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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落长桥 page 8 作者:枫落长桥

  「放肆!竟敢在本官面前口出如此大逆之言!」

  如星仰着头,眼也不眨的直视怒不可遏的沈瑶,心里猛然窜出了这样一句话:生亦何欢,死又何惧……既然死到临头,又何苦还要委曲自己呢?想说什么就说吧!或许以后再也没这机会了——大骂他一次的机会。想到这里,如星的唇角竟下意识的扬起了一丝微笑。

  「哼,大逆之言……即便亡国也是你们这些狗官害的!你们这些达官贵人,越是位高权重的骨子里越肮脏龌龊,只知道欺凌弱者,却不敢奔赴沙场杀敌,懦夫!都是一群懦夫!」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横眉指着沈瑶冷嘲热讽:「沈大公子,您是大贵人!这世上任谁都要对你毕恭毕敬,怕惹恼了你会官职不保、脑袋不保。你可别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他人对你恭敬只因为你的爹,一切都是托他的福!对了,还有个皇帝为你撑腰呢!可是,倘若你不是生在宰相府,不是沈家的大公子,他还会视你为爱臣么?他还会钦点你为状元么?你也不过是个——啊!」

  如星话音未落只觉得左胸传来一阵剧痛,像是几缕丝线在死命拉扯自己的心脏,绞痛之下不禁冷汗淋漓。「小兔崽子,你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狠心!」沈瑶面如寒铁,语调阴冷。

  凌琰立在一旁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少主方才只是隔空「轻轻」推了他一掌,使了不足半分的力道,且手法之快,似无影无形。此番只是略施惩戒,若出手再重一分,那孩子只怕会当场毙命!

  胸口似乎不疼了,方才是怎么回事?如星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细想,只笑道:「沈大人,你真的有『心』么?即便是有,也一定黑的发亮吧?」

  沈瑶脸一沉,缓缓扣紧了五指。刹那间,众人只觉周围气流突变,杀气四溢!凌琰暗喊一声「糟糕!」下意识的快步跃出挡在了如星身前。

  他跟随沈瑶已不止二十个年头,没人比他更清楚沈瑶那些隐秘的身世背景。如星那些话,可说是针针见血,句句直犯大忌,如此下去,难逃一死!

  「凌琰,你敢造反!」沈瑶横眉怒喝。

  「少爷息怒,属下恳请少爷饶他一命。」他单膝跪地,垂首请求。他知道,少主的脾气确有些古怪暴躁,但也决不是那种会随意草菅人命的奸恶之人,若能拖一阵,等他消了火,万事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放心,我不杀他。」沈瑶先轻轻一笑,又转脸一字一顿恨恨的说:「我只会教他生不如死!」说罢,他快步上前挥左掌挡开凌琰,与此同时右手则使出一记「鹰爪」猛然掐住了如星的咽喉。

  「爷!求少爷看在月娘的份上别为难他,他还只是个孩子!」凌琰一脸焦虑的拽住沈瑶衣袖,苦苦哀求,而沈瑶却一脸漠然视他如无物。

  他只是冷冷的看着如星。

  看着那双清澈深邃却写满不甘与痛苦的眸子,看着那张玉琢似的精致脸庞由苍白转为绯红。

  「别、指望我会、求你……我、我早就是、是生……不如死!」如星自牙缝里断断续续挤出最后一句「遗言」,随即两眼一黑瘫倒在地,不醒人事。

  湖边一阵凉风拂过,像是另一双有力的手窒息着每个人的呼吸。凌琰突然间双目一凛,五指渐渐扣紧了剑柄,就在冷风突起的那瞬间他便已暗下决心,即使是要背上不忠不义的恶名,拼着一死也要救下如星。

  毕竟,他是月娘唯一的亲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眼见着他命丧此处!

  然而,却不知少主的寒玉绝情掌究竟练到了何种境界,不知究竟有没有成功救下他的可能?

  正当凌琰踌躇之时,沈大公子却出人意料的放开了那个已经因窒息而昏厥的少年。

  「抬下去,严加看管!」他沉声吩咐,又看似不经意的瞟了瞟凌琰,顿时双眉一拧,喝道:「你也给我去房外老实待着!」

  「是。」凌琰垂首一喏,目送沈瑶拂袖离去。他面上表情虽无异样心底却是叹息不断:只看少主表情就能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然被他看透,此后若再想帮如星怕是不容易了。

  ***

  月色下,「素馨斋」内隐约飘荡着断断续续的琴音。

  沐浴更衣之梭,如星坐于桌前有一茬没一茬的胡乱拨着琴弦。他很清楚,如果只是单纯寻短,沈瑶或许还不会太在意。可这一次,自己确实是闯下大祸了。然而,想起先前的那段酣畅淋漓的大骂和沈瑶那气急败坏的脸色,如星却不由得面浮浅笑。

  他不后悔,即使会因此而受到严厉的惩罚他也不会有丝毫的后悔。

  隐忍了这么久的委屈愤懑,也是该发泄发泄了,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玲珑、璎珞。依沈瑶的脾气,他多半会迁怒于他人。

  不过,真没料到沈瑶还会下水救我。或许,说几句软话他应该会消点气吧?如星转念这么想着,又倏地咬唇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一种决然的神色。在那漆黑冰凉的湖水中浸泡半晌,虽冻得不轻,心里却恍如醍醐灌顶般清明,此刻的他不仅痛恨沈瑶,甚至还厌恶前些时那卑躬屈膝的自己。所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想自己熬得过贫贱却屈于沈瑶的威逼,若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恐怕,到了临死时也会是满心的不甘。到死都不安心,那不仅是可怜还是可悲啊……可是……

  如星转过头有些为难的望向玲珑、璎珞,喃喃说道:「对不起。可能又要连累你们了。」

  「我们不碍事的。只是公子你要多加小心,千万别再干傻事啊!」

  玲珑一面递上热气腾腾的姜汤,一面皱眉说道。

  「傻事?我不觉得自己有做错——」如星话音未落突然觉得胸腹猛一抽搐,紧接着,一股甜腥的热浪涌向了喉头,他单手捂着嘴想要抑住那呕吐的冲动,却无能为力。

  转瞬间,艳红的血,喷洒而出。

  如星猛得站直了身子,惊诧的看着自己的右手,看着那沾满鲜血的手,脑子一片空白,甚至连婢女的惨叫惊呼都似乎变得非常虚幻、遥远。

  胸口又隐约传来针扎似的刺痛,少年迷迷懵懵的轻轻解开罗衫,却愕然发现自己那苍白的肌肤上竟凭空添了一个青紫泛黑的掌印!

  门边,传来了轻微的声响。如星木然的缓缓转过身去后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容貌,便又呕出了一大滩鲜血。他愣愣地看着脚边那殷红的呕吐物,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双腿随即一软,重重的跌回了座椅之中。

  「如星!」陈素一踏进门便看见自己的得意门生面如白绢的坐在血泊之中,只觉得眼前一黑,几欲晕倒。

  如星吃力的抬起头来望向陈素,忽然微启樱唇浅浅一笑。还好,临终之时好歹有个亲近的人相伴,也就不算太可怜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陈素手忙脚乱的搀起如星想扶他去床上躺着,却不料脚下突然一绊。幸亏凌琰及时赶到,两人才不至于狼狈倒地。

  「我、我这是怎么了?」刚躺下,如星又一次气血翻涌,呕血不止,待稍微缓和之后,他便气若游丝的拉住凌琰衣袖询问真相。他知道自己快去了,却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的这样突然,这样可怕。

  「是少主的,寒玉绝情掌。」凌琰望着那个满身血污的孩子极为不忍的回答。

  「寒玉绝情?……寒玉绝情……和他,很相称呢。」如星心想要嘲讽似的开怀大笑,胸口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痛,使他不由得裂嘴倒抽了一口凉气。

  「等我!」凌琰脸一沉,转身快步走向了房门。

  「慢着,你这是去?」陈素赶紧出言唤住了他。

  「求药。」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万万不可!」陈先生急走两步拽住了凌淡,「沈大人的脾气你是清楚的,他几时听从过别人的只言片语?此时前去只是火上浇油而已!」

  「可是,总不能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凌琰望向如星那早已变得平静而祥和的眸子,将未讲完的半截话咽了回去。这孩子,他不怕痛也不怕死,非但不怕,还一心求死……唯一让他难受的,只是身体与心灵的屈辱和难堪罢了。

  「不会有事的,不会!」陈素焦急的搓着双手遥望院门。他先前已经使人将如星留在凉亭中的绝笔信给沈瑶送去了,他深信沈大公子绝不会如此不闻不问。

  「泣血驾燕缚王阁,夜夜惊噩。怜俜年年,命如纸鸢身残弱。

  寒雨飘飞魂零落,煎心无着。不堪轻薄,焚花碎玉沉湖泊。」

  孤灯下,沈瑶再一次展开了那张浸着泪的字条,看着只觉得胸中莫名拥堵,有些心慌意乱。从前见如星作的诗词,只是无奈,凄哀,如今却带上了悲怆、愤然的意境。他恨我吧,应该是的,如果不恨我,也会恨上天待他太过残忍——四岁习字,九岁便能出口成章,若非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再不济也该是一方才俊。

  「爷!」正在想着,贴身婢女云坷气喘吁吁的推门而入。沈瑶一眼便瞧见了她那血迹斑斑的衣袖,不由得一怔。

  「已经咳血了?」沈瑶貌似平静的询问出声,心底却颇有些不忍。他没料到自己将那少年伤得如此之重——只隔空轻轻推了一掌而己,也几乎没使什么内力,居然已经开始发作了!这样的话,只吃药怕是不足以救他性命。然而,一想到要自己眼巴巴的亲自去为他疗伤,沈瑶又有些犹豫,他拉不下这个脸,毕竟如星先前才当众辱骂了他。

  「爷,」云坷见他眼神飘忽。像是在烦恼什么问题,便不敢轻易出言,但有些话又不得不讲。少顷,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爷,他不肯服药,只笑着说了一句话,就把药丸扔地上了。」

  「什么!」沈瑶脸色陡然一变,「他说了些什么?」

  「奴婢,奴婢记不住原话了,大约是讲:愿、愿来生得菩提时,像琉璃一般洁净无暇。」云坷见主子脸色不佳,却又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只得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暇秽。」沈瑶背对云坷喃喃低语,脸上微微流露出少有的愧疚之色。他猜到如星说的即是这句话。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的经文,十五六岁的孩子「临终」时竟然念着这样的经文——好一个冰清玉洁的聪慧少年!

  如星,董如星,让我怎么舍得你就这样离开人世?

  第七章

  痛,胸口好痛……绞痛,不、不是,是像虫蚁的撕咬……我,我一生从没作恶,上天却为何要我死得如此痛苦?我好不甘心!如星惨淡一笑,埋头狠狠的咬住了被褥即便是死也要守住那仅剩的尊严,他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哀号出声。

  陈素立在一旁焦急的绞着双手,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连神仙也救不了那孩子了!可是,如星实在是太过倔强,怎么劝都不管用。见他再三拒绝服药,痛得冷汗淋漓,肌肤渐渐变冷,连神智都开始恍惚起来,陈先生心中实在是苦不堪言,说到底,毕竟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帮我扶住他。」凌琰沉着的望向陈素,他已经不指望那两个早已吓得双腿发软的侍女能帮上什么忙了。

  「做什么?」陈先生一边呆呆的询问,一面帮忙将如星扶坐起来。

  「他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不会反抗——我塞也要把药给他塞进去!」那个自幼习武的粗人,在说话的同时便迅速的将言语化为了行动。

  看着他掰开如星的嘴,尝试将葡萄大小的药丸给硬摁进咽喉,陈素呆得连双眼都发直了——天呐,哪有这样喂药的!这么粗鲁,活人都要被弄死!

  「你这样不行,」陈先生刚出言阻止,就见如星上身一颤,立刻倏地喷了一口鲜血!连药丸也随着殷红的血被吐了出来,落到地上,咕噜着向门边滚去。

  深褐色的药丸裹着斑驳血液带着一路湿痕,停在了那双绣金黑靴跟前,两根细长的净白手指缓缓将它拈了起来。沈瑶平静的看了看手中这个即将融化惨不忍睹的东西,又抬头看了看蜷在床上面白如纸,不住寒颤的少年。然后,他微皱着眉将那药丸放进了嘴里。

  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床边,轻轻扶着如星,将药含在自己口中细细嚼碎了用水化开,再慢慢哺入那孩子嘴里,一面还轻轻拍击着他的背部助他顺气,如此亲昵举动,他做起来却似行云流水般温柔得体,谁人不觉有丝毫猥亵之感,就像一位济世救人的慈悲善者。

  然而,见此情景在场所有旁观者心中的震撼均己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因为,沈瑶他不是济世救人的善者,向来就不是。心高气傲的他,何时为他人做过这等低三下四的事情?莫说是这样小心翼翼的喂药,就是给旁人顺手倒杯水的差事,他也是不屑做的,更别说将那地上捡起来的脏东西放进自己嘴里!

  「看什么啊?」沈瑶冷眼一扫:「都找不着事干了是吧?」说罢,又抬手点了如星几处大穴,帮他护住心脉。

  众人屏息不语,他们确实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凌琰虽然清楚接下来应该是为如星运功疗伤,可惜,他却是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被命令「老实待在房外守着」的人。尴尬之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做些什么?还是赶紧离开此处。

  「你们两个取些水来为他清洗一下,收拾收拾房子,我不喜欢血腥味。陈先生,夜深了,请回吧。凌琰,你留下。若待会儿我一旦出现控制不住的情形,好有个照应。」沈瑶简明扼要的吩咐着,一脸的冷静——他决定救如星,或者说,他决定亲手收拾自己犯下的错。

  「谢少主!」沈瑶话毕,凌琰立刻毫不含糊的单膝一跪。看如星的伤势,若沈瑶不肯施以援手,那可真是无药可救了,凌琰追随他多年,自然是知道他脾气的,此次沈瑶为如星做到这般地步已实属不易,凌琰却单纯以为他只是看在月娘的情分上,自然是感激涕零。

  「陈素代董家已过身的二老,叩谢沈大人救命之恩,谢沈大人慈悲!」在凌琰跪下的同时,陈先生也随之拜倒在地。他这一跪,却并非单为「谢」而谢,只是藉此希望沈瑶往后不要恶待如星,希望将来他再被如星触怒之时可以想到,那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

  「得了,不过是不想背上草菅人命的骂名而已,请起吧。」沈瑶摆了摆手,转身又轻轻嘀咕道:「两个人居然都这样,倒显得我像是个大恶人似的。我有那么可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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