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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落长桥 page 7 作者:枫落长桥

  然而,真正让沈瑶惊讶的却是,如星煮茶的动作、茶的口感都与自己的侧室月娘如出一辙,而冲那如云似雾的汤花,分明就是自己教与月娘的!这次绝不可能再是简单的巧合,月娘即是如星的姐姐——绿竹!

  投湖自尽。这么说来,她已经过世了?难怪凌琰寻了这么久也不见她踪迹。沈瑶心中顿生些许失落之意。一分哀伤、一点惆怅、一丝怜惜,仅此而已。按沈瑶的心性,绿竹的死他一定会找人陪葬,但不必急于一时。此刻,他唯一的问题只是:是否有必要将这个事实告诉如星?

  说与不说,几乎可以完全改变如星后半生的境遇,决定权却只在沈瑶一念之间。

  而他,则在那一瞬间毫不犹豫的选则了后者。

  ***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起点。除去草木复苏、春意渐浓,「逸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书房里,立着傲慢的主人,跟着木然的仆从。一个养尊处优享尽荣华,还恨世事不公;另一个颠沛流离历尽坎坷,却不见苍天怜悯。

  如星着一身素白衣衫,揽袖缓缓的研着墨,那是座上等的端砚,砚首刻着一头栩栩如生的卧虎,墨是徽州的,雕龙绘凤,还带有淡淡的暗香,大概又是什么贡品,皇上的赏赐。这类物品,沈瑶几乎满屋都是。每次为他磨墨之时,如星总有一种冲动,极想将他书桌上的所有对象通通扫向地面砸个粉碎!可他不敢付诸于行动,不仅不敢做,甚至不敢多想。怕想多了,那心境会不自觉的在脸上流露出来,怕会因此又惹祸上身。

  而此刻的沈瑶正神情专注的挥毫作画。想当初,他年未弱冠即被称作汴梁第一才子,京城无人不知其「通经史,善丹青」。正因为如此,酷爱绘画的当今圣上才会对他倍加宠爱,同样嗜画的郓王爷才与他结成生死至交……而如星却是头次看沈瑶绘画。

  他作画时很随性,落墨于纸不拘细节,且如行云流水,姿态潇洒俊逸,直教人倾心。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幅墨竹图即跃然于薄绢之上,数丛秀竹笼在蒙蒙晨雾之中,浓淡相依,枝叶错落有致,俊拔又不乏纤细秀美。

  画毕,只见他沉思了片刻,又在卷右侧空白处题词一首:

  「瑾薄情,往事朦胧醉花荫。翠竹无心,朝露却作双泪倾。

  江南梦寻,月影凋零思无绪。碧波粼粼,锦瑟凄哀销魂岭。」

  自出守杭州,沈瑶也常舞文弄墨,然而,词画并举却是头一朝。如星下意识的偷偷瞟了一眼那幅画。

  「瑾瑾薄情,往事誊胧醉花荫」这是说他自己吧?沉迷于花前月下却把故人抛之脑后,确实是无情主人,他倒还有些自知之明。第二句,「翠竹无心,朝露却作双泪倾」嗯,看不太懂。「江南梦寻,月影凋零思无绪」他到杭州是为了寻人?没见他找人啊?

  「怎样,看得懂么?」沈瑶察觉到如星偏着头一直盯着自己填的词,便随口问了一句。

  「呃?对、对不起。」如星恍惚中突然听他发问,着实吓了一跳,急忙站直了身子,恭声致歉。

  「知道你不懂,不懂最好。」沈瑶喃喃自语。他这是在追忆月娘,追忆那个又名「绿竹」的婉柔女子,那是如星已过世的姐姐。倘若有一天被他知晓了,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墨竹,心虚异众草,节劲逾凡木……如星,你看我画得如何?」

  「星儿不懂画。不过,既然是爷画的,自然很好。」如星恭敬的欠了欠身。为人奴婢者敢说主子画得不好么?一句「不好」也就等于自己讨打。不过,平心而论,沈瑶确实是画得不错。但是,即便他画得很好,如星也不想承认、不愿承认。

  「你怎么说话的?好即是好,还需加什么前提?星儿,你变了。不笑了,也不再哭泣,甚至还不屑与我讲话——几时这样的?我竟然没有察觉。」他轻轻抚着如星的脸颊,言语间流露山无限失落之意。

  「请爷吩咐,您希望看星儿笑,星儿就笑。」如星缓缓回答,一脸漠然。

  「那,就笑一个给我看罢。」

  如星笑了,那一抹笑容像是寒冬里即将凋零的素馨花,悲哀、苦涩,没有生机。

  第六章

  「罢了。下去吧。」沈瑶叹了口气,挥挥手放如星走了。与其看他强颜欢笑,还不如眼不见为净,况且,他随后约了陈先生谈公事,如星待在这里也不方便。

  陈素是个老实忠厚之人,干不来龌龊的勾当,先前沈瑶逼如星入府之时他也有些知情,为此一直心怀愧疚,甚至连见到如星身影也觉得难堪,更莫说是面对面相处了。沈瑶有时也算是颇能体谅他人难处,事已至此,能避过则避罢。

  公事谈毕,沈瑶留陈素用晚膳。他出守杭州也有一段时日了,但算来算去,陈素却是唯一一个尚能陪他说话下棋解闷之人。可谓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权贵之人更是少有真心朋友,如沈瑶这等人上人最悲哀的莫过于环顾四周,却无一人可与之相识相交。京城时,有郓王楷相伴,而之前如星也还会跟他闲聊。如今,他话却越来越少,最近几日甚至难得见其开口,即便是讲话也不外乎是回答沈瑶询问而已。

  酒席中,菜肴颇丰,山珍海味无一不有。

  陈素略皱了皱眉小心翼翼的提醒沈瑶:「大人,今日是花朝节。」二月十五为老子诞辰,又称「花朝」,每遇此日,是需斋戒的。

  「花朝节?」沈瑶愣了愣,又掐指一算,「啊,果真如此!哎,日子都过糊涂了。」他笑着挥了挥手,示意患仆从立刻撤换菜肴,上了一桌斋宴。

  酒过三巡,陈素犹豫着问起了如星,想知道他近来可好。

  「怎么,先生是想会会他么?那我差人去——」

  「不,不用了,只是随口问问而已。」陈素听罢,只连连摆手谢绝。他实在是很怕看到如星,怕看到他那悲哀幽怨的神情。

  沈瑶轻轻瞟了他一眼,顿知其话中有话,于是淡然说道:「那么,先生想说什么就直说罢,无须顾虑。」其实,他想说什么,沈瑶不用多想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外乎就是为如星说情而已。

  「如星他,他姐姐绿竹,是去年的今日『去』的。」

  「什么?」沈瑶大概做梦也不可能猜到陈素居然会冷不防的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因此,他愣了许久之后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月娘已经「走」了一年了?那,我是不是应该祭拜?她好歹名义上也算是我的妻室,如此不闻不问确实与礼不合。不过,却不知道她坟究竟立在何处?

  陈素见沈瑶发愣,又解释道:「下官是说,『花朝』是如星姐姐的忌日,他双亲大约也是在这个时节过世的。往年的此时他情绪总有些阴郁……还望大人多体谅些。」

  「体谅?先生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沈瑶脸色一变,冷言反问。这陈素不过是靠他赏识才混了个小小的府丞之职,喊其一声「先生」都是抬举了,他有什么资格过问自己的私事!

  被他这么一瞪,陈素顿觉出了身冷汗,如星与沈瑶间的关系不清不白,实在教人难以启齿,他本该装作毫不知情的,如此不识时务的贸然提起如星的过往,确实是有些唐突。得罪了沈瑶,还不知会招来什么祸事,不过,有些话又不能不说。陈素大概也看得出如星这段时日一直过得很痛苦,他确实是想为他做点什么、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大人,卑职绝无言外之意!只是,如星这孩子脾气硬,总爱把伤心事闷在心里。下官以为他应该不会主动讲那些琐事,下官替他说了,或许可使大人更了解他。那个,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看着沈瑶越来越阴沉的脸色,陈素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得硬生生的闭了嘴。他确实不能再说了,都已经慌得语无伦次了,再说下去怕是会出人命的!

  沈瑶不曾开口,陈素不敢出言,两人如此僵持着,房里一片静寂,直教人气紧。

  正在此时,忽然远远的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清丽的箫音,婉转而凄美。如歌如泣,宛如一缕柔丝在夜空中飘荡,穿过朦胧月色,一点点浸人心田。

  那是如星在吹箫。

  「先生请回吧,不送了。」沈瑶先是侧耳倾听着那悲凉的乐曲声,随后倏地起身抱拳行了礼,径自绕过陈素迈出房门,目光甚至不曾在他脸上停留。

  陈素的话,沈瑶何尝不懂?仔细想想,自己有时确实是过于强硬霸道,也难为如星了。

  沈瑶顺着那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突然忆起如星前些天提过想出去走走,原来,是想去祭拜月娘。沈瑶此刻竟觉得有些后悔,悔那时不该没等如星将话讲完就斩钉截铁的拒绝。他当时那失落凄哀的神情至今仍萦绕在沈瑶脑海中,挥之不去。

  月光如水,深潭似镜。沈瑶来到湖畔,伴着悲哀的乐曲声,凝视着水中那抹纤细的倒影,一丝说不清理不明的情愫幽幽涌上心头。再抬头,看如星站在那高高的山石上,立于八角凉亭之中,清风吹拂着他那身白衣,虽美得清雅却使人觉得有种飘然欲坠之感。

  沈瑶心一紧。快步绕到后山,登上了石阶。「星儿,回去吧。这里风大,当心着凉。」沈瑶望着如星的背影,柔声轻语。

  他没回应,也没转身,而是迅速攀爬到凉亭外,站在了山石的边沿。

  「如星,你做什么?回来!」沈瑶着实吃了一惊,不由得瞪大了眼。

  「爷,星儿求您最后一件事,请将我的尸首运回嘉善县,跟我爹娘、姐姐葬一块,行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许你死了么?快回来!」沈瑶气急败坏的跺着脚。他以为如星是因为不能为姐姐上坟,而跟他赌气闹别扭。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老戏码他见多了!。

  如星只缓缓回过身凝视着沈瑶,问道:「爷,若这世上再没一个人疼你、爱你,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您还会有活下去的勇气么?」他不恨沈瑶,只怨自己命苦。所以,即便是打定主意寻死,也仍然认命的唤了他一声「爷」。

  而当沈瑶看到他那双绝望无助的眸子,心里顿时喀噔一响,真的是一心求死——那种眼神假不了!

  「星儿,你别想不开,有话好商量,别做傻事。来,回来吧……别怕,我不会怪罪你。」沈瑶语气陡然软了下来,甚至不敢再向前靠近,怕刺激到如星。

  「不是想不开,星儿是想开了。不就是要人给我陪葬么?星儿对不住玲珑、璎珞……不过,与其给人做牛做马还不如早死、早投生!」前些日子沈瑶的逼压,似乎已磨平了如星性格中的棱角,可那并不是真正的平了,只是将他直朗的真性情压抑在了无奈与悲哀之中而已。当悲哀到极至,必然将换来痛苦积聚后的爆发,或反抗、或者颓然的放弃一切希望……

  「如星,你别乱来。」该死的!沈瑶现在最恨的就是,自己先前走到亭边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从后面一把抱住他!

  「那湖水好清亮,不知道……可不可以洗尽我这污浊的身子?」随着两行热泪的滑落,如星那单薄的身影也同时消失在了沈瑶的视线中。

  冰凉的湖水瞬间便漫过了他的身体,四周只有一片浓浓的黑暗,就如同如星此刻的心境:死了,就好了吧?再也没有那些烦心事……可是,真不甘心……

  沈瑶呆呆杵在风中,只觉得双腿像灌了水银一般沉重。他居然真的跳下去了,真的跳了!直至恍惚间听到如星落水时的闷响,沈瑶才实实在在感到「投水自尽」这四个字是如此真切。

  下一刻,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心里只有唯一的念头:不能让如星就这么「离开」!

  当凌琰闻声而至时,他只看到自己的主子从那八角小亭中一跃而下,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梭,入了湖心。救人?这、这不是少主的本性啊!他怎么可能会跳到冰凉刺骨的湖水里去救如星?上次少夫人哭闹着上吊时,主子都只是冷笑着走开,唤下人去「救」她。

  伴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如星缓缓醒了过来,睁开双眼只看见天上一轮明月远远的透着寒气,随后跃入眼帘的则是沈瑶的那张盛怒中的冷脸。我居然还活着?他顿时一愣,心中一片茫然,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在这种情形下,如星本应该埋怨上天残忍,甚至不肯给自己一个寻死的机会,或者还可能有些胆怯,因为沈瑶决不会就此饶了他。

  可是,当他看到那个一向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贵公子此刻浑身上下流淌着湖水,发丝不仅凌乱不堪甚至头顶还耷拉着几根水草时,他却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无比尊贵的沈大公子,大概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狼狈过吧?

  沈瑶疑惑着望向大笑不止的如星,他从没见这少年笑得如此爽直,虽然浑身水淋的瘫坐在地,神情却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仿佛突然间洗净铅华尽显淡然本色。

  「你在笑什么?」沈瑶一面打量他,一面好奇的问道。

  「想笑就笑了啊!你不是想看我笑么?现在就笑给你看不行么?」

  如星不假思索的顺口回答,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顶撞沈瑶,不过,他倒没为自己忤逆沈瑶而感到丝毫的不安,反而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在生与死的边沿走过一遭后,他仿佛觉得眼前万物有种霍然明亮的感觉,有些事情一旦想通也就不会再成为枷锁,这世上也没比死更可怕的事情,既然连死都不怕,又怎会再畏惧沈瑶?大不了,再死一次就是了。

  「闭嘴!」沈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将其狠狠的甩到地上。

  「嘴是长我脸上的,你管得着么?我也是人啊,凭什么你一句话就可以剥夺我喜怒哀乐的自由?」如星盘腿坐在湖边草地上,挑衅似的仰望着沈瑶。

  「凭什么?」沈瑶的目光越来越惊讶,他仿佛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当初那个在杭州街头破口大骂富家浪子的倔强少年,难不成,他还想那样骂我么?如此一想,沈瑶面色顿时更加阴沉,语调中充满不屑:「就凭我是你主子,你是我的奴才。」

  如星淡淡一笑,反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沈瑶听他如此引经据典只觉得气闷,立时喝问:「难道你也想学那陈胜、吴广揭竿起义?」

  「为何不可?」如星昂然道:「若能力所及我当然会效仿他们!何况本朝早已是风雨飘摇——内有奸臣、外有蛮夷,就算兵民不反也离亡国之日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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