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愤慨地道:“你那晚带走这个魔教之人,华山掌门便是第一个率人去追的。大伙第二天在北岳城外的树林里,发现了他与几个华山弟子的尸体,地下打斗的痕迹与他们身上的刀伤,都是出自你的破空刀之手,你却还想狡辩!”
蓝追大惊之下竟忘了仍在与人过招中,一不留神即被刺伤了手腕。一道红色身影倏地加入战局。手中的银笛“锵”的一声挡去敌人来势凶猛的一剑。
宫曲臣伤势未愈,这一下免不了牵动到伤口,疼的龇牙咧嘴,“你发什么愣!”
蓝追快步闪身到他身前,搀扶住他的手臂,“你不要紧吧?”
忽然间一个巨大的黑影腾空落下,映在月光下活像一只大蝙蝠。只听得几声尖叫,那几个武林中人身上不知何时竟爬满了蛆虫,恶心至极。也不知道是谁带了个头,扑通一声跳入河中,其他几人见了,竟然也跟着跳了下去。
宫曲臣见那几人在水中挣扎着抹掉身上虫子的滑稽模样,哈哈大笑起来,“北宿,你还是这么顽皮。”
那个黑影已经翩然落地,缓缓走到宫曲臣身后,得意地看着河中之人,从鼻中哼了一声。
蓝追这才发现,原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眉目清秀,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斗篷。
宫曲臣问道:“你既然已经来了,其他人是否也都到了中原?”
那小家伙偏过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沙哑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都已经在路上了。祭司要我传话,只要教主一声令下,我等立刻血洗中原武林!”
宫曲臣满意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孩子微微向他弯了弯腰,又腾身飞去,不消片刻便消失在眼前,速度之快连蓝追都不禁咋舌。
“他是什么人?”
“西域人。”
蓝追思索片刻,“西域跟灵隐教有何关系?”
“逍遥的母亲是西域圣女,他自然是那里的主人。”宫曲臣看了眼仍在河中挣扎的几人,无聊地转身便走。“去镇上找家客栈吧。”
蓝追跟在他身后追问道:“血洗中原是什么意思?”
“逍遥才没那个野心,他只不过是想为他父母讨回个公道而已。”他突然转身,直直地看着身后比自己高了许多的男人,“事成之后,他就随我回西域,永不踏足中原。他说过的!”
火红的身影像是吸收了所有的月光,耀眼的让人不敢直视。
蓝追发现自己很欣赏他,他说着这话的时候,总是坚定不移。
***
天灰灰的,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土。这个季节,总是阴晴不定。
小和尚握着手中的扫把,抬头望着天,唉声叹气。
百层石梯下,缓缓走上一个黑色的身影。小和尚有点呆住了,愣愣地看着访客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近几个月江湖上一直不得安宁,几个月前寺里来了一个大人物,方丈为了让他不受滋扰,下令闭寺谢绝一切香客。
已经有好久,不见有人上山来了。
那人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出色的脸上带着一抹笑容,声音温柔:“可否请小师父进去通报一声,方云轩来访。”
小和尚满脸难色地摇摇头,“方丈有令,不见访客。”
“是吗?”方云轩微微一笑,把小和尚轻推到一旁,望着紧闭的红漆大门,忽然目光一暗,凛然道:“无妨,我本不是来见他的。”
小和尚猛的瞪大双眼,惊奇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只见他屏息凝气,周身围绕起一股强烈的气团,四周的叶片纷纷扬扬,在半空飘舞起来,眨眼的工夫,他已一掌击出。
轰隆一声,千斤臣石所刻的“少林寺”三个大字已被击得粉碎,落下一场石粉雨。
小和尚啊的大叫一声,甩下手中的扫把,飞扑到漫天烟尘散落一地的石块中,茫然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红漆大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身穿灰色僧袍的少林弟子从门内鱼贯而出,手持戒棍,如临大敌般对踢馆者摆开了阵式。
“阿弥陀佛!施主大驾,敝寺恭候已久。”德远方丈双掌合十,缓步从门内走出,一派安然的模样,不变不惊。
方云轩随意地向他一拱手,“大师把我的仇人藏在寺里,我自然是要来的。为避免不必要的死伤,大师还是快把他请出来吧。”
“方施主已放却红尘,一心皈依我佛。还望阁下开慈悲心,莫要再兴风作浪了!”
“慈悲心?我又不是菩萨,为何要对我的仇人抱有慈悲心?”
“老衲愿受阁下三掌,此后希望阁下就此放下这场恩怨。”
方云轩冷笑:“年纪一大把了,还逞什么英雄!我长这么大,还没哪个师父教过打不还手之人。你若要执意受我三掌,在下也无话可说。三掌过后,我仍要取他狗命!”
德远方丈如石像般挡在门口,神色木然。众人方才已见识过方云轩的掌力,那千斤巨石已不堪一击,德远方丈就算内力雄厚,却又怎么可能安然地接下他三掌。
方云轩缓缓的凝聚内力,他不想浪费时间,自己体内的毒发作时间越来越短,痛苦却越来越长。他不能确定会不会在下一次毒发的时候,就永远都起不来了,他只知道要在自己死之前,把来到这世上的使命做完。
千钧一发之际,红漆门又被打了开来,一名灰衣僧人走了出来,正是方唤天!
方云轩乍一见他,不免吃了一惊。几个月未见,方唤天竟已满头白发,苍老了许多。
他缓缓步下石阶向自己走来,“你要找的人是我,莫要再伤及无辜。”
“很好,你没有做缩头乌龟。”方云轩紧紧盯着他,眼神锐利,“今日就做个了断吧。”
“你为了我这个罪人,与整个武林为敌,值得吗?”
“有很多事,不能以值不值得来衡量。”
“云轩……”方唤天叹道:“你并没有善待萌儿,你杀了她。”
“你这么认为也可以,她的确是死在神木林。而你,很快就可以去陪她了。”
天空上的浮云不知何时滴起了细雨,方唤天示意少林弟子不要搅入战局,自己则吃力的抵挡着方云轩的攻击。
他意外的发现方云轩的内力竟如此雄厚,已超出了自己预料的范围。他渐渐感到吃力,几个回合下来,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全然不是方云轩的对手。
已不复当年般健硕的身体被踢向半空中,方唤天只看见方云轩的身影在眼前晃了晃,下一刻自己便被一股巨大的压力击向石道旁的大树上。
粗壮的树干被冲击力撞成了两段,方唤天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发出一阵骨裂的声音,血从口中喷了出来,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方云轩缓步走向他,轻声道:“擒龙手,果然名不虚传。”
方唤天狼狈地靠在残留的半棵树身上,每次喘息,血都会从口中摘下来。
“当年,我计划洗劫任家庄,并不全是出自嫉妒你爹。武林上一直盛传,得破空残阳者,便能找到消失已久的武林绝学。恰巧破空残阳都在你爹娘手里,他们却没有丝毫的好奇心,任我怎样怂恿,都不为所动。
“我洗劫了任家庄后,用了五年的时间,却一直没有发现它们之间的秘密,于是便做了顺水人情,把破空刀送给了帝师,而把残阳剑送给了南宫世家。那两把名器……本应是你任家的。”
方云轩不料他会说出这段往事,怎么也联想不到破空刀会与自己有关系,而现在它的主人,却又是蓝追。
想到蓝追,脚下迟疑了片刻。这几个月来,自己音讯全无,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可曾……把自己忘了?
德远方丈从云轩上方跃过,挡在方唤天身前,“他已全身筋脉尽断,望阁下留条生路!”
方云轩脚下未停,冷冷哼道:“若我说不呢?”
德远方丈挡住重伤的方唤天不肯挪动分毫,后方的少林弟子突然摆开阵法,蜂拥而上。少林棍法名震天下,云轩巧妙的躲开攻击,却难免感到吃力。
这时,寺院大门又被打了开来,一个精瘦的中年和尚赤手空拳冲了出来,嘴里叫着:“哪来的毛贼,敢到我少林捣乱!”
那人轻功卓越,轻轻一跳便越过众多少林弟子的头顶,横空一掌直直向方云轩打来。
方云轩正疲于应付那烦人的棍阵,混乱间空出一臂接下他那功力实足的一掌,连连倒退了百步之远。青石地下被揭起滚滚沙尘,本是光滑的表面已丝丝崩裂。
像是早约好了似的,突然间凭空窜出十多个黑衣蒙面人,迅速护在方云轩左右。一人扬手拍开那和尚的手臂,身影极快。众人眼前一片撩乱,却已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十几个回合下来,仍难分出高下,精瘦和尚突然向后一跃,跳出了黑衣人的攻击范围。他额际微微冒着汗珠,却哇哇笑了起来:“西域的武功果然名不虚传!”
他看着伫立在黑衣人间的方云轩,合起了双掌,苦口婆心地劝道:“佛门乃是清静地,方师弟前尘纵使罪孽深重,如今却已改邪归正,遁入佛门。冤冤相报何时了,望施主莫要再开杀戒了!”
话音方休,却闻得德远方丈身后的人发出一声痛吟,众人望去,只见方唤天竟七窍流血,已断了气。
方云轩呼吸一窒,推开护住他的黑衣人,直直走到树下的尸体前探他鼻息。
“阿弥陀佛!”
方云轩突然脚下一软,跌坐在地。望着眼前全是血的脸,一时间心中竟不知道是何滋味。从小到大,他唯一的目标便是血刃仇人,每日见到方唤天,便恨不得能刀刮他千万遍,如今心愿终于达成,他竟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眼前这男人,自己怨了一生,恨了一生,他为任家百余口人命讨回了公道;而这十五年来,他除了怨恨,还得到了什么?
心下一阵烦乱,气血便已攻上了头,只觉得心口一股闷气聚集,憋得喘不过气来。那该死的毒,总是发作的这么不是时候。
方云轩庆幸自己此刻背对着众人,微微颤抖的肩,和喉咙中不断涌出的腥甜,这副狼狈的样子,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用袖口擦去嘴边的血迹,他缓缓站起身,脚下有些不稳,心口仍疼的厉害。
德远方丈已吩咐弟子们把方唤天的尸体抬入寺内,为他准备后事。远远地望了望方云轩的背影,长叹一声,便进了寺中。
方云轩始终低着头,走在黑衣人的前面,步伐有些不稳。
那中年和尚独自站在破碎的石土上,忽然开口喊道:“施主面色苍白,毒已侵入五脏,若不及时解毒,只怕一月之后,回天乏术了。”
方云轩的身影顿了顿,却仍是没有回头,举起手向他一敬,朗声道:“多谢!”
第八章
蓝追与宫曲臣连日奔波不停,从北到南,却无人知道东岛仙人的下落。偶尔有人见过他一面,竟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蓝追更是未料到,自己救了宫曲臣一命,却落得个武林公敌的下场。这一路走来,无论是林野小路或是官家大道,免不了撞上几个走江湖的,若遇到热血好汉,定是二话不说抄家伙便打;也有不少顾及蓝十三名号快步离去的,却少不了一番白眼。
罪魁祸首宫曲臣却不顾道义,饶有兴趣的坐山关虎斗,自己则袖手旁观。
“哈哈,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也有幸能看见白道自相残杀。”宫曲臣稳稳地坐在一匹白马之上,看着蓝追又把那些过来挑衅的人打得屁滚尿流,忍不住大笑起来。
蓝追不惊不端,狠狠瞪他一眼,翻身跃上另一匹马,“你以为是谁害的?”
马儿悠哉的在林间小路上缓缓而行,并未被方才那场打斗而吓到,似是早就习以为常。
“我又没求你来救我。”
蓝追气闷,知道跟这男子理论是等于给自己找苦头吃,便识趣的闭上了嘴,轻轻一夹马肚,走到他的前面。
春风拂面,撂起一缕散落下来的发丝,宫曲臣微微抬起头,望着万里晴空下飘浮的云层出神。久久的,才吐出一句话:“方唤天在少林出家了,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
“逍遥随时会上少林找他。”
蓝追身影一顿,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难道不想见他?”宫曲臣用手摸着白马的毛,漫不经心地道:“前面再走十里,便是少林寺,你不妨上山去看看。遇到他算你运气好,遇不到就顺便问问,可有哪位得道高僧知道那东岛药王的下落。”
蓝追喜不自禁,多日来宫曲臣对方云轩的下落只字不提,现在却主动告诉他云轩的行踪。前方那十里的路途,似乎也变得很短,轻快的一声喧喝,马儿飞步在沙石路上。
莫说这有可能是个陷阱,就算前有毒蛇万千,此刻在他眼中都已变得毫不可惧。
蒲团满絮,柳叶枝红。这样一个季节风多雨多,艳阳天多。
孤立于茂叶丛树中的少林石梯,到底有几百阶,已经许久没人去细数了。
宫曲臣便指着它道:“你自己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蓝追讶异:“你不上去?”
“我跟少林的人早有过节,上去讨打不成?”宫曲臣跳下马来,随便找了一棵树下席地而坐,顺手揪了根草叼在嘴里,“你少罗唆了,快点上去。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不管逍遥在不在,你都给我下来。”
蓝追也不再理他,一路快步上山。少林近月来谢绝一切访客,是早就有所耳闻的。他与德远方丈多少算是有些交情,就算见不到方云轩,也不会落得个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来到门前,已见到几个小和尚手持戒棍一副迎敌的驾式,一个略微老成的和尚看到了他,和善却带防备地走过来问道:“敝寺近来有些琐事,不便待客,施主请回吧!”
蓝追对他一躬身,“在下蓝追,有要事求见德远方丈,劳请小师父通传一声。”
那布衣和尚见自己这么明显的逐客令都赶不走他,不免面露难色,毕竟年轻气盛,心中恼火,方要发作,却闻寺门呀的一声开了,惊见德远方丈站在门内,身边站着一脸严肃的二师叔。
“大师!”
“阿弥陀佛!”德远方丈微微一笑,合起了双掌,“蓝公子,你来晚了一步。你要找之人,昨日便已下山去了。”
蓝追微微一愣,心中那股好不容易盼到的希望,又被这一句话轻易打散了开。
“他……真的来过。”
“他心愿已了,希望所有恩怨,就此了结。”
“他心愿已了……是这样吗……”蓝追点点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方云轩没有了恩怨的束缚,是否愿意与自己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