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我也不肯讲么?」郓王楷关切的问着。
「实在是,难以启齿,」沈瑶叹息着摇了摇头,悄声说道:「我……我醉酒时将他误当成了月娘,举止间,冒犯了他……」他刻意如此语焉不详,单说「醉酒」,施计逼迫如星之事,却是只字不提。郓王楷是今上最宠爱的皇子,在他面前维持美好形象是绝对必要的。
听罢,郓王楷顿时一惊。看他们分隔两处如此尴尬,那这「冒犯」恐怕并非只是简单的轻薄,心想本朝虽说男风盛行,但沈瑶却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做出这等事来,肯定也是情非得己,一时荒唐罢了。
「醉酒啊……情有可原,别太自责。」他拍着沈瑶的肩,安慰着。
「可是,他就这样一直避着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想要赎罪都找不到着手之处。」他满腔无奈的长叹不已,又不住的说道,其实自己早已真心喜欢上他,不过顾虑到月娘的关系一直不曾开口,没想到,还未来得及诉衷情,便犯下了这不可饶恕的错。
好心的郓王楷并不知他只是三分真情七分做戏,赶紧承诺十余日后自己返京之时,定会绕回去看看那少年,帮沈瑶劝他回家。「我看这孩子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送他的玉箫也一直在用着,他心里应该也有你的一席之地。放心吧。」
「那自然很好,一切就拜托您了!」沈瑶拽起郓王楷的手,喜色满面。
正如郓王楷所说,半月之后他又去见了一次如星,诚恳的为沈瑶说情,也正如他所料,在如星心中早已深深烙下了沈瑶的身影。其实,一切都在他计算之中,即便不用郓王楷出面,如星也迟早会自己回来,有他推波助澜,不过是减少一点沈瑶等待的时间罢了。
「陈先生,你说,如星他现在是否已经解开了第三个锦囊?」逸园中,沈瑶站在廊下,逗弄着笼中鹦鹉。
「或许吧,敢问大人在里面写着什么?」陈素微微皱起了眉,他和凌琰同样担心着孤身在外的如星,但也并不希望他回到沈瑶身边,总觉得这我行我素的贵公子还会伤到那个孩子。
「采葛。」沈瑶笑着回答:「《诗经》王风。」
念书不多的凌琰疑惑的望向了陈素,采葛?是什么东西?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被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陈素轻声颂道。这是描写男子度日如年的相思之情,自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人绝不会是沈瑶。
「大人高明。这样,如星很快就会回来了吧?」陈素违心的恭维道。
「那倒不一定,第四个锦囊才是最关键的。我就不信他看了之后不回来。」沈瑶呵呵一笑,进了内室,临走之时还向凌琰古怪的眨眼,说如果如星回家,他功劳最大,直笑的凌琰不明所以。
***
「令姐诞有一子,现居汴梁,名沈弼。」
闲来无聊,如星下意识的又想起了沈瑶,鬼使神差的便打开了最后一张字条,看着上面的那行工整的蝇头小楷,他瞬间气血冲顶,面色惨白。
阿姐还有个儿子,为沈瑶生的儿子!从来没听他讲过啊?侄子、那是我的侄子!不行,我得回去,必须回去!想到此处,他头脑一热,猛然冲出了房门,又忽地折回来,粗略收拾包袱之后,跌跌绊绊的跑入了竹林……
出山的路并不难找,如星平日里偶尔也会下去卖些柴薪蔬果,早走惯了。只是此次由于心中焦急步子格外的快,清晨出发不到正午就已来到小镇,站在城门边歇气时,他默默的看着那些神色各异的匆匆行人,竟不由蒙生了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之前,如星一直向沈瑶吵着要求回家,可真正到了这个从小生长的地方却没寻回丝毫家的感觉。他幼时的玩伴家境都不错,现今多半都已是一方才俊,根本不可能与早年家破人亡的如星再次相交。而孤身一人待在竹林中时他更是觉得寂寞难堪,夜里听着窗外的各种阴森响动甚至还常有一丝恐惧感。回想到有沈瑶相伴的那温馨几日。难免有些挂念,此刻终于下定决心回杭州,忆起陈素、凌琰等相熟之人才突然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活在这世上的。
「客官进来坐坐吧,本店米面酒菜一应俱全。」某客栈小二远远见到如星肩挎包袱一副四处打望的模样,便赶紧奔出门来招呼着。
少年侧脸看了看,见这客栈装潢普通,料想饭菜价格也不会太贵,便走了进去。虽然沈瑶当初也在竹屋给如星留了好些铜钱,但他出门时嫌重没带多少,接下来路途遥远总归节省点比较妥当。
草草车用了午饭,如星随即问起小二可否代他雇辆愿意去杭州的马车。虽说走水路要快些,可他是由沈瑶带着沿途游山玩水过来的,压根就没留意路程,自己可找不回去,倒不如雇个识途的马夫。
「客官是一个人去?」听了如星的话店小二不由的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眼眸中渐渐流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
「有什么问题么?」如星见他面色有异,赶紧追问着。
「没,没问题。只是……客官可是姓董?」
「咦?你怎么会知道?」如星明显的一愣。
「呵,随便猜的。」小二浅浅笑着说道:「您请稍等,小的这就去寻个马车。」
等了许久,也没见小二回来,如星正纳闷却突然觉得身侧有人正打量着自己,回头一看顿时怔住了。那人,分明就是沈瑶的贴身侍从!
「如星公子是准备回去了?」来者恭敬的询问着,眼中不由流露出欣喜的意味。
「小五,你怎么会在这里?」如星没回话,只是自顾自的问着。
「少爷让我留下办差事。」那青年耸肩答道。若非沈瑶的命令,谁乐意长期待在这穷乡僻壤?
「是什么差事!」如星刚一说罢就看见沈五脸上添了一抹涵义不明的浅笑,有些暧昧,又像是带有些许嘲弄。
看着那眼神如星顿时明白了他所指何意,沈瑶怎么可能当真任自己独自一人待在这里?不只是小五,说不定平日还有其它武艺高强的侍卫一直暗中保护着。毕竟,沈瑶是个无论何时都不会让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人,想到这里,如星不由得皱了皱眉。
「如果,我打算永远也不回去,姐夫岂不是要让你在这儿等我一世?」他轻轻开了口,语气颇有些冷淡。
「怎么可能!」五儿不以为然的回答。
「是我怎么可能当真在此住一生,还是他沈瑶怎么可能任我如此?」
一想到那男人居然无时无刻都在算计自己,如星突然就动了怒,当场将小五吓得面色一僵。
他不是怕如星。因为这俊美少年即便是发脾气也依旧是一副善良的文弱书生模样,压根吓唬不了人。小五担忧的是,眼看着这主子的心上人已经打算回杭州了,却被自己两三句话给莫名其妙的说回了去。
这样一来,让他在山下守一辈子都算是小事,就怕被大少爷知道了会活扒自己一层皮!
「您别发火啊……少爷就是关心您,怕您万一有什么需要却临时找不到人帮忙,这才让我们待这里听候差遣的,他没别的意思。」小五一脸苦相的辩解道。
他没别的意思?他没别的意思会费尽心思留下那几个锦囊么?
如星满眼的质疑,不由的心念道:红豆相思、桑树留情、三秋三岁……每张纸条都是沈瑶精心思量后写下的,以此简单而轻易的让我一点点陷进去,无法自拔,就这么回去了他不知该多得意。说不定还会暗笑我即蠢又傻,可是,若不主动去见沈瑶。他决计不会将小侄儿带来与我相认!
想到这里,如星犹豫了片刻,望着小五那快急哭了的期待眼神终于轻轻一叹,说道:「我们这就启程吧。」他算是想明白了,使性子不回去又能如何?从始至终有哪一件事情是当真由自己做主?沈瑶有的是办法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马车行在路上,有些颠簸得难受,五儿却是一路乐滋滋的哼着小曲。
他主子早就放了话,若如星不回他就得一辈子守着,别想回杭州更别指望回京城,守着乡下山林不能回去,相好的妹子还不跟别人跑罗?那可是少奶奶的贴身小婢,自己做不了少爷书僮是配不上的。如星公子愿意回去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也省得自己去求他了。
与此同时,神情略有些落寞的如星看了一眼满面春风的小五又将头扭向了窗外,他有些不甘心,总觉得自己是被沈瑶骗回去的,与此同时,他只好不停的告诉自己,虽然不知道这决定究竟是否正确,但他却必须这么做,不亲眼看看小侄儿,看他长什么样,过得好不好自己定会抱憾终生!至于对沈瑶的情感,那倒还是其次的,这种卑鄙小人,是瞎眼了才会喜欢上他!如此一想,心里自然好过了些。
入夜,马车稳稳的停在了客栈门外,小五利落的跳下车说道:「公子,咱们先歇一晚再走。」
「不必了吧,我想早些回去。」如星犹豫着没下车,只是抬眼看了看客栈招牌,发现这也是当初去嘉善时和沈瑶一同住过的地方。
「不用那么赶啦,少爷特别交待过,公子身体不好路上一定不能累着!在这歇一晚咱们就换水路。」小五不由分说的便将如星拖了进去。
「我有这么娇贵么?何必麻烦……」他磨蹭着还想要分辩几句,却突然发现客房桌上早己摆放好了热腾腾的饭菜,见状如星不由得又是一叹,不消说,沿途的客栈一定都有人提前打点,做到这种地步就是要断了自己所有反悔的念想。
用过晚饭后小五收拾好餐碟离开了房间,只剩下如星一人坐在桌前看着那忽明忽暗的油灯出神。不多久,他从包里中抽出那只碧玉箫,微举着轻轻压在唇上吹了起来。
曲调悠扬,却隐约透着几许忧郁和迷茫。到了今时今日,连如星本人也无法真正弄清自己的心意。当初刚认识沈瑶时,他待如星还算不错,客气而关切的言行举止让这少年不由得怦然心动,若就这般一直装扮下去,说不定如星早已死心塌地的恋上了他。只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沈瑶就原形毕露开始骗他、逼他,两人关系渐渐疏远……
被沈瑶以卑劣手段强占的那一刻,若说如星不恨他,是绝不可能的。然而,在向嘉善的游玩途中,在竹林里小住的那几日,沈瑶却又变回作亲切而温柔的模样,使得如星不由得再次沉沦。他从未经历过情事,也很少得到旁人的疼爱,那些许柔情蜜语自然就显得弥足珍贵,虽不敢去相信他却又无法不为之心动。有时想来,去看侄子一说都像是自欺欺人,自己心里,隐约还是恋着沈瑶……
「我真是够贱!还能指望那歹人当真变得温柔、善良么?他对我再好也不过是在做戏!」如星心里刚划过这么个念头箫声顿时一滞,彻底变了味,他只得停下吹奏,有些气恼的将王箫重重扣在了桌上。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飞蛾扑火一般,明知有诈却不得不靠近陷阱,只因为恋着那一处火焰的温暖而忽略它是否会焚烧掉自己。
第十章
「忧一分,怨一分,秋叶飘零无定处,残月伴孤灯。
哀一声,愁一声,寒霜飞落清萧冷,风过泪无痕……」
如星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画写着填起词来,又苦笑一阵,喃喃道:「风过泪无痕,有泪却无痕……可是,我还有眼泪么?沈瑶、沈子璋,你当真是我命中的克星,无论你行事是坏或好,都让我躲不开也逃不掉。爱恨交织无法取舍,最可恨的却是我自己,我居然、居然会想着你……」
正当他自言自语着出神之际,忽然一阵阴风刮来猛的吹灭了桌上白烛,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紧接着,一道黑影迅速翻窗进房瞬间便制住了如星。
少年流露出满眼的惊慌与骇然,想要呼救无奈被来者捂住了双唇,想要挣扎却更是无力可施。
「别怕,是我。」黑衣人在他耳畔轻轻说道:「此处不方便,我们出去讲话。」低沉的声音像是一剂定神汤药,瞬间便使得如星放下了心来,他知道,这个兄长似的男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害自己的。
那黑衣人带着他纵身一跃便跳出了窗外,不及一刻钟就将他带到了离客栈不远的一处小树林中,直到站定之后,如星这才惊魂未定的询问出声:「凌大哥!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凌琰面有难色的望着如星犹豫了许久,一直沉默不语。有些话,虽然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必须得告诉他,但当真正站在对方面前,却着实有些难以启齿,全然不知该怎么开口。
「凌大哥?是姐夫让你来找我?」如星见他脸色有异也不好催促,只是试探性的唤了一声,又有些担心的问凌琰是否是沈瑶派来的?他下意识觉得若凌大哥是在为沈瑶办事又露出这般困扰的神情,那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不,当然不。我是悄悄过来的,不然也不会避开沈府侍卫带你出来说话。」凌琰轻轻开口解释着,刚使如星稍稍放下心来,他却又继续说道:「听说你打算回到少爷身边,所以我想先来告诉你一些事情,跟月娘有关的,或许会让你很难接受,但我发誓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怎么,难道我姐姐是他逼走的?或者他以前也欺负了姐姐?」凌琰的语焉不详加之联想到沈瑶当初哄骗逼迫自己的卑劣行径,如星自然而然的以为他一定是对姐姐不怎么好。有不良记录的「恶人」便是如此,随意做什么都会让人联想到不好的方面。
「你误会了。」凌琰不得不苦笑着为沈瑶辩解道:「少爷他一直是善待月娘的。我想说的……其实大少爷并不是你真正的姐夫。」
「啊?」如星顿时一怔,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凌琰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看他面色却全然不像谎言,猛然间他又想起当初沈瑶口中对这「姐夫」极为赞赏,而后自己得知「真相」还在暗骂怎会有人厚颜到如此地步,骗人不说还一脸钦佩模样的拐着弯自夸自擂。若真如凌大哥所言沈瑶并非自己姐夫,那他当日的举动也就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