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他近十年来的努力仍是不敌脆弱的人心!
他忽然抬眸一瞥,正好捕捉到大祭司眼中一闪而逝的阴险,突然有了定夺。
齐焱慢慢的站了起来,直到殿内鸦雀无声,才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决定。
“朕乃寒焰国之主,理当体恤民心,体谅民苦,体察民意,请大祭司及护法诸人亲自护送谈九娘及其子女前往圣山神殿沐浴浑身,潜心念咒七七四十九天,乃寒焰国之福。”他说得不疾不徐,字正腔圆,每一句停顿都扫视着这些卑躬屈膝的臣子,最后目光停留在那个白袍老者身上。
他,就是这一切荒谬行为的始作俑者。
当天稍晚,行宫外头突然来了一列重装戒备的骑兵,打着恭迎拜火圣女的口号,得到夹道人群的欢呼,畅行无阻的入宫去把谈九娘母子等人带了出来。
“圣女救国!”
“圣女万福!”
“圣女……”
谈九娘默默带着难掩惊惶的孩子们走上等候多时的马车,怎么也忘不了方才领头的侍卫长开口所说的话一一
“齐王钦旨,命大祭司凤自翔偕同拜火圣女,为寒焰国百姓消灾祈福。”
这些话把她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给踩熄,把她这几个月来的痴心妄想给扑灭,把她所有的心思都拿来堵住胸口难以抑制的痛楚,没发现他们根本就不是去圣山神殿,而是龙谷桥!
在寒焰国的皇城里,有另一波人马在恭迎拜火圣女,不过因为齐王认为此事兹事体大,不能马虎,更不能有亵渎之意,所以要求大祭司等人和拜火圣女要同时留在宫中沐浴浑身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方能到圣山神殿去,免得神灵误会他这个君王没有诚意。
大祭司还没来得及开口辩驳,已经又有一票人当场跪下去大呼“王上圣明”。
齐焱难得在朝堂上露出这样舒心畅意的笑容,让很多人终生难忘。
因为,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大殿上看见“齐王”。
就在皇城外人心安稳,动荡渐息,皇城内的大祭司日日闭关诵经,无法和外界联系的情形之下,载着谈九娘母子等人的马车安然通过了龙谷桥,载着来自库尔哈精兵部队的大船也安然抵达寒焰国的各个港口,成功突袭上岸,一路势如破竹直抵皇城,一夜之间将这座沉迷在圣女救世情节里的百年城墙包围得水泄不通。
令人惊讶的是率领库尔哈上万精兵的将领,赫然是寒焰国的大皇子齐烈!
这个要命的事实让百姓们惶惶不安,不敢上街,让文武百官齐聚殿前争论不休,却苦苦等不到一国之主。
直到库尔哈训练有京的金戈铁马踏入皇城,直到寒焰国成为历史的灰尘之一,直到城门上挂着像征库尔哈的旗帜,当时驻守城门的士兵们才说出当天亲眼看见齐王大开城门,将一国之玺交予齐烈。
他们印像深刻,因为就在齐烈收下国玺的当下,突然地动隆隆,圣山的方向更是传来一连串可怕的巨响,齐王脸色铁青的回头一望,一眨眼早已策马急奔,消失在众人眼前。
后来没人知道齐焱的下落,直到齐烈宣誓成为代理库尔哈女王治理此地的摄政王,而他身边总是会有一个戴着金铜色面具的黑袍男子同行,人称跷骑大将军。
属于寒焰国的一页,跟着“拜火圣女”一起画上了句点。
就在来自库尔哈的精兵部队直奔皇城的时候,载着拜火圣女的马车也逐渐接近目的地。
马车颠簸,难得孩子们个个乖巧听话,不哭不闹,亲密无间的抱坐在一起,没多久就睡成一团。
小姐姐快要到可以取名的年纪了,娇憨可爱的蹭在大姊晓夜的怀里安睡,三姊儿雪影贴着她的小身子,还充满保护欲的将小手臂环在她身前,身形瘦弱的大哥湛天则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双手环胸而坐,稚气的脸庞上已经隐隐可以窥见一股当家作主的沉稳。
谈九娘抱着怀里的三姊儿红书,看着她和自己幼时相似的眉眼,平凡无奇,忍不住窜起一抹忧心,就怕这孩子和自己一样的体质,更怕这孩子身上的血液也同自己一样异于常人。
暗卫将她从神殿救出之后,带她去行宫和儿女相聚,却始终不肯回答是谁授意他们这样做。
如果答案是齐焱,又为何要隐瞒?而且早不救晚不救,偏偏在凤思思亡故之后才救?
如果不是齐焱,那么居心何在?莫非想拿她和孩子们当作筹码和齐焱谈判?
谈九娘,心中藏着千思万虑,在行宫里住了下来。
从孩子们口中,她更听见了很多跟皇奶奶和皇伯伯有关的事情,偏偏这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从来没有和她打过照面,显然有意回避,让她心中有了几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几个偏向情深义重的猜测,却都在接下那道圣旨后灰飞烟灭。
齐焱,仍是大殿上那个冰冷无情的君王,那个必须为百姓着想,让苍生得以安身立命的一国之主,就像她,永远摆脱不了拜火圣女的宿命!
若是远在库尔哈的阿爹和哥哥们知道了,会不会后悔当初没带她一起远走高飞?
如果她没对齐激动了真情,是不是就能狠下心来远走高飞?
那些曾经在小庄子里度过的幸福时光,想来竟有如南柯一梦……
谈九娘阖眼轻叹,要自己把这些情爱束之高阁,专心想想怎么带孩子们离开那座充满血腥的神殿?
最好的方法,是在抵达之前就先逃离!
她记得要上山之前有个岔口,另一条岔路是通往龙谷桥,那里似乎是个不错的地点。
反正死人不会流血,就算被捉回来了,那个嗜血成习的大祭司无论如何都会让她活着。
就在她打定主意的时候,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让她有半晌楞在原地。
“谈妃娘娘,我们已过龙谷桥,这里是靖龙国的国土,接应你们的人手马上就到了,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属下先回去覆命。”
这是那名从小庄子开始保护他们的暗卫首领,他说他们离开寒焰国了?还有接应的人马?
谈九娘又惊又喜,摇醒孩子们之后,忙不远的下车查看,果然看见眼前群山层峦,云雾练绕,那座担任起两国通道的龙谷桥犹如一条长龙静静歇息,暗卫纵马过桥的身影渐渐模糊,飞箭般消失在桥的另一端。
谈九娘突然眯起眼来盯着那座稳固的桥身上下晃动,接着又左右摇摆,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脚下的地面也微微震动,心中一突,当下抱起两个稚女,命令其他三名子女随她拔腿狂奔。
“快走!是地动!”她没命似的往前跑,不时回头看看儿女们有没有跟上,却在转头查看时,踢到贲起的树根,扑身倒地,连抱在手上的女娃儿都摔飞了出去。
“阿娘!”后头的孩子们齐声大喊,显然都让这一幕吓得不轻。
惊恐的哭声让她心急如焚,顾不得脚踝处的疼痛,急急起身向前查看,果然看见红书可怜兮兮的揉着额头,豆大的泪水含在眼眶里。
小姐姐摔在草丛里,正窝在率先赶到的大哥湛天身上发抖。
“阿娘,雪影跟小姐姐让我们两个大的牵着,我们快走!”湛天抱着死命攀着他的小妹,尽管神情镇定,稚气未脱的脸上却看得出来他相当紧张。
这时又是一阵天摇地动,比起方才还要来得强烈许多,谈九娘当下立刻对着龙凤双生子大吼,“跑!”
她环紧了红书,紧靠着一棵粗壮高耸的乔木,慢慢的拖着受伤的脚踩往前走,眼睁睁看着其他孩子们的身影跌跌撞撞的消失在密林深处,片刻前涌现的生机在这场接三连三的地动中粉身碎骨。
现在,她该何去何从?
第6章(1)
靖龙国北大郊春光小酒馆
枝叶茂密的梧桐树下,风情万种,艳丽如昔的酒馆老板炎娘子踩了踩地上刚刚填上的新土,满意的扬嘴一笑。
“等老娘把靖龙国玩过一遍回来之后,再来尝尝这醰‘醉生梦死’的滋味如何。”炎娘子说完就拾起了包袱,坐上了早就等在酒馆外头的马车,准备先去平南王府探望嫁给平南王尉迟观的三女儿红书,还有那个粉雕玉琢的外孙女。
想不到她也有含饴弄孙的一天呢!
炎娘子坐在车厢里露出一抹苦笑。或许就是因为孩子们都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她最近才会时常想起许久之前的往事一一在她还是谈九娘时的往事。
十多年前的那场地动,震断了龙谷桥,震断了谈九娘和寒焰国的牵系,震断了拜火圣女的宿命,也震断了她所有的情思。
那一天,她让孩子们快跑,凭着直觉,希望他们跑得越远越好,越到地势低平的地方,越有机会存活,而她因为脚踝扭伤,只能攀着树身,试着直起身来,却在快要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差点被震离地面,下一刻地面崩裂,她一手抱着红书,一手环紧树身,跟着失速滑落……
等她睁开眼来,看见红书安然无恙的窝在身前,只是吓晕了过去,这才安心抬眼一看,发现自己俯趴在树干上,而这棵古木先是砸在一户平房的屋顶,横倒压毁了其他房舍。
她大难不死,难道老天爷真的愿意给她重生的机会?
后来,一名避难返家查看的妇人对她和红书伸出了援手,给了她们遮风避雨的地方,让她得以安心养伤。
后来,湛天和晓夜找到了她们,她才知道孩子们被同一场剧烈震动给震下了山坡,等了许久都毫无动静之后,才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走。那时的天空雾茫茫的几乎分不出日夜,雪影饿到受不了,冲动采摘崩落土堆里色泽鲜艳欲滴的野果果腹,却中了毒……
湛天和晓夜心急如焚,自告奋勇要去找救兵,阴错阳差之下,却遇见了几个身怀绝技的暗士,硬是刁难了这两个孩子几回,才肯跟他们去救人。
等到谈九娘见到了这几个救命恩人,才赫然发现被龙凤双生子称为师父的,竟然是当年跟随明神医云游四海的谈八,另一个则是失联十多年的浪子谈七,还有两名内外总管。
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们终于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可以自由决定自己想过的生活,可以无忧无虑的抛头露面,就是知道这样的日子弥足珍贵,所以她给了孩子选择的权利,让他们决定自己想走的方向,除了红书。
湛天和晓夜决定跟着谈八留在鬼雾山上拜师学艺,雪影则让姗姗来迟的明神医钦点作为第一个女弟子,小姐姐被谈七口中的海外世界给迷得晕头转向,缠着要谈七伯伯带她出海……
红书总是静静的陪在她身边帮她捶捶背,还笑得傻不隆冬的,让她费尽心力才找到一个擅长封印之术的老巫,封住了她与生俱来的异能。
在她被人当成珍禽异兽给追捕囚禁过之后,怎能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
而今,事过境迁,关于那个男人,那座小庄子,还有午夜梦回时,那双扰乱她心神的眼眸,统统都已随风而逝。
如今,她自称炎娘子,开了一间春光小酒馆闲散度日。
她的儿子湛天在靖龙国里混得风生水起,大女儿晓夜在鬼雾山上过得消遥自在,她的雪影嫁给了矿业龙头风家二爷,她的红书是堂堂平南王妃,当年的小姐姐后来取名叫做炎默话,正是最近声名大噪的海上珍珠,西鲁岛的岛主夫人。
而她自己,更是嬉笑怒骂,唯心而已,日子过得鲜活生动,再不肯让过去的隐忍压抑沾上边。
炎娘子慢慢松了松紧握的拳头,暗笑果然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那几年扑朔迷离的圣女生涯终究在她灵魂打上了一道锁,任凭她如何挣脱都逃不走。
除非找到那把解锁的钥匙。
炎娘子撇开这些百思不解的重重疑云,若无其事的到平南王府里逛逛,又一路游山玩水来到云川县探望雪影,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湛天,更没想到湛天会提起一件她以为永远不会再听见的消息!
炎娘子沉吟了一下,忽然笑了出来,有了奋力一搏的信心。
“咱们钓鱼去吧。”
秋风飒飒,海流送来了一艘艘满载而归的渔船,也送来了一批批来自西海一带的外国人,有几个人看准了靖龙国这几年海防兵力微弱,捉准了巡逻的空窗时段偷偷上了岸,还不忘对自己的好运沾沾自喜。
其中一个白袍儒生上岸之后,就和其他人分道扬镳,心中暗忖,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绝对想不到他早就来到靖龙国!
江南一带风景秀丽,气候宜人,一年四季总是有不少游客络绎不绝,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也因此,凡是风景名胜之地周边,必定客栈餐馆林立,往往还供不应求,生意实在好得令人咋舌。
白袍儒生深谙大隐隐于市的道理,变卖了手上几样当地人没见过的珠宝首饰之后,低调买下一间位处偏僻的宅子,打算从这里开始建立新生活。
他绝对想不到从他拿出那几款刻有寒焰国皇室图腾的珠宝之后,就被人盯上了。
湛天接获发自江南的线报,和几日前来自西鲁岛的信函交叉比对,平凡无奇的脸庞看不出喜怒,他的娘亲炎娘子倒是敏锐的察觉到他其实正在犹豫不决……
“湛儿,他初来乍到,我们却已经在这里扎根重生,胜算很大的。”炎娘子开门见山的说出湛天,心中所想,果然知子莫若母。
“阿娘……”湛天压下心中忧虑,瞪着画像中那张永生难忘的嘴脸,纵有千言万话,也难以启齿。
当年因为年幼的他和晓夜无意中引狼入室,才会让阿娘躲藏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才会让他们一家人过得胆战心惊,好不容易千辛万苦逃离那个是非之地,如今却又要让阿娘亲身犯险去诱捕那个凤氏余孽,教他怎能不忧心?
要是让其他姊妹们知道了……他难辞其咎!
尤其,他的娘亲还一副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表情,更是让他头皮发麻。
在靖龙国这些年,阿娘的花容月貌虽然没什么大变化,性子却是彻底脱胎换骨了。
“湛儿,你放心,雪影早就研发出可以化解幻术的解药,我一直都随身带着,还有晓夜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毒药,我也藏了几颗在身上,还有你那些神出鬼没的手下,有他们守着,只怕那个人渣插翅也难飞!”
炎娘子扳着手指头细数自己身上有哪些法宝,倒让湛天无言以对,只好亲自假扮成马车夫,送他的娘亲到江南去招蜂引蝶。
一个貌美如花又落单的女子总是特别容易引起旁人的垂涎,炎娘子在三天之内骂跑了不少心怀不轨的登徒子,婉谢了四位公子相邀游潮的好意,回绝了两名富商立为妾室的提议,在这些对她青睐有加的男人之中忙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