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笑了笑,垂首看着棠四草,见她还是傻呼呼的,他摇摇她。「小短腿,我替你扳回一城的精采画面瞧见没?对那种刻薄脸别太客气,欠骂嘛。」幸好他没带剑,不然还真怕自己失手砍断那老女人的脖子。
棠四草仰起脑袋,傻望着他,直到脸颊被凤求凰偷个香,她才醒过来。
「风大哥,谢谢你。」她绽出招牌笑容,傻气中带着讨喜的那种。
乍见她这抹笑,让凤求凰有些心疼。
这一刻他不知道她是真的傻,还是怕让人担心才装傻,但无论是哪种皆令人于心不忍。
所以,他陪着她笑,若她不想让人为她忧心,那他也当作方才所有不愉快都没发生过,大掌揉弄她的发。
「你啊你,傻子呵。」他拥紧怀里纤瘦的身子,心里为她流的血泪都快泛滥成灾了。「小短腿,你太瘦了,我该把你养胖点才对,想吃什么大餐,说说。」
「真的?!那么风大哥,你带我去东市那间漱流庄吃!」
……喂,臭丫头,乘机敲他竹杠?
「加我一份。」
「再加我!」
「还有我也——」
「想去也行,我把你们剁成肉酱包成包子卖过去。」
「……」
奇怪,他们怎么觉得这个凤求凰和赵世熊残忍的习性愈来愈像了?
第九章
棠四草父母一现身,悦人客栈再度不得安宁,从早到晚就听棠母的刻薄嘴在耳边唠叨,所幸今日棠母、棠父大清早就出门,到现在近黄昏还不见人影,悦人客栈也终于安静不少。
「哼!那臭婆娘走得好,耳根子落个清静。」赵世熊手拿锯刀,愤恨地锯着手中圆木,他每锯一下牙根就咬紧几分,仿佛掐在手里的就是棠母的脖子。
张厨娘失笑地拍拍他,「你也别这样说,他们好歹是小四草的父母。」
这两个字不提便罢,提起来就仿佛把水洒进热油锅里般,滋滋嚓嚓地激起赵世熊心里那锅热着的烫油,他瞪大怒目,嗓门扩亮几倍。
「父母?瞧他们那副德行也配为人父母?!一个嘴巴臭得跟茅坑有得拚,另一个獐头鼠目、胆子小得活像宫里太监,他们那点心肝大小跟老子疼小四草的心意来比,指甲片都不到!」
王灿听得连连颔首,「我也同意世熊说的,哪有做父母是这模样?」
「是嘛,尤其是那老女人,性子和小四草相差真大。」小愣子也心有不平地插话。
说到棠四草,大伙有默契地转头看着在后头与凤求凰处在一起的人,凤求凰不知道在变什么把戏,逗得棠四草扬声大笑,兴奋鼓掌直嚷着好。
看她那惹人怜爱的傻气笑脸,他们无不露出感慨目光。
也许就是因为棠母刻薄,才会磨出棠四草那碰到撒泼客还能端着憨笑跟人陪不是的性子,对方说得再难听也抵不过棠母半句,棠四草被酸了十二年,大概已练就一身百毒不侵的功夫了。
「哇哇哇,好厉害!风大哥,再表演一次给我看!」
棠四草惊呼连连,双手合十崇拜地盯着凤求凰。
「喏,看仔细了。」凤求凰笑得得意,左手掌着圆木,右手食指不过朝木心轻轻一点,圆木滋喀几声立刻裂成四半。
这招他上回劈木柴时用过,可棠四草那时只管盯着他发呆,没注意到这点。
「太厉害了!我也要玩我也要玩……这样啊,嗯,是这样吗……咦?为什么我敲不破?风大哥,你怎么弄的呀?」两条细眉蹙紧,棠四草很专注地瞪着木心,食指敲个半天也不见圆木裂条缝。
凤求凰瞧着她那脸逗趣样,发笑地揉揉她的发。「若是让你轻轻松松劈开,那咱们这些混江湖的功也不用练了。」这可是他十多年来累积的内劲哪。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继续研究手中圆木。
凤求凰静静注视着她,怅然失笑。
虽然她在人前总是笑嘻嘻地不摆脸色,可他明白她并非打从心里快乐;她不愿诉苦,他便不逼她,只好换个方式讨她开心。
「还想不想看别的?」他扬扬眉,向她提议。
捧着圆木的棠四草听他还有其余绝活,圆眼张得好亮。「要要要,我要看!」
凤求凰在她期待的目光下竖起木板,站在两尺外,双拳握在腰处,目光凌厉盯着木板,在一声短喝后随即出左掌,啪喀!木板受他掌劲所击,应声破裂。
「哇——」
啪啪啪啪啪啪!棠四草的鼓掌声不绝于耳,原本只想逗她开心的凤求凰,没料到她会这么热烈捧场,顿时变成他心花朵朵开。
「小短腿,精采的来罗。」他勾唇一笑,目光扫至墙边排排放的木板,他扳扳指骨,朝木板堆走去,马步扎得够稳时,他提气大喝:「看我这招隔、山、打、牛——」
砰!巨响来自他的掌击,紧接着就是啪喀啪喀响个没完,木板如骨牌般接续破成两半,就这样一路破到赵世熊他们脚边。
木板尽毁,棠四草抱着他开怀大笑,人人皆瞠目结舌时,唯有赵世熊勃然咆哮。
「臭小子,你把木板全打坏了,我们拿什么修客栈?当木板不用钱吗?!」竟然拿去练铁沙掌!
只见凤求凰抽起最先承接他掌劲的木板,木板没碎,倒是上头盖了个五指印,他将掌印亮给赵世熊瞧,笑着道:「这木板有我的手印,若我在上面签个『凤求凰到此一游』赵老板,你拿去卖应该会有不错的价钱。」看,他也是很有商人脑袋的。
「那我扒光你带你去游街不是赚得更快!」
客栈里闹烘烘的,大伙看赵世熊和凤求凰斗嘴皆是笑得双目盈泪,棠四草也乐得直拍手。
这刹那间,棠四草有种错觉。
她认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皆未发生过,她没受伤、没人来找碴,更没有幼时响在耳边的刻薄尖嗓,如恶梦中的利刃划破这和乐融融的气氛——
「吵什么吵?难看死了,活像一群猴儿唱戏。」
尖锐嗓音很唐突地插进笑声里,众人登时敛容,个个不爽快地转头看向客栈大门。
大清早不知跑哪儿去的棠母与棠父现下就站在门口,不同的是,棠母穿著变得光鲜亮丽,就连畏畏缩缩的棠父也换了新衣裳,有那么三分体面。
大厅里一片死寂,棠四草见没人吭声,便打圆场的笑着开口,「娘,你回来啦。」
「怎么,不能回来?」棠母狭眸瞪去,又是戳得她僵住脸皮。
疼惜棠四草好意被视为敝屣,赵世熊怒瞪棠母。「没人说你不能,可我们是巴不得你别回来。」
棠母这次倒不先和赵世熊吵个天翻地覆,仅是哼声笑,伸出左手炫耀指上戴着的金银珠宝。
「放心,过了这晚我也不必住在这间破店,到时你想留我,我还不屑待。」
一旁守着棠四草的凤求凰骤然敛眉,总觉得棠母这话里似乎透着什么寓意。
摆谱也摆够了,棠母鄙厌傲笑地拉着棠父就往楼梯走,快上楼前她还不忘扯嗓大吼:「棠四草,跟我上来!」
「啊?哦……」
棠四草傻愣愣地要跟上,右臂却被人紧紧拽住,她回首,就见凤求凰冷肃地盯着她。
「没关系的。」她笑咧咧地,像是天塌了也不足惧。「她念完气消了就没事啦,我会立刻下来。」
凤求凰仍是不放手,心有不忍。
「棠四草,叫你死过来还不快点!」
「好,我马上去——」她急匆匆地拂开臂上大掌,急奔二楼。
凝视着她消失于楼梯尽头的身影,凤求凰心神惴惴下安,身后赵世熊又和王灿等人替棠四草打抱不平。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这几天他们早习惯拿棠母当作聊天话题,说她小眼睛塌鼻子歹毒心什么的,就这么边说边收拾大厅里的杂乱。
半个时辰过去,大厅也收拾的差不多,张厨娘见他们累了数天,决定今晚煮桌好菜犒赏大家的胃,一群大男人笑得合不拢嘴。
就在这大厅气氛欢乐之际,棠四草也从二楼缓缓走下。
「小四草,小四草下来啦!」小愣子眼尖地发现,第一个扯嗓大嚷。
大伙见她来,立刻簇拥而上,笑嘻嘻地将她包围,每个人都伸手捏捏她的小圆脸,或是说些好玩的事情逗逗她。
那疯婆娘铁定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无所谓,小四草有他们疼就好,她当小四草真是草,可他们要说小四草是个宝,别人又能如何?
站在楼梯口的棠四草神情发怔,任凭他人如何捉弄她、唤她,皆是毫无反应。
凤求凰拧起眉,发觉她不对劲,摇摇她的肩,唤道:「小短腿,怎么了?大家在跟你说话呢。」
肩膀被人轻轻一摇,棠四草即刻醒神。
她眨眨眼,那双圆眸不知怎么回事的毫无光彩,像个抽了魂的人。
「小四草,是不是你娘说了什么话?」
「别把那臭婆娘的话当真,她说的全是屁!」
棠四草还是一迳地不说话,双眼却好专注、好专注地凝视眼前的每个人,赵叔、张大娘、小愣子、灿哥,还有……
瞟向凤求凰的眸光中闪过一丝眷恋,他来不及捕捉,她却已堆起满脸笑意。
笑容一如往常,却带着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
「对不起,赵叔…:」
赵世熊不解地拧拧眉。
「明天起,我就不能再帮你的忙了。」
这话,震惊在场的每个人,他们惊视着棠四草空洞的笑靥——
「我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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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走了。
下午时,棠四草突然这么说。
她将这四字说得如云或风般的轻,仿佛离开是件轻松事,甚至不留痕迹。
这话对赵世熊打击不小,他怒咆着追问是否为棠母逼迫,本想上楼将棠母拖出房痛打一顿,然而棠四草却是笑而不答,仅说句累了想睡便回二楼休息。
这是棠四草初次不搭理赵世熊的怒喊及逼问,那纤瘦的身子像逃命似的直奔客房。
凤求凰见情况不对劲,抛下大厅那团混乱,尾随在她身后直追客房,可当他来到她房门前,门扉紧掩,他伸手推,却推不开。
她挡着门板不让他进来。
伫立在房门前许久,凤求凰才迈步离去,他面色沉重,双手紧紧握着。
那晚棠四草没下楼用饭,大厅一片死寂,即使张厨娘饭菜煮得再香,也是食不知味。
三更。
街坊上响着更夫敲锣击柝的声响,还有提醒住家小心火烛的喊话。
击柝声由远到近,再渐行渐远。
房里点燃烛火,却无法将满室照亮,棠四草缩坐在床角,她两手攀膝、下颔抵着手臂,发丝披肩,双眸无神地凝视着桌面上摇动的烛光。
「怎么还没睡?」
凝望火光的圆眸轻眨,棠四草循声望去,就见凤求凰的身影自黑暗中显露而出,举步来到床边坐下。
他伸手为她拨拨发丝,指尖流连在她颊畔不舍离去,他的眼里也是不舍。
「是不是那女人说了什么难听话,心里难受了?」
棠四草幽幽地看着他,轻摇螓首。
见她不开口,凤求凰轻笑,「我知道的小短腿似乎不是个话少的人。」
他想问她为何提起离开这事,可见到她现在这摸样又问不出口,怕问错了,她伤心,也怕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她颊边的抚触转而揉揉发顶,棠四草的唇动了动,像是有话含在口中未出,他挑起眉,就等着她说。
「风大哥……」
「嗯?」
「我好疼。」
「疼?哪里疼?」那恶妇该不会是打她了?
她举起手抚着肩,低声轻语:「我背好疼。」
瞅着她,凤求凰无奈闷笑,探掌取来床边小几上的瓷瓶。「你转过去,我替你揉。」自从那日他替她揉背,从此她只要喊疼,就等于是要他帮忙揉揉,这是他们两人间才有的亲昵。
棠四草听话的背过身子,解下衣物,袒露出雪白的背。
烛火照得她背肤如丝绸般的光泽,这几日他替她揉背,淤血也散了大半。
他拔开红塞子,倒药油,先在双掌上搓了搓,然后动作熟稔地替她推揉起来。
那手劲跟往常一样,刚中带柔,虽然压到淤血处总是会感到疼,可再疼,也强不过他的温柔相待。
看着墙壁的圆眼,在这一刻闪烁着银光……
「我有三个姊姊。」
突然听她提起身世,他手劲一顿,抬头瞅着她后脑勺片刻,然后继续按揉着,安静聆听。
「姊姊们名字和我差不多,大姊叫一草,二姊就叫二草……我排第四,所以叫四草,因为姑娘家不值钱,才用这个『草』字。」她说得不疾不徐,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五岁那年,亲娘为了要偿还爹的赌债,操劳过度而病死,来年,爹娶了二娘,说是要照顾咱们一家子。
二娘比爹还不喜欢女儿,后来她生个男娃,情况就更糟了,姊姊们老是被二娘刁难,我因为年纪小总被姊姊们藏在身后,她们则替我挨骂。」
想起了躲在姊姊背后,偷瞧二娘骂人嘴脸的童年时光,棠四草唇角微微弯起,然而这回味往事的愉悦并未维持太久,她愈笑,愈是苦涩。
「但因为爹嗜赌的缘故,咱们家很快又穷了,家里能卖的就卖,攒出的钱还不足以还债,所以爹就狠下心,听二娘的劝把大姊和二姊卖去富人家里当家仆。」
那年除夕,她仅仅九岁,和三姊躲在门后看二娘和一名老丁做买卖。
大雪纷飞里,老丁牵着大姊和二姊的手消失在街角,等她大了点,她才知道姊姊们被卖去远地做奴仆。
「后来,我十二岁那年,赌坊的人来砸咱们的家,扬言说再不还债就要放火烧屋。」思及此,她幽然道:「为了还债,三姊那天便给二娘卖出去,让那些赌场的打手拖走。」
「拖去哪了?」
「妓院。」
心口猛然一震,凤求凰指尖微僵,瞪着她的背神情吃惊。
「那日我哭着追在后头,三姊也哭,且不断说:『四草,赶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三姊的哭声到现在仍不时在她耳边回响,声声凄厉。「我回家后开始思量,三姊的话应当不是叫我离开妓院,而是要我赶快离开这个家,所以几日后我就告诉爹和二娘要离乡找个差事养家糊口,但二娘不准,我便趁夜离家逃跑……」
背对着他的棠四草在说起她三姊的遭遇时,已是泪流满面,而在她身后的凤求凰紧盯着她颤抖不停的纤肩,想起稍早棠母那话中带话的模样,心头的不安感又涌上。
「我离开老家,是怕有天也会变得跟姊姊们一样,所以我逃了……以为这样可以逃得过,认为跑得远点就没事……」
那嗓音低咽,像是将说出什么无法抵御的灾祸,听着她未完的话,他心里恐惧更甚,像是鞭子般鞭笞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