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可恶,他确实是这样。
他拿起手机打给徐明静。“明晚能过来吗?我们谈谈。”
另一头沉默片刻。“我十一点过去。”
彼此的声音都很冷淡,似乎都知道结果。他还想说些什么,她先挂了电话。忽然他心思澄明。
是啊,分手吧,明静。
他走到落地窗前,室外一片漆黑,能清楚看见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不久前他还因为她不回LINE就焦虑抓狂,对照如今,确实荒谬可笑。
装什么痴情种?冷血自私的崔胜威还是一样冷血自私。在利害之下,对她的满腔热血骤冷,打回原形。
这就是我,而我,从没有哪天像此刻这么厌恶自己。
相聚的最后一夜,他准备了整桌佳肴与她同享,希望留给彼此最温暖的回忆,让这句点堪称完美。
他没说出他的决定,倒是先说了许多暖场的话。
“你知道今天东元闹了多大的笑话吗?他急着上班,把家里的遥控器当成手机带出门了……”
“我今天突击饭店厨房,猜猜我逮到什么?员工竟然偸吃饭店的东西……”
他说了很多,故意让气氛轻松一些。
徐明静默默听着不搭腔,只是冷着脸切牛排。终于,他再也没话可讲,场面冷掉,顿时陷入寂静,能清楚听到杯子里的冰块融化,发出喀的清脆声。
徐明静放下牛排刀,抬起脸,目光锐利,亦如利刃。
崔胜威感到一阵悲哀,他已经很久没再看到她这样冷的眼色。这阵子缠绵欢爱,亲昵往来,他看到她的另一面——温暖的眼神、明亮的脸庞,很多很多的笑容……
现在,她这模样比以前更冷漠。
“明静……”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他喉咙干涩,很想抱她,想放肆占有她,像末日般激烈做爱,什么都不管。
“很好吃。”她猫了眼满桌的菜。“恒星饭店的厨子果然厉害。”
“没你做的炒牛肉好吃。”
她笑了,彷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听说死刑犯受刑前都能吃上一顿大餐。”她不糊涂,丰盛菜肴和故作轻松的硬聊,代表的只是他的歉意。“直接告诉我你的决定吧。”
“对不起——我们分手。”
果然,一点都不意外。“好。”
“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是——”
“我们分手吧。”但是没爱到赔上自己的地步。她明白,她也不奢求,但为什么亲耳听见还是好痛?
一股强大的质怒涌上,大到她想毁掉一切。
这他妈的爱情、这他妈的人生,这该死的命运为何要让平静的她复燃?为何要逼近然后再次重创她?
“对不起……我太自私。”
“不,我谢谢你的自私。”假如他说他愿意为了她而放弃一切,她也承担不起。振宇哥为了她,连命都不顾了,那样无限上纲的伟大爱情,她也会怕。
虽然这些道理她都明白,但痛还是痛。
“我走了。”她站起来。
“我送你。”
“不用了,我有开车。”
她走到门口弯身穿鞋,那清痩的背影教他心好痛。
徐明静推开门,一双手臂却从后头过来圈住她,将她紧紧搂住。
“我很怕。”低沉的嗓音颤抖着。“很怕你不好,比认识我以前更不好。”
他能感觉到她身体僵硬,现在她每一寸肌肤都抗拒他,像个死透了心的人。他眼眶湿热,真的很痛。
“我记得你上课教的黄金四和弦,你说只要学会就能自弹自唱很多歌曲。因为这四个和弦,我第一次体会到学吉他是那么有趣、那么快乐。”她还是沉默着,他附在她耳边哽咽道:“也许……我在想,如果人生也有黄金四和弦,那么应该会是生离死别。拜托?不要怨恨死别,也不要怨恨分离,因为我?我是那么那么高兴遇见你、那么那么感激你。因为有生离死别,人生才这么丰富,因为曾经有你,我才拥有出生至今最快乐的回忆,觉得活着真好——”
是吗?她冷哼。“我不觉得。人生烂透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别开始,真是……我人生真是烂透了。”
她扳开他的手走了出去,恨恨地踩着每一步离开。
烂透了这一切!分手就分手,哪来那么多废话?还哽咽咧,可笑,又没怪他,他装什么情圣?
走进电梯,乍见镜中的自己,她愣住了。
往后的人生就是没有他,然后像之前一样寂寞冰冷。讨厌自己、想要死掉那样自暴自弃的日子要回来了吗?
但为什么胸前还挂着他送的项链?好像还看到之前跟他在电梯吵闹的情景,还想起胃疼时他硬塞来的饼干……
真的吗?这张脸不久前还被他大掌温柔抚过,被他吻过、被他紧紧抱着热烈地要着——
她震惊,看见自己眼眶逐渐泛红,泪水热热地淌落。她颤颤地伸手轻触,不停淌下的真是她久违的眼泪。
因为重创而封藏的眼泪全部回来了,伴随着种种崔胜威给予的温暖潸潸落下。
是啊,他给了她好多好多温暖,陪她送走猫儿,连陌生猫儿的骨灰都不忍拋弃。而她刚刚说了什么?烂透了?对于给她这一切温暖的人,她竟然说烂透了?
她号哭,想到方才最后一次见面,他那样诚恳,努力要好好和她说话,她为什么不能好好对他、好好道别?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冷酷,让他伤心?
因为我总是拒绝分别,因为我总是痛恨爱到最后不完美。
霎时她明白了什么,转身冲出电梯,奔到他家用力拍门。门打开,她看见跟她一样湿透的眼。
原来他跟她一样啊。
她笑出来。“喂,你在哭吗?”
“我很可恶对吧?”崔胜威用力抹脸,却哭得更凶。刚刚她甩门离开,让他恨透自己,觉得自己真是烂透了,但为什么她在笑?
而且——
他惊愕。“你——在哭?”
“唔。”徐明静扑上前,踮起脚尖圈住他,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在他肩头又哭又笑。“能哭真爽,你厉害,治好了我的干眼症——”
“明静……”
“我会按时吃饭,再也不会弄到胃痛还贫血。因为你,我才活过来,因为你给我的快乐,我会勇敢、我会好好活,我绝不会忘记你。”
她放开他,后退一步,抹去他眼角的泪,笑得灿烂。
“虽然我们分开了,但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像以前的我那么白痴,内疚地活着,像愚蠢的死人。你要好好的,这是我们的约定。”她伸出尾指。“打勾。”他松口气,脸上出现宽慰的表情。和她打勾,相视而笑。
“我终于可以好好睡觉了。”他说。见她微笑,他抱住她的腰,拉她靠在他肩上,下巴靠着她的头,声音哽咽,泪水迷蒙。“谢谢你,明静……”
在泪水里,他们约定彼此都要好好过,也在泪水里明白,既然有缘相爱,曾认真想像一起到老,无奈迫于现实必须分开,与其愤恨埋怨,引发之后种种的内疚与后悔,不如趁还在时好好道别。
为了曾爱过我们的人,要活得更灿烂。
就像蝴蝶吻过一朵又一朵的花,直到翅膀再也拍不动,就算死也没有遗憾,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勇敢。
不是对生离死别麻木,而是用痛快的笑与哭经历一切,承担快乐也承受痛苦,继续好好活下去,让爱你的人安心,为了曾认真爱过你的人,要更爱惜自己。
告知沈珠荷分手的决定,崔胜威随即启程前往法国。
长期跟踪崔胜威的眼线立即回报高金霞。
“他去法国干么?”夜里,高金霞一边咳嗽,咳得五脏六腑都快翻过来,一边听满姨口述刚拿到的资料。
“上面写着崔总裁去法国前还跟会计师调了资料,秘密跟几家银行专员碰面。”
“唔……”高金霞闭目思索。法国?难道是……她睁眼。“阿满,我和陈律师约什么时候?”
“周六下午三点。”
“你让他今晚就来。”说着又咳了起来。
“您需要休息啊。”满姨轻抚老夫人的背。
“来不及了,”高金霞抓住她的手。“叫律师来,现在——”
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城市像个闷烧锅,煎得人心浮躁。而思念如沸腾的油,痛烈地烧灼着崔胜威。
当措手不及的危机暂时解除后,连着几日,他试着静下来想了许多,想着他和徐明静,想着恒星饭店的未来,更细细的审视过自己的人生。
以为挣到钱就能跨越人生的荆棘,活得安然舒适,但是并没有,他依然面临各种威胁。
到法国待了一周,他回国重新投入工作。
这日,他带上资料前往高金霞的住处,已经做足准备要跟高金霞摊牌。
她那么老了,有些事他要预先准备,譬如她死后,她的饭店股份怎么办?他想把那些股份买回来。
艳阳下,高金霞的别墅外停着两辆卡车,工人忙进忙出的搬运物品,几只蜻蜓穿梭其间,满姨在那儿指挥着。
停妥车子后,崔胜威上前问满姨。
“这些东西要搬去哪?”
“都是老夫人用惯的,她不想要了,要我处理掉。”
干么忽然果断舍离?“我想找奶奶报告事情,打过电话但是她没接。”
“总裁,老夫人已经去世了,就在三天前的深夜里。”
崔胜威震慑。
“她要我不要通知你。至于老夫人的遗产,过阵子律师会联络你。还有这个,她让我交给你。”满姨将一串钥匙放入他掌心。
“是别墅的钥匙,她要我跟你说:‘坏人走了,欢迎你回家。’”
握紧钥匙,崔胜威震撼着,感觉某个很重很重的东西蓦地从心中溜走,空掉了。
他傻了,惶惶地问道:“葬礼……”
“遗体第二天就火化了,骨灰已经洒在海里。”
第19章(2)
崔胜威怔怔地回到车上,发动车子下山。
跟死老太婆有关的一切一幕幕掠过脑海,那么可恶、那么嚣张剽悍、那么气恨的人忽然走得低调,无声无息——
他发现自己视线模糊,看不清楚前路,他将车停在路旁,轻触眼角,竟是一片湿漉。
他恍惚地哭着,却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其他的情绪。
热泪不断淌下,越淌越凶猛,最后他趴在方向盘上,激动得哭到不能自己,就好像一只笼中鸟被困住太久,忽然自由了,看着天空却不知往哪儿飞。
痛哭一阵后,他坐直身子望向右边座位,彷佛又看见那坏透的死老太婆坐在那儿对他笑,金牙闪亮着。
“坏人走了,欢迎你回家。”她说。
“但是我……”他哭泣。“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突兀的离别,连离开都这么残酷,不让人准备。他糊涂了,这太不真实,是真的吗?真的离开了?
犹记那时,他被保镖制伏在地,她蹲在他面前说的话——
我要收养你,因为你……实在太坏了。
情正热时被迫分手,似水泼沸油,刺激之大可以想见,然旁观一切的车东元,对主子崔胜威曾经是敬佩,如今是敬畏。
且看他开会时精神奕奕,炒股时神采飞扬,骂人时依然三七步,上一刻还爱得神魂颠倒,下一刻却撇得干干净净。
崔胜威依然日日西装笔挺,现身饭店,对这境界,车东元是既赞叹又望尘莫及,毕竟过去六个多月,他亲眼目睹总裁是怎么苦追徐明静的。
“哥,你不伤心吗?”终于,车东元忍不住好奇。
崔胜威坐在家中靠窗的沙发上,品咖啡,看报纸,翘着二郎腿。听见车东元的话,报纸往下挪,露出眼睛,眼色哀凄。
“我伤心得快死了,想她想到快疯了,我发现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是嘛,这才正常。但——
“哈哈哈哈哈哈——”指着车东元呆怔的脸,崔胜威大笑。“以为我会这样说吗?切!”他挪高报纸遮住脸,继续看报。
车东元一阵毛骨悚然,忍不住想自己哪天要是危害到他的事业,恐怕也会被这样断开锁链。
“东元,等一下替我去‘静薪农场’采样回来,已经一个多月没去了。”
“我去?”
“以后这个重责大任就交给你了。”
“哥怎么不去了?”
“万一遇到不能见的人就麻烦了。”
“谁?”
“啧,问题真多,是不是想回去当泊车小弟?”
“我马上出发!”怕被断开,车东元速离。
见他离开,崔胜威放下报纸,拿来手机打给满姨。
“设计师来了吗?唔,我马上到。”
崔胜威领着设计师团队参观高金霞的别墅,团队助理忙着丈量房屋各处。
“房间的墙都要打掉,看看可以隔成几间套房。”崔胜威指示道,将带来的资料交给设计师。“我喜欢的风格都在里面,给你参考。设计图我希望能在十二月前完成,尽快动工,还要申请变更使用执照。”
“没问题,我们会尽快完成。”
设计团队离开后,满姨将准备好的点心端到客厅。
“这些都是照您的要求准备的。”本来满姨要退休了,总裁却留下她继续管理别墅,老夫人的东西也全留了下来,还提出奇怪的要求——
“日式蛋卷配无糖热红荼,这个就是老夫人最爱吃的点心,还有这个汤也是老夫人爱喝的‘南宋傍林鲜’。”应他要求,做的都是老夫人爱吃的。
崔胜威圉一口品嚐,面露惊喜,是熟悉的味道。“这我知道,我小时候常吃。”
“是啊,您还住这里的时候,宵夜常喝的就是这个汤。这汤是老夫人教我的,您那时候喝的是老夫人亲自料理的,她常说这个对发育中的孩子很好。”
原来如此。“下次教我做这道汤。”
“没问题。”
崔胜威静静品嚐着,而透过满姨,他了解许多关于高金霞的事。
原来她一出世就被送养,养父母把她当成佣人般支使、糟蹋,她受不了虐待就逃走了,逃到有钱人家里帮佣,自己赚钱去念夜校,跟同学玩吉他爱上音乐,也有了喜欢的男人。
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直到怀孕生下孩子却被拋弃,忍痛将孩子送给不能生育的夫妻抚养,自己则到酒店上班,赚钱给孩子的养父母,只盼孩子被好好对待。
后来在一次兄弟斗殴中,她的牙齿被打断,幸而一位黑道大哥可怜她,带着她放高利贷,从此就是一条黑路。
“如果不是遭遇那么多坎坷和挫败,对人太灰心,又怎会变得心狠手辣?”满姨感慨道。
崔胜威心情复杂。当她消失才想着要了解她,而看似千疮百孔的黑暗过去,原来藏着点点亮光。
回想那时高金霞跟他讨生日礼物,不过就是个渴望被爱的女子啊,而他却——
真后悔没准备礼物,就这样散了。
回家途中,他到书局买了泡棉和硬纸袋,回家后将阳台催根成功的“美国毛兔”仔细包好,放入纸袋,写上地址,下楼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