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尽血渍,沉眸定睛仔细瞧,意外发现这只小手半点伤痕都没有。
风大哥……我、对不起、我……风大哥……
握着纤细五指的大掌,悄悄拢紧。
凤求凰瞅向那张埋在软枕内的脸蛋,伸手将顽皮青丝拨至她耳后,指尖轻抚过她脸颊上那一道道令人心痛的血痕。
看她背后铺盖着药巾,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沉痛。
她的身子,他拥过。
那日夕照,他才知她在男儿衣装包裹下是出乎意外的瘦小,像个无助的孩子,需要他人爱护及照顾。
紧抿的唇微微弯起,他笑得柔情万千,细声细语。
「小短腿,风大哥把那些欺负你的人打跑了,厉不厉害?」他抚着她的发,床上的人却毫无动静,她吐纳的气息微弱,双眼轻闭,看似还在熟睡中。
「我知道你累了,想睡。」一寸寸柔抚,一句句低喃,亲切,却含着无声的痛。「可是风大哥……」
他的话突然中断在他弯笑如月光浸沐的柔情当中,阵阵春日微凉的风自窗棂吹透而进,拂过他的颊,似也偷偷地藏走他未说完的话。
看那沉静睡容,凤求凰倚坐床头,目光垂视着她。
他将小手温柔又不失坚决地握在掌内,她现在是熟睡的,不会使劲,可他永远清楚记得在她被吴连从他怀里扯走时,她手指余留在他衣衫上的劲道。
那微弱力劲告诉他,她害怕,是怕接下来的遭遇,也或许是害怕与他分离。
明明是如此薄弱的力气,却很深刻的揪着他的心。
「乖,风大哥在,不会有人带走你了。」他苦涩低喃,五指扣着她的。「风大哥在这里等你醒来,好好休息吧。」
绝对不会有人再把她带走,纵使有,他也会拿命跟对方拚了。
因为她呀——
是他的小四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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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月升,未燃起烛火的房里一片黑暗。
凤求凰倚靠床头坐着,时间在他凝视着棠四草安稳睡颜时悄声溜逝,而他也难敌倦意,就这么睡着。
他吐纳浅稳的气息,合着眼,胸膛起伏平缓,然而身旁传来的细弱哀鸣,让他在第一时间便睁开双目。
「啊……」
练武之人耳力极佳,凤求凰听见棠四草发出细微又沙哑的单音,黑暗里隐约可见她半睁着眼,还有不断蠕动的唇瓣。
「小短腿?」他扯出灿笑,见她似已清醒他此谁都开心,从未放开她的掌扣得更紧。
棠四草仍在努力张口,可喉咙乾涩,声音硬足下肯从喉咙挤出来。
「风……」
「嗯?」他侧耳凑近她的唇,手劲稍稍用力,鼓励她继续说话。
「凤……求凰……」
三个字,冷硬地敲上他的心版,凤求凰神情露出些微恍惚。
「凤求凰……」这回的三个字没有方才喊得破碎,棠四草的嗓音纵使细弱,可她还是咬字清晰,将这千辛万苦挤出的三个字轻轻呵进他耳中。
凤求凰忡怔片刻,随即自迷惘中清醒,他笑睇着她,徐缓放开掌中柔荑。「你嗓子哑,是不是渴了?」
她虚弱的点点头,失去他温度的五指微微颤动。
「我替你倒杯水,你先等着。」他起身朝茶几走去。
躺在床上的棠四草半眯着眼,藉着月光望着他颐长身躯正在茶几前忙碌,一会儿就见他捧着茶杯回到床边坐下。
他自床边小几抽起布巾,沾湿一角,轻轻擦拭她干裂的嘴唇。
唇边滋润引着她探出粉舌舔过,凤求凰看着她此刻的赢弱模样,甚是心怜。
他就这般反覆喂她喝水不知过多少时间,待茶杯见底,他才把杯子搁放在小几上。
「好多了吗?喉咙还痛不痛?」
她依然不说话,只是摇头。
平时她话多,可这回却不见她开口,不知是负伤所致让她疲惫,还是她心里有什么疙瘩,这片静默仿佛让空气也凝滞了。
「我吓了一大跳呢……」棠四草突然开口,语气轻松,虽然仍有些微弱,但不难察觉其中有笑。
凤求凰疑惑地看着她。
「没想到咱们客栈里,住了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她扯嘴柔笑,吃力转动颈子想看他。「有时你不在,是去劫富济贫了?」
他沉默,微微地笑。
「雅盗凤求凰,也常救其他姑娘吗?」她的笑容未变,这模样让他备感熟悉。
和他不久前为她担惊受怕,却仍是要强撑着面子笑的感觉很像。
棠四草……若是你想让我愧疚到死,何不干脆一刀捅死我算了?
「你……要走了,对不对?」
她丢了很多问题给他,他都没回答,然而这个问题如投石入湖般激起涟漪,凤求凰垂眸望着她。
他想老实告诉她是有这个打算,落脚处被人发现,他拥有「空岳」的事也在江湖上传开,悦人客栈这次只被拆毁大厅,他要是不走整栋楼给拆了都有可能。
更何况,要是让那些夺剑的人知道棠四草在他心中的分量,危险的便不是他,而是眼前这无忧无虑过日子的单纯小呆子。
只是——
他无法走得安心,走得像往常那般潇洒……
两人相对,可心里各有所思,良久,棠四草眨眨双目,细声道:「我好累,想睡了。」
凤求凰摸摸她的头,柔声笑语,「睡吧,我在这里陪着。」
「嗯。」她颔首,给他一抹稚气笑容,然后转过头面向墙壁,安然睡去。
凤求凰专注凝视她熟睡的身影。
那盖着药巾的背脊起起伏伏,偶尔会见她抽气而颤动。
他知道她痛,然后他会再度握紧床边那只手,直到那起伏渐缓,他明白,她又入梦跟周公下棋去了。
「你知道我总爱喊你小短腿的原因吗?I趁她熟睡,他低幽幽地吐出这句话。
凝视那毫无动静的身影,他莞尔。
「在这里,你是小四草,大家也都这么喊你,可若是有天有个人喊你不一样的名字,你是否可以马上知道这个人是谁?即使不回头你也会知晓。」
小短腿、小短腿,这不太动听的称呼,却只有他才会喊。
令他开心的是,每当他这么喊着她时,她没有不高兴地回头瞪他,反倒还笑嘻嘻地直朝他跑来。
「相对的,我也一样。」他想起方才她喊他的那三个字,只觉痛彻心扉。「当所有人都喊我凤求凰,却只有一个人喊我风大哥,我会很快的、马上就想起某个呆呆傻傻又爱冲着我脸红发笑的丫头。」
他听到这声称呼,不假思索的便会想起棠四草这个人。
「西京里,每个女人在我眼中的确都是一个样……」他彷佛把什么苦的东西嚼进口里,吐出的字字句句,皆是苦。「但是……至少你不一样。」
她不一样。
因为在这个地方,唯有她会喊他「风大哥」。
可是离开以后,他四方游荡,某日自茫茫人海中回首望,也不会见到她的行踪,在无法回头的往后日子里,因为失去她而变得孤单寂寞。
他无法带她走,她的性子不适合生存在江湖的刀光血影中,也许在悦人客栈里当她的店小二「小四草」,而不是他口里的「小短腿」,才是让她最安全的方法。
他得走……
原本紧握她小手的力道,渐渐松了。
他庆幸自己不是在她醒着时离去,不然他得面对哭得惨兮兮的小脸。
「再见,小短腿。」他苦涩的开口,万分不舍的将手自她掌中抽离。
夜还长着,他得趁着无人知晓时收拾——
「风大哥……」
撩人心弦的哭音自身后幽幽传来,这低柔泣喊拉住他的思绪,同时在他小指上也感到一股轻柔力道。
「风大哥……你留下,别走……」棠四草泣不成声,苍白小脸上爬满泪水,哭得十分狼狈。
她的手紧紧握着他的小指不肯放,深怕一放他就走了。
凤求凰傻怔着不动,他以为她已熟睡,才对她说出那些话。
他回首,惊愕地看着她哭惨的圆脸蛋。
「你……」不会是装睡吧?!
「我以后一定天天喊你风大哥,照三餐当佛经喊,喊到你烦了我还是要喊,管你是谁,你只是我心里的风大哥……」她哭得连鼻涕都流出来了。
当她知道他是凤求凰时,她心中的大英雄也变了,变成西京里每家姑娘嚷着、念着、挂着心的憧憬对象,不再只是她的唯一。
可方才听他说,她才知道这三个字从她嘴巴里喊出来是多重要。
「你这丫头。」凤求凰抽起袖子替她擦擦脸,无奈地叹息。「做什么装睡?」还偷听他说话。
棠四草抽抽噎噎的,「我不知道怎么跟凤求凰说话,我只知道怎么跟风大哥说话……」
他失笑,以指节轻敲她的额头,声音挺响的,看来这脑子还不是普通的空。
「不就同一个人吗?」
「我听完你的话才知道是同一个人啊……」呜,原来她的风大哥没变,真是感谢上苍,老天怜她。
这丫头是看他伤得不够重,想害他憋笑憋出内伤是吧?
凤求凰紧捂着嘴忍住笑,一笑这浓情蜜意的感觉就要毁了。
「风大哥的伤不要紧吗?」棠四草看着他,伸出指轻触他上扬的唇角,想起他挨吴连那掌后吐血的模样,难免有些挂心。
唇角的触碰很小心翼翼,凤求凰吻了吻她抚过唇边的指尖。「我没事。」
他不想再听到她说对不起,心里怪难受的,比看见她哭得惨兮兮还要疼,扯心裂肺的那种。
「真的?」她有些狐疑,怕他只是为了安她的心所以说好听话。
他笑着揉揉她的发顶,就当作是回答。
「那风大哥也不会走了吗?」她的眼中藏有无限冀望。
凤求凰挑眉瞅着她。
这次他干脆躺在床上,伸臂越过她的伤处捉住她细瘦肩头,将她揽进怀里。
「风大哥保证,你睡醒后还是看得见我。」他拍拍她的肩,轻语道:「小短腿,若是想睡就睡,我看你眼皮像是几斤重似的。」就这么怕他偷跑?
听他保证,棠四草喜孜孜地窝入他怀里。
总觉得从前总是空空的心头好像被填满了什么,有股安全感,还有很温柔的包容。
有他在身边,她才真正的感觉到什么是归属。
「我保证,我会一直保护你。」
有风大哥在身边,不管遇到多危险的事,她什么都不怕了……
坠入梦乡前,她听到的是这句话,脸上带着笑意入睡,久久不散。
凤求凰瞅着她的睡颜,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可她只要笑,他便放心许多。
看着她好些会儿,他才安然地与她拥眠,而她那微弱的指劲,就捉着他心房前的衣服。
客房内,即使两人已沉沉睡去,柔情蜜意仍如纠丝般化不开。
客房外,几个耳朵紧紧贴着门板偷听房内动静的人,却是哭得眼泪鼻涕全糊在脸上。
「呜……太感动,我太感动了……」
朱荣哭着从怀中掏出手巾擤鼻涕,小愣子拍拍他的肩,他遂把手巾往上递。
「没想到那个凤求凰对小四草这么用心,我们还当他是采花贼,真是太没良心了我们……」小愣子抹抹两行热泪,把手帕递给王灿。
「是啊,是啊,他刚才说的话实在、实在是……唔呜呜呜呜……我说不下去……」王灿用手巾擦擦泪脸,顺便挖挖鼻屎,又传给下一个人。
赵世熊也哭得很惨,他拿到手巾就是整张脸全抹遍。
他决定了,从今天开始他对那个姓风的……啊,不,现在也该改口了,总之,他会对他另眼相看。
毕竟这男人是真心诚意的对待小四草,他有什么道理好阻止?
小四草,你的幸福,就是咱们的幸福啊——
第八章
经过那日混战,悦人客栈井然有序的大厅现在已是一片狼藉,不是桌子缺了面就是椅子缺只脚,惨不忍睹。
老板赵世熊领着哥儿们着手整修,男子汉做粗活是不麻烦,麻烦的是附近居民听说凤求凰住在悦人客栈里,为睹其风采的闲人三天两头就来客栈里吵吵闹闹。
「赵老板,你就替我们报个声嘛。」
「是啊是啊,大家都钦佩凤大侠,引见一下又何妨?」
赵世熊怒得瞠目,他打着赤膊,手拿木板挡在客栈门前,一夫当关似的挡住这十七、八个死老百姓,怕闪个神就有人溜进客栈里。
「老子都说他人已走啦!」他挥挥手,粗声大骂。
开玩笑,若是凤求凰在悦人客栈的事情传开,全西京的姑娘恐怕都要挤到他这个小地方,如此光修理门槛就要赔本,还让不让人赚钱?
「赵老板,你不能这样啊,我们只是想跟他道声谢。」
「我就说他人已经滚了、走了,搞不好现在在城郊跟那些抢剑的人斗个三百回合就快嗝屁了,你们难不成全是聋子吗?!」
「喂,我说你这只熊怎么——」
砰!
死老百姓们蓦地倒抽口气,睁圆眼,冷汗浃背,见赵世熊发疯似地把手上那块一寸厚木板以铁头击破,啪啦个两声木板断成两截。
「谁再嚷嚷的?啊?」赵世熊的熊性发威,瞪着牛眼彷若会喷火。
死老百姓们登时噤若寒蝉,在他的威胁下他们猛摇头,紧接着就是一窝蜂的逃跑,赵世熊远望那群孬种粗声咒骂,把破木板扔到地上。
他才抹抹头,就见厅里有名同样打着赤赙的年轻男子修理方桌,嘴角还隐隐抽动着。
赵世熊一看,肝火又冒上来,当即怒指正在偷笑的凤求凰。「笑什么?!你个死娘娘腔,祸都你闯出来的!」
凤求凰仍是笑着不回话,继续敲敲打打,只是连连点头应和。
寄人篱下,他得学着低头不答腔,虽然他有些意外这只熊为何没赶他走,且还放任他与棠四草接近。
「喂,你这什么话?人家凤公子都留下来帮忙了。」张厨娘从厨房里拐出来,拿着茶水和一碗粥。
赵世熊哼个声,用挂在脖子上的巾子抹抹汗,向张厨娘讨碗茶来喝。
「老子我也没说他不准走,干我屁事。」不过若是这娘娘腔走了,小四草哭得唏哩哗啦那就干他的事了。
瞅着赵世熊咕噜咕噜地吞下大碗茶水,张厨娘啐笑,和这头熊一同待在这间客栈也十余年了,他口是心非的性子她老早就摸透。
捧着另一碗粥,张厨娘来到凤求凰面前。「凤公子,劳烦你替我送上楼给小四草。」
凤求凰放下手中捶子,站起身将衣物穿妥后便接过碗与汤匙。
「小四草最近常嚷着闷想出去透气,你就陪她聊几句。」小两口嘛,呵呵。张厨娘笑得暧昧,伸手拍拍他的肩,催促道:「好啦,上去上去。」
张厨娘的心意昭然若揭,凤求凰受教地莞尔,说声谢后便上楼。
上到二楼,拐个弯再走几步路,很快便来到棠四草休憩的客房,他敲也不敲地直接推开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