎么也挣脱不开。
他强逼自己冷静,就算最终会发疯,他也要把娘的死因弄清楚再说。
等到吃第六次饭的时候,曲问清的喉咙终于比较不那么痛了。
“曲家到底有多少人是因为祭剑而死?”他艰难地开口问。
“大哥想问的是二娘吧?”曲无心耸肩。“对,大家都是投身铸剑炉而死的,每一个都是。”
“为什么要这样做?”曲问情虎目圆睁,咬牙切齿地问。
曲无心想了很久,才慢慢地开口。
“曾经,铸剑山庄号令天下……江湖中人都沉浸在曲家长剑的美丽和锋锐下……朝廷武库司要发兵器,得经过曲家的同意,否则兵部就会停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不用剑了,他们用枪、用刀、用毒……其实长剑才是最好、最有力的武器,为什么他们不再喜欢剑呢?因为曲家的剑变得不好……是啦!大家都喜欢杀伤力最强的武器,用火药可以杀更多人,要剑做什么?铸剑山庄会逐渐没落,然后,曲家整个消失。大哥,你懂吗?消失,就是不见了……既然都要死,为什么不拼一拼?只要能铸出更强大、更有威力的剑,大家就能继续活下去。我们是为了活,才去死……一切都是为了让铸剑山庄长存于世……”他的话颠三倒四的,却充满悲凉的味道。
“你们都疯了。”曲问情愤怒欲狂。“这是犯罪,你们都是杀人犯……”
“我说过了,大家都是自愿的,他们自己跳进铸剑炉,每一个都一样。”
“那我娘呢?我不相信娘会甘愿赴死。”
“二娘是自愿以身代你。她是第一个祭剑的,可惜失败了。”
曲问情用力扯动手铐、脚镣,想揍曲无心一顿,甚至想杀了他为母亲报仇。“你们丧心病狂,你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
“你是指小手?”曲无心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这个儿子。这些年,他其实一直过得浑浑噩噩,除了父亲托付的任务外,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你误会了,小手不想祭剑,就不要去,反正别人会去。他不该逃跑,我要他回来……等到我死了,让他做庄主……”
他用泫然欲泣的目光看着曲问清,曾经,他希望大哥能帮他,大哥答应了,却又抛下他,让他一个人无比痛苦。他迫不及待想让这一切结束,可惜它怎么也结束不了。
“你……你疯了吗?”曲问情好像一个憋了满肚子怒火的人,突然被人兜头浇上一盆冰水。他的心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冰的,整个人陷入浑沌状态。“如果你不想承担这些,就不要管它,任何东西都会有消失的一天,就好像太阳会升起和落下一样,你不能指望铸剑山庄摆脱天地常理……”
“哈哈哈……”曲无心仰头大笑,声音尖锐刺耳。“大哥,有时候我很羡慕你,你知道吗?你离开铸剑山庄后也许吃了很多苦,但你可以不必亲眼看到每个亲人投身铸剑炉,当他们把手放在你肩上,将生命和所有的一切交托给你……你试过,每个晚上要跟上百个冤魂道歉,向他们忏悔你又失败的滋味吗?我睡不着,我已经十几年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所以你怨我,要拉我一起下水?”
“我很孤独,我很无助啊!”曲无心哭得像个孩子,他只是想回到十八岁,大哥刚回家,能够给他安慰的时刻。但为什么他越是伸手抓,越是什么也得不到?
曲问情闭上眼,一滴泪滑下眼眶。他终于有一点明白曲无心的感情了,那不是爱,只是一种依赖。
难怪卓不凡骂他,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试图去理解过这个弟弟。
“无心,对不起。”他伸出手想给弟弟一些安慰,但手铐禁锢了他。“你解开我的手吧!这一回,我会陪着你,我们一起想别的办法让铸剑山庄延续下去,好不好?”
“我不相信你。”曲无心摇头。“你骗过我一次,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他转身就走,怕自己又被大哥哄了,然后再度失去一切。
“无心,这回我一定会做到,你相信我,无心……”
但曲无心没有再回头。
曲问情每次看见曲无心,都会想办法说服他放了自己。
但曲无心很害怕,为了不让自己动摇,他渐渐地就不再跟大哥说话了。
可不管他再沉默,曲问清仍然看出他的脸色不对劲,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差。
“无心,我发誓还不行吗?我保证不会再抛下你,你就放了我吧!”他已经记不清楚同样的话他说过几次了,也许有几百次吧?
曲问情被关在地牢里,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渐渐的,已有些分不清楚日夜和被关进来的时间。
曲无心没说话,只是弯腰帮他洗脚。
从曲问情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发丝中的黑色似乎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银灰。
“无心……”赶在曲无心离开前,曲问情想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但曲无心却突然开口了。
“大哥,你来做庄主好不好?”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表情,如果嘴唇没有开开合合,整个人瞧起来就像一尊木偶,他的灵魂呢?怎么不见了?
“你在说什么?”曲问情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无心,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告诉大哥,无心,你别走!无心……”
但曲无心已经离开,他根本不听曲问情的呼唤。
“该死!”曲问情破口大骂。这样子日复一日的挫折,已经快磨尽了他的意志。
这一刻,他异常地想念豆蔻;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也处在这种半绝望的情绪之中,她封锁了自己,几乎不与人对谈。
可她从来没有放弃过生命,不管再困难,她始终牵紧了小手的手。
她怎能拥有这么强大的勇气去面对那一切?可不可以把一点点力量分给他?
他拼命挣扎着想脱离禁锢,却逃不了。
“无心,你回来啊!”放开他,他们兄弟好好谈一谈,大家都可以重新开始。不要继续沉沦泥沼了,否则有一天他们会一起灭顶的。
“该死!放开我……”
“曲大哥。”很小的声音,却像来自天堂。
曲问情挣扎的动作突然停下,他呆滞的眼睛慢慢转动,最后对准牢门处,那白发苍苍的丫鬟。
她是谁?她怎能进来这里?曲无心从不准他之外的人踏入地牢。而且,她的声音……那柔软的语调,是他在睡梦中都不曾忘记的。
“豆蔻?”他试探地唤一句。
“曲大哥。”她扑进他怀里,泪水湿透了他的衣服。
“真的是你?”他又开始挣扎,想要抱她,却发现拥抱原来是一件那么艰难的事。“豆蔻,你怎么会来……”这该死的手铐、脚镣,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自由。
“大夫帮我的。”就算他不能回应她,她也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感受他的存在。之前见不到他的时候,她想他想到整个人快崩溃了。
“卓不凡。”是啦,也只有像他那么了解曲家的人,才有办法偷渡人进铸剑山庄,不过……“小手呢?他怎么样?”
“小手跟小柱嫂的家人去了沙摸,等我们出去后,再去接他。”
“出去?”他苦笑,这几百斤重的鬼东西,岂是轻易挣脱得了?
“放心。”她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我来的时候,大夫给了我一柄匕首防身,等我用它割断你的手铐、脚镣,我们就能出去了。”
“什么样的匕首?”他期待那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兵器,但是……
她一拿出匕首,他忍不住感到失望,灰扑扑的颜色、锋刃拙裂,根本是路边摊一柄十文钱的货色。
“我现在就动手,很快我们就能出去。”她开始拿匕首割脚镣。
曲问情听见铁器磨擦的声音,是很钝很钝的调子,他心里更加失落了。
“豆蔻,用这种匕首是割不断手铐、脚镣的。”这匕首的品质比铸剑山庄的菜刀还差,但又不能叫她拿庄里的武器来用,怕害她泄漏身分。
“怎么会?”她忙得满头大汗,但眼睛依然闪着光芒。“你瞧,我割出米粒大的缺口了,只要有耐心,一点一点割,一定可以割断的。”
她抬头对他笑,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好像自己本来沈在流沙中,身体好重,但她一笑,就把他拉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