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昭颖站起身,他只好跟著站起来,还慵懒伸直腰;她白眼瞟掠他,信步走出放映厅,两人一路走出电影院,皆无语。
户外,细雨缓慢,柏油路湿黑发亮,街角一隅的天际,黑色电线悬挂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雨滴,不久,因重力而滴落地面。
来的时候,两人相约在电影街附近的麦当劳前;冷旭民搭公车来的,何昭颖则是坐私家轿车,由司机接送,反正他早就知道她家是有钱人。这时,他侧过脸,问:
“你怎么回去?”
她垂眼看了看手表,才刚过五点,扬睫睨著他。
“司机五点半会来接我。”
“喔。”摸著口袋,下颚努著对面的便利商店,他问:“要不要喝饮料?”
“好呀。”
两人虽然有伞,还是冒雨冲到对面去;他喝可乐,她喝冰奶茶,并肩坐在便利商店的高脚椅上,凝视玻璃窗湿漉一条条的雨痕,这毛毛雨有一搭没一搭,却始终下不停。
何昭颖的手机响了,她的来电答铃很可爱,是小七open将的歌。接听之后,韩婷玉打来问她电影好不好看。
“很好看呀,我可以再跟你去看一次,我觉得女主角很酷……”
“欸,别把剧情讲出来啦,我还没看耶。”
“好吧,不讲就不讲。总之,我觉得很好看就对了。”
“那学长呢?”
“他--”轻瞄冷旭民一眼。“他睡著了。”
结果,两个女生在电话里一起噗哧笑出声。讲没多久,何昭颖挂断电话,望见家里BMW加长型轿车出现,冷旭民也看到了,侧脸朝她轻挥手。
“掰。”
“别忘了你要教我拳击。”握拳猛然朝他脸击去。
他很凌厉地反握住她的拳头,浓眉微挑,左边嘴角惯性一扯,嘲弄说:
“你也帮帮忙,多吃一点饭再来练拳击吧,这么点力道。”握住就不放,只想给她一点颜色。
她那张美少女脸庞僵了僵,起初感到尴尬,然而他紧握不放,想抽回都不行,只感觉他厚实有力的手掌温暖包围著她。
她的尴尬变成羞腼,漂亮颧骨立刻染上浅樱色红晕,黑浓的美眸著魔似,定定注视著他。
眸光相触,当下忽感到一阵暧昧,气氛变好怪,他立刻放手。
何昭颖没吭声,轻松跳下高脚椅,若无其事走出超商,坐上轿车前,她回首对著玻璃窗内的冷旭民挥了挥手。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还是少男少女的他们,这次,电影之约经历奇妙,有些不言可喻,内心激起不少冲击,但他们回去之后谁都没说,假装根本没发生什么事。
※ ※ ※
黄昏,下课之后,冷旭民在站牌旁等公车回家。
路过的同学,每一个都侧过脸来偷觑他,然后再和身旁的同学窃窃私语。冷旭民在高校并非风云人物,虽是跆拳道社社长,但连续两年对外比赛输给了他校,连复赛八强的资格都没挤进去。
他跆拳道黑带,在同年龄的选手中不算特别强,他认识真正很强的他校选手,全国跆拳道高中组前三名,可以直接保送上警大。
同学之所以对他另眼相看,是因为有谣言说他和何昭颖在交往。根本就没这回事,他只是想赢得赌注,对校花学妹不感兴趣,她不是他的菜好不好。
只是看场电影就传成这样,冷旭民不断澄清,结果愈澄清谣言传得愈离谱,搞到最后,他连讲都不想讲了。
回到家中,发现他大哥冷旭才又没去麦当劳打工,他放下书包,觑著正摊在沙发上疯狂玩PSP棒球游戏的冷旭才。
还没开口问就知道他大哥又翘班。继他母亲之后,他大哥是家中另一个麻烦人物。国中辍学,工作一个换过一个,有偷窃的前科,还积欠地下钱庄几十万,三不五时就会有人上门讨债。
“晚餐吃什么?”冷旭民问。
“隔壁阿姨刚端来一锅鸡肉咖哩,你去洗米煮饭,晚餐就吃咖哩饭。”连眼都没抬,手仍忙著打电动。
“喔。”冷旭民瞄他大哥一眼。“小弟呢?怎么还没下课?”
“教务主任刚打电话过来,说小弟在做智力测验,有可能这学期要让他跳级念高二。”
他小弟冷旭得智商高得吓人,天生拥有资讯方面的才能,高中考进高校的资优班,念不到半年学校就想测他智商,有意让他直接跳级念高二。
说来冷家三兄弟,他大哥和小弟都算怪胎,他算是比较正常的。
“听说你新交的女友是有钱人?”正要去煮饭,听见大哥冷旭才问起,他没回应,迳自走进厨房。
冷旭才放下PSP,跑到厨房,劈头就说:
“你干嘛每次都要交有钱人?国中那段还学不到教训?”
“少管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你愈来愈行了,国中校长的女儿哈你哈得要死,结果被他爸妈送去新加坡念书;高中立法委员的女儿也哈你,这次,要是被她爸妈发现,不知道会把她送到哪里?”
奚落完,冷旭才拉开冰箱,找到一罐可乐,打开瓶盖,猛灌进嘴里。
冷旭民没理会他哥,舀出米桶的米放进锅中,旋开水龙头,洗了两遍,才倒入量刚好的水,放进电锅里,插电煮饭。
然后,他走进客厅,拿起书包,沉默走回自己的卧房。
踢掉脚下的Nike球鞋,他跳上床铺,以手肘枕著头,躺卧其上;天花板是U2乐团的海报,他没有特别迷他们,是那个国中校长的女儿任洁心去新加坡之前送给他作纪念的礼物。
他和任洁心称不上男女朋友,连青梅竹马都不算,只不过是国中同班,她先暗恋他,告白之后,他只同意当她是朋友。
有一阵子,两人太常出双入对;大部分都是放学后逗留在市区的速食店聊天、听音乐,只有这样而已。
然而,她父母反对他们来往;国二都还没念完,就把她送到新加坡寄宿学校念书。他和她对这样的安排都很难过,她哭得特别伤心,去新加坡之后,第一个学期经常写信给他,后来写信的频率逐渐减少下来,起初两天一封,变一星期一封,再变一个月一封,最后变成一学期一、两封。
他们都升上高三了,目前真的是一学期难得在圣诞假期收到她寄来的贺卡,内文不外乎Merry Christmas兼询问他近来可好的问候。
至于他有没有喜欢任洁心?其实,是有那么一点,但不是很多。在国中那个年纪,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男女感情。
就算在他这个年纪,他一样似懂非懂。
第2章(1)
何昭颖的卧室大概比冷旭民的家还大吧。
中部近郊豪宅挑高四层楼,独立电梯。四楼一整层都是她的卧房;除了卧房,还包含书房、卫浴,和专门收藏黑胶唱片的音乐房。
外界都以为她只有两个哥哥,其实她有三个。最小的哥哥何昭杰十七岁那年血癌病逝;她和他只差一岁半,曾经形影不离。
她三哥去世之后,家中气氛陡然丕变,没有人再提起他,好像他从来不曾存在过。她母亲的个性也变了,原本只是拘谨婉约,后来变成不苟言笑、小心翼翼,有时半夜还会进卧房来查看她有没有呼吸,每天都逼她吃一堆健康食品,随时担心她有一天会像三哥一样突然血流不止,发现得了癌症。
“为什么你不担心大哥或二哥?”她问。
“因为你和他长得最像,我经常把你们想象成双胞胎。”
这是真的;她三哥长相分外清秀,没做化疗之前,头发留得很长,身材细瘦,他们形影不离,很多人会分不清楚她和他。
她三哥去世之后,她一度爆瘦到只剩37公斤,差点得了厌食症。后来转学上了新高中,脱离和三哥原来那所高中,转到新的学校;换新环境、结交新朋友之后,她的情况才渐渐转好。
她参加学校的乐音社,迷上摇滚乐,买了很多黑胶唱片当收藏,有些限量珍品是她爸爸到国外买给她的。
她很爱看冷旭民口中说的主角“要死不活”、得了绝症的励志片,因为这样她可以回忆她的三哥,借着剧情抒发对他的情感,找到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她喜欢狗,也喜欢猫。
她从小就想养毛绒绒的宠物,但她母亲有严重的洁癖,对动物会过敏,不准他们在家里养宠物,除了院子的鲤鱼和大厅鱼缸里的水母例外。
她母亲实在盯得太紧,不管功课还是生活,何昭颖有时都快喘不过气。
黄昏下课后没有补习,她回到安静巨大的豪宅,屋内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她站在四楼的玻璃窗前向下望,院内有棵高大的龙眼树,秋季柔煦的阳光穿透叶缝,如丝丝金缕,光芒耀眼,却依旧抚平不了她内心的落寞。
很莫名的。
何昭颖戴上厚重耳机,任由喧嚣、嘶吼的音乐,伴随美丽残响宛如乘风破波,一波波朝她袭来。
高三,冷旭民卸下跆拳道社长职位,不再积极参与社团活动,下课后就去图书馆K书,社团大约一个月去一次。
十一月的黄昏,就这么一次,刚好被何昭颖撞见,她在社团门口堵他。
冷旭民没料到何昭颖会突然出现,率性走入社办,冷不防书包背带被人从后一把扯住,回首,撞见美少女冷凝冰霜的美眸。
“说好的约定呢?”
校园椰林树旁有盏路灯,散发柔煦鹅黄的光线,树林不断传来沙沙的风声,另一角篮球场正传来球鞋摩擦PU地板和运球的声音。
两人静静对峙,谁也没先开口。冷旭民忽冷哼一声,高傲瞄一眼她和紧捉不放的小手,她这才放开,但仍不让他进入社办。
“学长,你是不是想反悔?”瞟掠他浓眉压低、透着不耐的俊秀面容,她凶狠瞪看他。
“不是。你说想学拳击,我们学校又没有拳击设备;还是你想学跆拳道?
你可以加入社团,我们的教练很专业,什么都能教。”跆拳道社有女社员,这并不罕见。
“我才不想学跆拳道。”猛摇头,何昭颖轻瞄一眼社团内部,里面角落明明有个拳击台。“那个是干嘛用的?”
“休息用的。拳击社好几年前就招不到团员,已经废团了。”
拧眉静静思索,意绪在脑海来回盘旋,她睫羽忽扬起,凝睇他。
“学长,我明天带全套的拳击装备来,我来成立新的拳击社,我是社长,你是副社长,就这样说定喔。”快速旋身,黑发飘扬,清丽的身影快乐闪离。
急拉住她手臂,冷旭民不让她走。“喂!有没有搞错,我高三了,早就淡出社团了。”
“难道你想毁约?”美眸瞳孔深黑,锐利光芒直直射向他,樱唇旁有抹狡黠微笑,既野蛮又美丽。
是很想。怎么这么麻烦!开始考虑干脆把赌注还回去,他可以不要饮料、便当;不过,退钱的话就有困难,五千已经花了两千多买新球鞋,就穿在他脚上。
“呃,我没有想毁约。明天,你带装备来再说。”他一脸懊恼,换来她嗤之以鼻的冷哼。
隔天黄昏,何昭颖如约带齐装备,冷旭民见状骂了一声靠!手套、护具、护胸、悬吊沙包,连缠在手上的绷带都有,又新又齐全,是怎样?想去奥运比赛?
他横眉竖目,啧啧称奇,有钱人出手就是不一样。
小时候,他住的那条街有个老伯姓刘,在一个废弃的修车厂开辟拳击场,专门收留一些中辍生;起初是他哥带他去,他哥还发豪语说要效法拳王阿里,结果去了两次就没兴趣,反倒是他留下来练到国中毕业。
那里的器材和装备都是二手的,破烂老旧,足堪使用就行。
不像何昭颖带来的,简直就是放在运动用品店橱窗的舶来品,发出崭新闪亮的光辉。
放下书包,冷旭民教她把装备一一戴上,主要是护胸、头盔还有拳击手套。先教她挥击悬吊的沙包——
“注意,攻击时眼睛要直视对手,永远不要放松警戒。下盘要稳,膝盖微弯,利用身体的力量带动双脚、腰,直到手部出击。”
冷旭民先示范给她看,对沙包连击好几下;然后站在一旁指导她的动作,不时发出冷哼,偶尔不耐烦怒瞪,甚至翻白眼。啧啧,真要不得,整体情况可以说:她,公主打沙包,让人不敢恭维。
“好吧,你就这样每天练一小时,练满一百天,我再教你新的。”过去捡起书包,拍掉上面的灰尘,单肩背起,准备落跑先。
“喂,学长!”停下动作,急着叫住冷旭民。
“还有事?”不耐看了看手表。他不是这么闲,他还要赶回家煮饭。
“这样光是打沙包有点无聊。学长,你不可以走,要陪我对击。”指了指拳击擂台的方向。
“你有没有搞错?”还对击哩,小姐,你是欠揍是不是?
冷旭民横眉怒视何昭颖,她细眉一挑,不甘示弱瞪回去。
“学长,你是不是想毁约,说话不算话哦?”冷言警告。
黄昏的光线从天花板棉瓦裂隙照射而下,一束束的光芒里,灰尘在其间上上下下飘浮,冷旭民咬牙抱怨几句,不外乎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他还要准备考试,怎会沦落到陪公主练拳击这种地步之类的。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拉起缰绳,何昭颖俐落爬进擂台。
“最好是啦。”不知死活。
再度放下书包,冷旭民没戴头盔,只戴上拳击手套,拉开缰绳,翻身跃进擂台。
两人怒目对峙,敬礼之后开打,冷旭民赫然发现何昭颖居然练过一些散打拳击,根本不是生手。她动作灵活,出拳迅速,招招往他脸上攻击,要不是他反应快,频频阻挡,一不小心就会被击中。
“出拳呀!你为什么不回击?”冷旭民只守不攻,存心让她,她可不愿意这样。
连续几轮猛攻,她都往他脸上打,招式是不错,只可惜她力道就是不行。
他猛退了几步,背部已经压到缰绳,然后,终于出拳,一拳就打在她下颔,虽没用力挥击,她已被打倒在地。
“呃!”痛死了。
糟糕!冷旭民忘了叫她戴拳击专用牙套,用来保护嘴和牙齿。追上前,他蹲在地上,黑眸担忧,来回察看她是否受伤。
“还好吧?牙齿有没有流血?”
何昭颖跌在地上,猛拧眉,气恼一拳打在他脸上。
“呃!”很痛,他脸都歪了。“竟敢偷袭我。”报复心有够重,你妈可好。他咬牙低声问候她妈妈。
“是你说永远都不要放松警戒。”摘掉头盔,何昭颖展露招牌甜笑,美眸灿烂,迎上他狂暴的横瞪。
听到学校钟声响起,抬看手表,冷旭民没好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