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傻子吗?!她要你跪你就跪?若不是我的人机灵,把这事报给我知道,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
“我本来想……再跪一会儿就好……”郑恬龇牙忍痛,额头迸出细碎的汗珠,偏还是笑咪咪地。“没想到你就回来了……”
见她这副故作嘻笑的模样,萧隽既心疼又恼怒,惩罚似地加重了手劲,痛得郑恬发麻。
“这般不晓得爱惜自己,等过几年后万一落下老寒腿的毛病,看你受不受得了?”他恨恨地叨念,揉了一会儿,终是不舍,力道稍稍放轻下来。“痛吗?乖,忍着点,这瘀青得揉散了才好。”
郑恬闻言一愣,怔怔地望着眼前专注替自己揉散瘀青的男人。
他衣裳微湿,墨发星星点点地沾着雪珠,鬓边都汗湿了,略显狼狈的外表令他不仅少了几分平日的气度雍容,嘴上这般絮絮叨叨地也很不像他。
是为了她,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的吧!他竟是这般在乎自己……
想着,郑恬心神恍惚了,脑海悠悠地浮现久远以前的记忆,好似听见一道稚嫩的童嗓,正轻声啜泣着撒娇——
“爹爹,恬儿好痛。”
“恬儿乖,不痛不痛,爹爹给你揉揉。”
记忆里,那总是宠着她、疼着她的男人,固然生得有些文弱,可那修长的身子在小女孩眼里看来,仍是如同山峦一般伟岸,令人安心。
曾几何时,她再也不能那般放纵自己全心全意去依赖一个人了?
胸臆纠结着一股酸楚,以为早已干涸的泪水,不知不觉在眸中氲开。
萧隽抬头,乍见她含泪的眼眸,胸口剧震,倏地翻腾起熊熊怒火,他霍地站起身,愤然掷话。
“是我不让下人吵醒你,是我免了你去请安,她凭什么责罚你!”
“就凭她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
清清冷冷的一句,震慑了萧隽,他不敢相信地瞪向郑恬,只见她冷着一张脸,嘴角似笑非笑地,似是嘲讽。
他心下一凉。“你这是在怪我吗?”
“妾身哪敢责怪侯爷?”她嗓音清柔。“只是在侯爷以为自己是对人好时,也请为我想想,那些“宠爱”只是令妾身更难在这府里自处而已。”
“你……”
她果然是在怪他了,也不想想他是抱着何等心情赶回这府里护她?她真以为他很情愿这般对她“好”吗?到如今他都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和郑家有了什么交易,来到他身边当内应……
一念及此,萧隽蓦地狠狠咬牙,厉声质问。“你说!昨天夜里是怎么回事?”
她震了震,听出他话里的怀疑与猜忌,芳心一沉。
“说啊!莫想着把爷当傻子耍,昨夜郑瑜为何会派你送醒酒汤来清风阁?她安排了什么计谋?”
郑恬悄悄掐握双手,扬起头来,却是一脸无辜浅笑。“侯爷说什么呢?夫人就是觉得晚膳时侯爷喝多了酒,离开的时候又似乎心情不悦,才想着让我去服侍您让您高兴啊。”
“你真以为这话哄得住我?”萧隽神情阴沉。
郑恬咬了咬唇,不再吭声。
萧隽深深地望她,良久,放缓语气。“听着,我这是在给你个机会,你若有什么为难处就坦白跟我说,爷能替你解决。”
郑活一凛,水眸低敛。她不笨,听得出他这是在诱她出卖郑瑜,给她一个选择投靠他的机会。
可她能信他吗?
就算她说了实话,他能藉此休了郑瑜这个妻子吗?能为了小小的她得罪皇帝,和整个郑氏家族作对吗?她在他眼里,能有那样的价值吗?
若是不能,若是他以为将她关在这梧桐院里就可以护住她,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整天镇在内宅吗?即便他护得了她一时,能护得了她一世吗?
想着,郑恬心口越发麻木。
自从父亲去世,她纤细的肩膀就习惯了压上重担,安慰软弱哭泣的娘亲,保护年幼无知的弟弟,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是自己一步一脚印走过来的,她没有人能依赖,能够倚靠的只有自己。
他如此轻巧的一句话就要她赤裸裸地交出自己的心?他凭什么让她信他?她不信!
郑恬扬起眸,微笑淡然。“爷说什么呢?恬儿听不懂。”
“你!”萧隽大怒,锐利如刀的眸光像恨不得砍了她,他气得双手微微发颤。
“好,算你狠!以后有什么事别来求爷!”
他忿忿转身,拂袖而去。
沁芳和香草守在外头,见萧隽气冲冲地走人了,两人一时都是手足无措,慌忙打帘进来。
“夫人……”
郑恬微微一笑,那笑里含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惨淡凄楚。“天色晚了,把院门关上吧!”
两个丫头互看一眼,心下焦急,却不知说什么好,沁芳安抚地拍了拍香草的手,自去吩咐婆子关门。
萧隽其实并未走远,在院门外驻足等着,可不一会儿,他便听见院门落锁的声音,那声音犹如暮鼓晨钟在他心头敲响,令他觉得自己十足像个笨蛋。
“该死!”他恨得气血上涌,握拳猛槌树干,一下又一下,直到指节瘀血仍浑然不觉。
初雪静静地落着,暮色深沉无边。
第6章(1)
这场雪下了三日。
侯府的亭台楼阁、花园小径,皆是一片雪白的琉璃世界,趁着雪霁天晴,下人们拿起畚箕和扫帚,勤快地将积雪扫去。
而侯府的当家主母郑瑜也称病在床上躺了三日,据说在初雪刚落下的那天夜里,她在正院里大肆对一群婆子、丫鬟发作,贴身大丫头夏竹更在屋里跪到天明,隔日早晨,她便对外宣称自己病了,不肯起来理事。
老夫人林氏自从女儿出阁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原本就想着儿媳进门后自己能退下来当个甩手掌柜的,不料儿媳忽然病了,这偌大的侯府总不能没有人管,她只好重新掌起管家的事务,只是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这日,她趁着继子来请安时委婉地暗示一番,萧隽听了,打发人去正院探问,确定郑瑜“依然”病着,他冷冷一笑。
“既然侯夫人病了,就请她在屋子里歇着,好好把身子养好了再说!至于这内院的事情也不好烦劳母亲一个老人家。来人,把这些对牌和府里库房的钥匙送去梧桐院!”
竟是要夺了郑瑜的管家权!
下人们听说此事,惊讶得议论纷纷,虽是被几个大管事给压住了,私下仍不免嚼舌根,都说这后院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难不成恬夫人的时代即将来临?
郑瑜是在床上吃燕窝时听说此事的,气得当场打翻了碗,呛咳不止,而郑恬在梧桐院接见来人,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对牌和钥匙。
这分明是吃力不讨好的任务,若是她管家管得好了,郑瑜肯定更恨她,若是管得不好,郑瑜也有了借口狠狠踩她,这是逼着她们姊妹俩撕破脸啊!
好毒的阴招!
郑恬不禁在心中暗骂那个狡诈的男人,自己究竟要不要接招呢?她关在屋里足足发呆了半个多时辰,心里很清楚就算如今自己也跟着称病,以萧隽的精明想必不会容得她装傻,她斗不过他的,这烫手山芋是注定甩不掉了!
思及此,她深深地叹息,这才认了命,让丫鬟们请来府里几个有头有脸的管事过来见面说话。
萧隽想逼她反郑瑜,她偏不,秉持着萧规曹随的原则,郑瑜以前是怎么做的,她就让下人们照旧,规矩既是主母定下来的,府里的事务井井有条自然也是主母的功劳。
可她也担心下人们为了表示对主母效忠,故意对自己阳奉阴违,偷懒耍滑,于是趁着送萧隽出门上朝时,使出激将法,亲自向他求要两名亲卫。每逢在正厅理事时,她便让这两个亲卫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口,宛如门神,下人们见了,自然知道这是侯爷的人,不敢放肆。
借着这狐假虎威的手段,她勉强在下人面前立了威信,他们不敢不听她的,一切照着以前的规矩来,一时间侯府倒也打理得颇上轨道,不曾出过什么差错。
“她倒有一套!”
萧隽在清风阁听闻亲卫的报告,嘲讽地冷哼,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样的滋味。当初将管家权交给她,就是想看她狼狈出丑,想着她若是镇不住那群下人,自会来对自己服软,没想到她竟有几分小聪明,能将这侯府内院多如牛毛的繁杂事务理得清清楚楚。
她做得愈好,他就愈着恼,这天夜里,他披星戴月地回到清风阁,见床褥换新了,屋里的地龙烧得热热的,鼎炉上燃着熏香,暖意融融,桌上还摆了厨房准备的宵夜,一碗鸡丝汤面,几样爽口的小菜,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这些都是恬夫人命人安排的。”贴身小厮说道。
他听了忍不住发火,自从她掌了管家权后,相较之前她不肯越过主母送自己做的菜给他吃,如今倒是很自觉地将他这个侯爷的生活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衣食用度,样样精心,可他就觉得她是将这当成管家的“责任”,并非发自内心的体贴。
她若是真在乎他,对他真心关怀,怎么会只让旁人来侍候他呢?怎么就没想过亲自送碗汤过来,找借口跟他见上一面呢?那两个燕王送给他的侍妾都还晓得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花园里制造和他偶遇的机会呢,她怎么……怎么就……
萧隽恼得重重拍案,忽然瞥见案头上一张燕王府送来的请帖,明日是燕王妃的生辰,在燕王府设宴招待……
他蓦地心念一动,唤来下人。“去梧桐院说一声,明日请恬夫人跟本侯一同出席燕王府的宴会。”
一辆高贵华丽的马车在燕王府门前停下。
先下车的是萧隽,随后盈盈探出的窈窕倩影正是郑恬,她有些意外竟是萧隽亲自伸出手来扶自己下车。
方才在车厢里,两人之间的气氛颇为冷淡,他一直绷着俊脸,她跟他报了几件最近内院的琐事,他都一声不吭,既不赞她处理得好,也不批评指教。
她能感觉得到他在等她说些什么,可她也清楚那些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至少不是现在。
她不想求他,不想对他撒娇服软,他不理她就算了,哼。
可此时此刻,面对萧隽伸出来的手,郑恬有些迟疑了,这算是在对她示好吗?
“磨蹭什么?动作快点!”粗鲁的低斥打碎了她的幻想。
凶什么凶啊!
郑恬抿抿嘴,倔强地故意忽视他的手,自行踩着踏阶下车,可尚未完全消融的雪地依然湿滑,她一时不察,步履微微踉跄了下。
他机警地连忙展臂半搂着她,她才刚在他怀中站稳,便懊恼地发觉两人的姿态太过亲密,已吸引了周遭一些好奇的注目。
“连下个马车都站不稳,你这女人就不能让人省心一点吗?”又是一阵嘲讽的斥责。
她又窘又恼,端正秀容。“多谢侯爷。”
“哼!我是不想你在这里跌个四脚朝天,丢本侯的脸!”
只是不小心晃了一下,哪会跌成那样啊?她真想狠狠瞪他一眼,可众目睽睽,她只能低眉咬唇,忍气吞声。
萧隽也不知是否察觉她内心所想,冷冷逸出一声嗤笑。
她唇咬得更用力了。
两人相偕进门,燕王世子赵祈听说他来了,和世子妃一同迎出来,赵祈仍是一贯风流的打扮,俊魅的桃花眼毫不客气地端详着郑恬。
今日郑恬外头罩着一件银狐斗篷,里面穿着一袭雅致的锦绣衣裳,由裙角处开始绣着一叶叶碧绿,一朵朵浅紫的丁香花从那叶丛间往上舒展开来,花瓣娇美,花蕊纤细,在裙身上开得十分灿烂,衬着银白色的缎面,显得华光闪烁。
衣服美,人更美,眉目婉丽,清新脱俗,樱唇微绽,笑出星星点点的甜意。
这就是那个让萧隽一听亲卫来报她受罚,便迫不及待地抛下一切赶回侯府的女人?
果然是个绝色美娇娘!
赵祈微笑着收回视线,不意外地发现好友的脸色已是一片黑,墨深的眼眸透出一股隐隐的不悦。
“好好好,我不看了,就看两眼又不会少了她一块肉,你急什么?”
“谁说我急了?我是不想世子妃误会,到时造成你们夫妻失和。”
“我们俩感情好得很,不劳费心。”
“哼!”
两人用眼神交流对话,多年来培养出的好默契让彼此这般无声的沟通也很顺畅。
不仅世子感到好奇,世子妃也不动声色地打量郑恬一番,见她明眸皓齿,虽是容颜出色,却不曾露出半点骄傲俗媚,世子妃暗暗颔首,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心。
“这位就是恬夫人吧!夫君和侯爷素来交好,我们俩却是才初次相见,可得好好熟悉才是。”
郑恬身姿轻盈地福了个礼。“世子妃慧名远扬,妾身久仰。”
一阵寒暄过后,赵祈朗声扬嗓。“好了,都别客气了!元承,母妃很久没见你,可是想念得很了,快随我进去拜见她吧!”
男人们大踏步走在前,女人则是小碎步地跟在后头,郑恬表面盈着得体的浅笑,心下其实有些不安。
照理说这样的场合轮不到她一个如夫人出席的,可萧隽偏偏要带上她,她真不晓得其它人会做何感想?幸好方才燕王世子及世子妃都对她颇为友善,令她稍稍心定。
转过一条青石径,忽地一个身段娉婷的少女迎面而来,身后跟着两名丫鬟。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裹着一袭杏桃色的斗篷,姿容俏丽匀净,在白雪琉璃的世界里宛如一株早开的春花,娇柔惹怜。
萧隽一见年轻秀美的她,顿时凝住了步履,郑恬敏感地察觉他的异样,仰起头来凝望他挺得僵直的背影。
“小妹!你怎么出来了?”赵祈语音微讶。
“大哥、大嫂。”赵家小妹盈盈行礼。“是母妃要我来告诉你们,她累了,不想见太多客人,她先回墨梅院等你们。”她轻声解释,嗓音如珠玉般清脆,跟着明亮的眸光一转,落向萧隽。“萧哥哥好久不见。”
萧哥哥!
不知为何,听到这声软软的、娇娇的,似是怀念又似熟悉的呼唤,郑恬只觉得胸臆泛酸,藏在衣袖下的双手悄悄掐紧。
“你是……”萧隽的嗓音竟有些哑,听得郑恬心口又是一紧。
“她就是我的小妹明明啊!小时候常缠着你玩的,你忘了?”赵祈在一旁解释。
“我没忘,只是……”萧隽一顿。
这样的停顿蕴含着太多未尽的意味,令人觉得尴尬,赵明明忙嫣然一笑。
“萧哥哥肯定是没想到才过几年我就长大了,身子也抽高了,和以前那个野丫头不一样了。”
“你以为你现在就不野了吗?”赵祈揶揄妹妹。
“大哥!”赵明明娇嗔。
萧隽出神地看了赵明明好一会儿,忽地,嘴角扯开一丝笑。“明明确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