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一名身穿汉人服饰的妇人正背对着他,向直直朝她跑去的孩子张开双手。
孩子快乐的笑着扑进她怀里,妇人笑着将他抱起转圈。
弘胄几乎摔下马车,是突然的失望让他站不住脚──因为那不是御凌。
真的听错了,把别人的声音听成是御凌。慢慢的,他颓然坐在车顶上。
“爷,怎么啦?什么事?”士壮仰头看他。
他正打算开口回答他没事,一个念头骤然出现,惊得他张口楞住。
这安王府怎么会有小孩?哪里来的小孩?
虽然那时御凌放出风声说是她的侍妾有孕,但真正有孕的人是她,她的侍妾是不可能有孩子的,那究竟这孩子打哪来?
“快!叫门!”他跳下马车,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原因。
士壮一听立刻把门敲得砰砰响,没多久就有人来应门:
“来啦!来啦!做啥呀,门都快给打破了,要不要赔啊……”
门呀的一声打开来,弘胄立刻闪进,开门的老头吓了一跳。
“喂!喂!您们干啥呀?留步啊!留步……”
弘胄二个纵跳就来到正抱着孩子往里走的妇人身旁。“站住!”
这一女一孩都吓了一跳,倏地转头看他,脸上充满惊讶。
“你……”女人出声。
“你是御凌的侍妾!”弘胄说。
这名妇人正是怡情,她在看清楚满脸胡子的人之后,脸色发白的退后一步。
“说!这名孩子是谁生的?”他厉声问道。
她怀里的孩子被他这气势吓到,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乖,小小不哭……不哭……”像是孩子给她勇气,怡情埋怨地看他一眼,低头哄孩子。
“姨……怕怕!”小孩说着,拚命往她怀里钻。
“他叫你姨,那这孩子不是你生的,到底是谁生?父亲是谁?”弘胄逼问。
怡情有点慌,脸色更加惨白,张嘴还是说不出话来。
“他是我生的!”一个坚定的声音出现。
弘胄转过头来,看见房子大厅走出另一名妇女来。
“您是哪位?这样大摇大摆的走进安王府来大呼小叫,我家王爷虽然不在了,我们可还是贵族世家,您不怕我招来官府的人吗?”
她一说完,偌大的四合院纷纷有人探出头来,往他这边聚集。
弘胄仔细一看,所有人几乎都是老年人,年轻精壮的男子没有看到几个。
怎么安王府会落败至此?昔日的风光何在?
“我是和亲王。”
“和亲王?”妇女的脸上掠过一抹惊讶,但随即隐去。
“请问五王爷大驾来此有何贵干?”
弘胄注视着说话的妇人,越看越觉得她面熟。
“你是谁?为什么本王觉得你很面善?”
妇人略显不安,但马上就镇静如常。“我是安王府的当家夫人。”
“胡说,安嗣王从没娶老婆,哪里来的夫人!”士壮在旁大叫。
妇人充满艳丽风采的大眼往士壮一挑,并不回话,但她的神情立刻勾起弘胄的模糊记忆,他一定在哪里看过她。
“这正是本王的疑问,请问你是谁的夫人?”
“我家夫人正是安嗣王的妻子。”把他们围住的人群中有个老人说。
弘胄发现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布满好奇的神色,在这种情况下,绝对无法把事情问清楚,于是宣布:
“本王今日是奉旨而来。”
此话一出,人群中响起一阵阵细语。
“你们都退下吧。”妇人说,“王爷请上座。”
说完,她做出手势,请弘胄和士壮进入大厅。
才跨过门槛走进大厅,弘胄就看见供奉神灵祖先的大神桌上,供着一个新立的牌位,上面写着“安靖丽太.御凌先考之牌位”。
霎时,他猛然一惊,又涌起似万针扎心的痛。
就像第一天得知她死讯一样的难过,那时还未见过实在的影像,而现在亲眼见到了,又让他重回当时的心痛……
他颠踬一下,士壮立刻上前扶住他,把他硬架到椅子上坐,不让他再看。
他知道那名妇人正仔细地观察他,但他还无法开口说话,决定先平静一下心情再说。
仆人送上茶,躬身离去,女主人才开口:
“请问王爷今日到安王府是为了什么事?”
“请问你怎么称呼?”
“大家都称呼我为玉夫人。”她说。
“你说那名孩子是你生的?”弘胄问。
“王爷远道而来,就为了这件事?”她脸上颇有责怪他小题大作之意。
“当然,我必须了解安王爷是否留有后代可继承王位。”
“王爷所言甚是。没错,那名孩子……事实上,妾身生的是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御凌也是双生子之一……
“可否带出来让本王看?”不知道为什么,他怀疑这对孩子真的是她生的吗?
“很不巧,王爷,其中有一名让婢女带出去玩,您只能先见到一个。”
于是她招来仆人,要仆人去抱小孩来。
抱来的就是刚才他看到的那一名小孩。
小孩一看到他就大声哭泣,“要……姨……姨!”
女主人抱着他说:“小小乖,小小不哭,让娘抱一下。”
没想到小孩哭得更大声了,还挥舞着小手小脚扭动,然后凄厉的喊:
“姨……姨……要姨!”
她皱着眉头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拚命摇动着孩子。
“他几岁了?”弘胄也皱起眉来忍受哭声。
“一岁十……”她苦着脸说。
“什么?”孩子的哭声太大了,他没听见。“对不起,麻烦你再说一次,这小孩几岁?”
“一岁十个月。”
弘胄算了一下,发现时间不对,如果是御凌的孩子,应该二岁了,不过还是要仔细看他长得像谁。他双目精灿地打量着小孩,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他或是御凌,倒像是……
“我怎么看他怎么像国舅爷。”士壮说。“你确定他真的是安王爷的孩子?”
“士壮──”弘胄话还未说完,女主人已经转过身来,狠狠的给他一巴掌。
“啪!”清晰的五指印显现在士壮的脸上。“请你讲话庄重一点!”
这下连弘胄都吓了一跳,这女人的脾气可真火爆。到底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安王府里出现?
士壮捣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士壮。”他警告的看他一眼,要他退下。
小孩子看到他被打,竟然笑出声来,还拍拍小手,惹得士壮横眉竖眼。
弘胄觉得这女人不太像正经的女子,当初御凌怎么会把她留在身边?
玉夫人将孩子交给仆人抱出去之后,又转过身来。
“对不起,妾身最恨有人说这话,还请见谅。”她对着弘胄说。
“本王从未听御凌提起过你,可以请你说说,你是什么时候进安王府的?”
玉夫人把眼合上,再故意缓缓地睁开,还往弘胄脸上一挑:“妾身何时进王府重要吗?重要的是妾身替安嗣王爷生了一对儿子,不是吗?”
她这样媚眼一挑,登时让弘胄想起──她是云凤阁的花魁青艳!
虽然现在穿的是布衣素裙,脸上也无浓艳妆容,但是她的神情没变。
在不敢置信下,他迅即出手抓住她的手腕,转头朝士壮发令:
“叫所有人退下!”
“走开!走开!都走开!”士壮立刻跳出门外,把站在外面探头的老人家们全赶走。老人家们纷纷发出抗议的声音,这声音引来怡情的注意,她迅速将孩子交给一旁的女婢,赶到前厅去。
弘胄等到门前已经净空了,才厉声说道:“你是青艳!”
“王爷好眼力,青艳打扮成这样,还是让您一眼给看穿。”她冷静地笑着。
他加强力道。“御凌是你害死的!”
青艳的脸上这才微微皱起眉。“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害死的?”
弘胄忘了自己还握着她的手,越发出力,咬牙切齿说:
“我的手下查出当日驾车的小厮是你的人。”
青艳的额头渗出汗来,一张俏脸也开始发白,因为她的手快断了。
“住手!”冲进厅来的怡情叫道,“请和王爷放开她。”
他这才发现青艳的手腕上已经被他抓出红痕,他放开手,但站到她面前阻断去路。
“说!如果今日你不说明白,我不会放过你!”
青艳揉着手腕。“我能说什么?我没有害死御凌,若有,我怎么敢光明正大的住在这里,还自称是他的夫人?”
“你!”他瞪着她。“那么御凌为什么会中毒而亡?你擅使毒,御凌就是你害死的。”
“王爷怎说我擅使毒?我只是青楼女子,若有这种本事,还会待在那里?”
“是的,和王爷……”赶进大厅的怡情也出声。“人不是她杀的,当时她和我在车上。”
“根据本王当年的调查,所有……所有接触过你的人,都说进了你的房都会觉得头昏眼花,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青艳嫣然一笑。“王爷,您弄错了,那不是我使的毒,那是花楼常用的伎俩,烧的是引情香,相信您也晓得是做什么用的。”
弘胄的眉微皱。没错,他是听过这种事。
就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接着一名女子抱着一名孩子跨进大厅,当场青艳和怡情的脸都白了。
第九章
进来的是一名做婢女打扮、长相可怕的女子,她的脸上只有左下角的部分是正常的肤色,其余的尽是墨黑色的胎记,令人不忍卒睹。
弘胄没有细看,只将眼神投注在她抱的小孩脸上,刹那间他觉得头昏眼花……
那小孩的五官长得就跟御凌小时候一个模样!
“王爷!这就是我另一个儿子。”青艳大声说。
他没听见,只是两眼直直地看着孩子。没想到那个孩子也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两只漆黑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
他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抚上小孩的耳朵,轻触即放,像是怕碰坏了他。
怎么会……他怎么会这么像御凌,好像回到从前看到小时候可爱的她。
小孩轻轻的拍拍女婢的脸,像是要她抬起头来看这个一直瞪着他的怪叔叔,可是女婢却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她没死!”弘胄转身对着青艳说。
在场的人皆白了脸。青艳说:“谁没死?王爷在说什么?”
“御凌!她没死,所以生的小孩长得这么像她!”
“王爷……您在说什么啊?”青艳皱眉说。“他是我夫君的小孩,当然长得像我夫君。”
弘胄目光灼灼地在她们脸上扫视。“你们还要狡辩?我们都知道御凌是女人,如果这孩子不是她生的,为什么长得和她那么相像!”
青艳和怡情两人相互交换目光,两人皆面有难色,最后还是青艳开口说:
“王爷……既然您已经知道实情,那我就实话实说……”
她们又对看一眼,青艳才又说:“这孩于其实是……是……国舅爷的。”
“什么意思?”
“您也知道,那天国舅爷在御风凌云楼过夜,相信您一定以为是御凌和他有私情……”
“不是她,我早知道不是御凌!”他简短地回答。
青艳和怡情两人惊奇地再互视。
“没错,在御凌床上的人是我。”青艳说。“所以我才怀有身孕。就因御凌和国舅爷是表兄妹的关系,所以我的孩子会像御凌,这是很合理的。”她又说。
“胡言乱语!”弘胄怒急攻心。“不可能会像到这种地步,简直就是御凌的翻版,怎么可能是中迅的孩子!”
她们又着急的相视一眼,怡情还瞥了眼低垂着头的婢女。
“和王爷,我们要怎么说您才会相信呢?”怡情说。
“难道王爷您要开棺验尸吗?御凌已经死了二年半,当初浙江总督也派人来验过了,证明御凌确实已经死亡,她的左手掌边缘千真万确的有一道疤,您还不信,这要我去哪里拿证据给您看呢!”
弘胄一时哑口无言,心里百味杂陈理不出个头绪来,但隐隐地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哪里不对。
“那张验尸单并不能证明死者就是御凌,因为死者的面貌已被毒液蚀毁,根本无法看出那人就是御凌,现在有这个孩子在,更可以证明御凌没有死。”弘胄坚定地说。
青艳叹口气:“王爷,您现在来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如果御凌没死,她为什要躲着您,为什么不跟您相认?”
他语塞。
“您已经知道御凌是女人,然后现在逼着我要我承认她没死,我请问王爷,就算让您找到她了,您这样大声嚷嚷,是要再让她死一遍吗?”青艳低声说。
弘胄楞住。是啊,他怎么失去理智了?
只因为看到一个孩子和她长得像,就把所有该顾忌的事都忘了?
他是怎么了?
青艳看他发楞,向婢女挥手说:“还不抱大少爷下去,杵在那里做什么!”
婢女随即躬身要退。
“等一下!”弘胄出声制止。“把孩子的鞋子脱下!”
青艳和怡情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只见婢女听话的把孩子的两只鞋脱下,弘胄走上前去拉起孩子的脚底板看。
没有……脚底下没有一颗红痣。
他失望的放下孩子的脚板,发了一会楞,放手要让婢女退下。
婢女弯身行礼正要告退……
“等,为什么这个孩子看起来比刚才那一个大?”他对着黑脸女仆说。
婢女还是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这是因为小小的身体较差,所以大大看起来就大些。”青艳回答。
“本王是在问她,为何她不回话?”
“回王爷,不好意思,就如您所见,我们这安王府现在收留的都是些孤老残疾之人,所以这个照顾大少爷的女仆是个哑子。”青艳挥手让婢女退下。
他皱起眉来。这到底是谁的主意?竟把堂堂一个王爷府变成安养院。
弘胄叹口气,神情委顿地坐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士壮一看,于是代为发声:“和王爷此次来是为追谧老王爷,所以你们先去理出间空房,招待王爷住下。”
灰蒙蒙的暗夜,虫声唧唧。
女仆凭着记忆,摸黑走到弘胄的窗前。
她侧耳倾听房内的动静,什么也没有。是睡下了?
她颓然地以额靠着窗框,闭上眼睛。这是一定的,已经三更半夜,他不睡要做什么,难道希望他像自己一样失眠睡不着吗?
白天在大厅看见他满脸沧桑、形销骨立,才短短二年半的光阴,哀伤已经在他的额头刻上皱纹,拉下形状美好的唇线;这让她自觉罪孽深重,怎样也无法闭上眼睡着。
他来了,多么想就这样冲进房里,抱着他,道尽二年半来活生生的别离痛苦、说出她满心的忏悔。可是这样做,不就违背当年和皇太后的约定?
多少夜里,自责让她不能成眠、懊悔让她肿了眼睛,连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残忍──竟然可以狠心伤害他,她是天下第一没心没肺的东西!
尤其是在父母寿终正寝之后,她再也没了牵挂,愧疚更是毫不留情地撕扯着她的心,让她体无完肤。她错了,错得太彻底、错到无可挽回。如果弘胄不能原谅她,她一点也不会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