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追扭过头去,不愿看他脸上痛苦的表情,破空上的血,顺着刀刃滴落在地。墙上那张大红的双喜,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愚蠢,缓缓地开了口,声冷如冰:“给我滚!这一刀断了你我的恩怨,往日种种,全当时南柯一梦。他日再见,不是陌路,只是敌人!”
方云轩低头看着自己胸前被划开的伤口,曲臣与方萌伸过来的手又怎么抵得住流出的血,本来应该是很痛的,他却麻木毫无所觉。想笑,心口却被什么堵住了,压得喘不过气来。
有什么好难过的呢,这个结局早就已料到了呀……
恩断义绝。
他日再见,不是陌路,只是敌人……
早就注定了的,只能做敌人,为何却管不住自己的心,要来招惹你?
到最后,却连自己都赔了进去。
“……这样也好……”一张口,血也跟着呕了出来,“如此……我便不再欠你什么了……”
他对夏初九使了个眼色,趁众人被夏初九扔出的烟雾弹熏得睁不开眼睛时,拉着方萌的手臂消失在浓雾里。
***
云蒸雾绕的神木林一如往日般宁静,侍女们端着水盆在教主房内来来回回,一盆清澈的温水进去,换出来的总是深红色的血水。
宫曲臣被夏初九关在门外,勒令不准踏进房门一步,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脑门上憋出一头虚汗。
蓝追那一刀砍得不轻,方云轩从方家堡一出来就陷入半昏迷状态,伤口处流出的血把扶他回来的自己,跟夏初九的衣服都染红了。
想起蓝追,他气愤地捶向墙壁。今日的计划本该天衣无缝,方唤天此刻应该死在云轩的凤舞剑下,哪知半路杀出个惹人厌的家伙!
他知道方云轩为了借助蓝追的内里早日练成擒龙手,与他单独共处了一个月,却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云轩看着蓝追时的眼神却让他感到不安,那目光中,仿佛有一种不舍、依恋……
“曲臣,进来吧。”夏初九推开房门,擦拭额头上的汗。
宫曲臣大喜,立刻冲了进去。
方云轩躺在床上,微睁着眼睛看着房顶发呆,上身缠了层层白布,已见不到血迹。脸色有些苍白,缓缓地转过头,对一屁股坐在床边焦急的人轻轻一笑。
宫曲臣这才如释重负,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夏初就走到桌前收拾装着各种伤药的瓶瓶罐罐,瞄了眼床上的两人,用极淡的口气道:“你体内的毒已经侵入了肺部。”
方云轩吃力的坐了起来,“……我知道。每次运功的时候,都会觉得肺部痛如刀绞。”
宫曲臣大惊:“什么毒?你什么时候中毒了?”
夏初九答道:“楚岭王炼了十年的丹药,是用几十种名贵草药合起来的配方。这么补的东西,通常都会造成两种极端。教主的内力的确提高了很多,却也被那药性反噬。”
“怎么才能解毒?”
“我们连药引都不知道,如何寻找解药?”
“这是什么话!难道就让他一直这样下去?”他宫曲臣虽然不懂医术,但也知道毒已经侵入肺里绝对不是什么乐观现象。
夏初就拿出一本医书,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画着的植物说:“这株草叫仙人醉,能解百毒,是行医者梦寐以求的宝物,却被练武之人视为蛇蝎。”
“为何?”
“医术上记载,仙人醉本身就含有剧毒,药性极强,练武者使用后必被其吸去内力,等于自废武功。”
宫曲臣一愣,安静下来。有不禁恼火起自己来,当初要是没听他的话把那破药丸拿给他吃,也就不会害他中了什么鬼毒。
方云轩悠道:“不,大仇未报,若是为了活命而失去内力,往日我们的努力岂不全白费了?”
夏初九合上书卷,“仙人醉只生长在人烟稀少,空气清新的地方。我在西双版纳都未曾见过它,在这繁乱的中原,可遇而不可求。”
“初九,你说了半天,结果还是没有解毒的办法嘛!”宫曲臣垮下肩膀,不知所措地看着方云轩。后者温柔地对他笑了笑,“没事的,师父不常说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许是他在天上寂寞了,想我早点去陪他呢。”
宫曲臣一听更沉下脸,“我呸!他寂寞也应该找初九,找你做什么?”
方云轩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你这个小脑袋呀,都在想什么啊!”
“想你。”宫曲臣别过脸去,“你清楚的很。”
方云轩收起笑容,转移话题。“方萌呢?”
“我把她安置在初九隔壁的房间里。”
“她……怎么样?”
“倒也奇怪,不吵也不闹。我去看过好几次,她都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无论如何,方云轩的心里对她都是充满愧疚的。一个女孩,满怀期待的与自己心爱的男人成亲,换来的却是这种结局。
是他,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你心软了吗?”
“我……欠她太多。”
“其实我倒有些羡慕她。”他转过头看着方云轩的眼睛,笑中带着苦涩,“至少她可以给你留下一个孩子。而我……倘若有一天我死了,都不知道什么才会让你想起我……”
“傻瓜……”伸出去想要抱住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蓝追清晰的眉眼莫名地浮现在脑海中,胸口一阵闷痛,拍了拍他的肩,“你在我生命中,永远不需要靠其他东西来让我记起。宫曲臣在任逍遥心目中的意义,也永远不会有人能够代替。”
“我不管是哄我开心,还是出自你的真心,有你这句话,我便死也瞑目了!”宫曲臣轻笑了起来,“等你报了仇,天涯海角,我也要为你找到仙人醉。”
第五章
胸前的伤口疼得火辣辣,但却比不上心里的痛处,方云轩总觉得被什么东西堵得胸口喘不过气来。挣扎着爬起身下了床,就着微弱的烛光拉开红漆木门,初九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永远记得在这经年不见光的地方留上几盏烛火。
流沙秤中的散沙已经滑落了大半,想是快天亮了吧。阴暗的大厅内四周仍燃烧着炭火,所有人都睡去了,静的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不管日日夜夜,总是笼罩着一股让人透不过气的阴森。
轻轻推开一扇门,没有上锁,不是不怕被关的人跑,而是神木林中的机关,对外来者永远只有死路一条。
有些意外的看到那人此时仍坐在床边,微微低垂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喜气的红衣仍然穿在身上,现在却是那么的讽刺。
方云轩走到她面前,站着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方萌慢慢地抬起了头,面无表情。
她轻声唤道:“师兄。”
方云轩一怔,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你带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有了你的孩子,对吧?”方萌轻声问,语气平静无波。
不可否认的,他点了点头。
“我很想知道,如果我没有这个孩子,你会怎么处置我?”
方云轩低下头,没有讲话。
“若是今天蓝公子没有出现,你的仇早就报了。你恨我爹,想杀了他,那我呢?”
其实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过。也许是因为一直可以逃避,从计划开始的那天,就已料到日后的行同陌路,却不论如何,都对她下不了毒手。
“我……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报仇。我与你爹,只有一个能活下来。至于你……”他故意寒起声音,“我要你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天涯海角,任你流浪去。”
方萌突然笑了,微微颤动着瘦弱的身子,大眼里慢慢涌起了雾气。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自己一直深爱着的男人的脸,发现自己用心认识了十五年的人,此刻却如此陌生。
她紧咬着下唇,倔强的不肯让眼中的泪掉下一滴。“好……我会如你所愿,把孩子生下来。现在,请你立刻离开我的房间,我方萌……永生永世,都不想再看到你一眼!”
方云轩牵动着嘴角,望着她傲气的脸,慢慢退出了门。
***
流沙秤已经被人倒转了过来,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方云轩经过石门暗室,里面只摆着通天子的灵位,除了他们三个师兄弟外,其他人是不被允许踏入这里一步的。
那抹优雅的暗绿,恭敬地跪在灵位前上香。初九总是第一个起来,也是最后一个睡下的人。早晚一次在这里上香诵经,从未曾间断过。
方云轩缓缓步到夏初九身边,因牵动了伤口而皱起眉,“即使有绝世的武功,却没人能违抗阎王爷的召唤。人都是这样,为了某些目的努力了一生,最后也只是一堆白骨。”
夏初纠睁开了眼睛,深情地望着那块灵位,“我想……值得回味的只是努力的过程,而不是结果。他已经得到了他所有想要的,这一生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没有得到我娘。”他还记得娘口中的“他”,是个爱板着脸的毛头小子。
“不。”夏初九轻笑了起来,“在他心里,与喜欢的人能够厮守并不重要。他若要真想得到,你爹娘又怎么会有那几年的安宁日子过,也不会有你了。”
“你似乎对他很了解。”
初九微愣,有些失神。“当你在乎一个人的时候,便想知道他的一切。时间久了,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你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云轩看着他,心里涌起苦涩。从小到大,他跟初九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记忆里的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乖巧、安静……竭尽全力用自己最好的一面,来讨爱人的欢心。那人却鲜少对他笑过,或许是天生冷漠,也或许那颗孤傲的心,早被一个女人填满了。
“初九,你还年轻,不应该就这样把自己的一生囚在这个鬼地方。离开吧,海角天涯,去找你的梦。”
他笑着摇头,目光不曾离开那块冰冷的灵位。“逍遥,相思入骨。不管我走到哪里,伴随他的每一刻记忆,都会随着心跳想起。”
相思入骨……方云轩苦笑,他定是全天下最没资格话思念的人了吧!
“明是飞蛾,却执意扑火。”他蹲下身,侧头看着身旁的人,“若是他还活着,你打算跟他纠缠到什么时候?”
“其实……我一直很庆幸他死了。”
方云轩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勇气……再被他拒绝一次……”
话音方落,宫曲臣便气急败坏的出现在门口,脸色有些发白,为难地看着方云轩。
方云轩从地上站起,看着眼前欲言又止的人,突然像料到了什么一样冲了出去。
眼前的情景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瞬间失去力气的腿,咚的一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方萌僵直的身体横在床边,脖子上一道清晰的紫黑色勒痕,活像一条恶心的蛇。精致的五官被鲜红的血沾满了,眼窝处隐约只剩下空洞。
方云轩屏住呼吸,视线顺着红衣向她的右手看去,血肉模糊的一片……
痛心疾首的别过脸,尖利的银牙把下唇咬的印出了腥味。脑海中清楚地记得,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永生永世,都不想再看到你一眼!
永生永世……即便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你也要这样残害自己来表示决心吗……
自己先自私的骗了她,又有什么资格埋怨她没有信守承诺?
夏初九蹲在她的身边,伸出手探了探已经开始僵硬的脖颈,深叹口气。
方云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宫曲臣拉出那间那屋子的,当神志再度清醒的时候,才惊觉自己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长年笼罩在雾气中的神木林,总是给人一种悲伤的错觉。林中唯一的一棵百年古树下,通天子的坟墓已经孤寂了好几个年头。如今,他的隔壁多了一位芳邻。
骤雨初歇,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泥土味。方云轩坐在地上,身后靠着大树,丝毫不在乎身上的白衫被泥弄脏。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在这里坐了一上午,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座小土丘。里面有一个在他生命中占了极重要位置的女人,和他未及出世的孩子。
石碑是空白的,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在上面刻些什么。
他的出世,或许就是为了另一场毁灭吧。所有跟他沾上关系的人,都逃不了这个诅咒。
“能永远沉眠于这神木林中,其实也是种幸福。”他喃喃自语。
一阵清风吹过,扬起满天柳絮。方云轩眯起眼,神智有些涣散。
模糊的记忆里,有个妙龄少女站在阳光下对他挥手。轻纱薄舞如一只美丽的蝴蝶。
一声声地唤着:师兄……师兄……
***
本应是一片喜气的方家堡,这两日却笼罩在浓厚的低压下。
火红的灯笼与贴了满墙的双喜都被撕了下来,三三两两的堡内弟子默默地收拾着残局。鸡鸣未几,正厅内已坐了好些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众人面色凝重,却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前一晚还意气风发的方唤天满面愁容,想起自己被劫走的女儿,一夜间便愁白了两鬓青丝。
有人终于打破沉默。“在下以为,方堡主多年前竟然犯下如此罪孽,实在不适合再当这盟主一职。”
仿佛说出了大伙的心声般,大厅内的人忽然都出声附议。
峨眉远虚已死,同辈中人便只剩下少林方丈一人,见这位多年老友一脸为难地望着自己,方唤天终于站了起来。
“当年的孽是我一手造成,理应由我一人承担。各位没有唾弃方某,在下已感激不尽。盟主一位也实在无颜面再继续任下去,我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只求各位同盟看在小女与此恩怨并无关连,又……又怀有身孕的分上把她救出来吧!”说完,经声泪俱下地朝众人跪下。
德远方丈立刻把他扶了起来,“方堡主这是何必!就算堡主不开口,老衲也会率少林弟子尽力把贵小姐出来的。”
大伙都觉得那晚丢尽了面子,自然是要讨回来的。所谓的江湖正派难免都有些心高气傲,不把邪门歪道放在眼里,偏偏却同时遭到暗算。这口恶气若没地方发泄,是怎么都不可能咽下去的。
“方堡主既已答应卸任,盟主一位又成了空缺。蓝公子刚正不阿武艺非凡,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人选。”有人提议道。
“没错,昨夜若不是蓝公子及时赶来,只怕我等已凶多吉少。”
“愿誓死追随蓝公子,剿灭魔教!”
蓝追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直没有开口。他的情绪一直处于游离状态,直到听到有人在跟他讲话,才反应过来。
“蓝公子,刚刚我们说的……”
“哦,不。”他清了清喉咙,神色疲惫。“那日出手,只不过是与方云轩的私人恩怨。在下并无意过问江湖中的事,盟主一职,晚辈更是无力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