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他愣愣地问道。
「听见箫声,就过来了。」沈瑶温柔的将手中斗篷披到少年肩头,「很幽怨的曲子,下次吹它的时候,别太靠近河塘。」
「嗯。」他点了点头,浅浅一笑:「放心吧,我不会跳下去的。」
沈瑶轻叹着拍了拍他肩头,沉声道,「如星,我答应送你回来,是希望你快乐,是为了让你找回笑容。但是,如果这样会使你更痛苦的话,那么即便是要违背自己的誓言我也会带你远远离开嘉善。」
「不要!」如星一惊,赶紧扯着沈瑶的衣袖焦急的解释:「能回到这里我很高兴的,真的!」
「是么?可是,我却觉得你的眼睛写满了悲哀。」
「那是因为,这里难受啊,」如星捂着心口喃喃的说:「抛不开、甩不掉的痛……」淡然的月光下,那细细青丝泛着香气乌亮似黑檀,秀眉微蹙带着些许难言的忧伤,让人瞧上一眼,便不由得打从心底怜惜。
翌日,去到郊外南山祭拜爹娘。意外的,没有看到想象中那衰败杂草丛生的景象,起初只用黄土简单堆垒的坟头已修整一新,甚至还辟出了条可供两三人并排行走的小道原来,凌琰早已先行到此打点好了这一切。
「谢谢。」如星呆呆的杵在沈瑶跟前,除了这两个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胸口暖暖的,或许,这就叫做「感动」吧。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沈瑶问道。他答应送那少年回嘉善县,送到之后也就是分别的时候。但是,再怎么也不可能干脆的说声「后会有期」之后扭头就走吧?该问的,还是要问。
「不知道。我想,就在这里搭个草棚住一段时间再说,爹娘走的时候我都没为他们守孝。」少年轻声回答。被沈瑶这么一问,他才发现自己之前只想着要离开,想着要「回家」,根本就没做一点实际的打算。到了嘉善又如何?这里根本就没有「家」了,而且,接下来要靠什么营生来养活自己呢?
「住这里?你一个人?」沈瑶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枯木、乱草、乌鸦……眉头越皱越紧。这种荒山野岭,连鬼都没一只,怎么可以住人!虽然之前就猜到如星会有这种想法,也做了适当安排,可是当真到了此处之后,他最想做的就是——直接把如星给掳回去!
「姐夫,你答应了我!」如星看沈瑶一脸阴晴不定的模样,大致也算得出他心底的意思,只得担忧的小声提醒着。
「好吧。」他咬牙应道:「既然他希望,我也无话可说,就这么办。不过,既然我顺从了你的要求,你也得接受我的礼物。这或许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件东西必须收下。」
真是霸道。如星撇了撇嘴,有些无奈的点头允了。不然还能怎样?不答应的话,大概立刻就会被带回杭州。
第九章
苍翠的竹林犹如一柄青葱大伞,遮掩着山林间那素雅精致的竹屋。
日上三竿,如星迷迷蒙蒙的醒了,稍一翻转,只觉得浑身乏力腰肢酸痛,他半眯着眼长长的喘了口气,决定先躺躺再起床。回首望向枕畔,空无一人,只有另外那只略微凹陷的合欢竹枕隐秘的宣告着昨夜此处暗含的绮丽风光。他走了吧?应该是走了。
竹屋,带着全套竹制家具摆设的简雅竹屋,依山傍水背靠董家二老的墓冢。这就是沈瑶送如星的最后一件礼物,一件让他不得不既感动又感激的东西,于是,他就在这感动与感激之下再次糊里糊涂将自己交付给了那个衣冠楚楚的「君子」。
一夜缠绵,如梦如幻,忘却了他是「姐夫」,也忘却了两人同样身为「男子」早非之前「主仆」的不对等关系。如星只在这一刻完全清醒后才觉得此事荒唐。然而,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他竟突然觉得一阵失落。
失落?如星猛得一怔,努力把自己这可怕的想法赶出脑海,然后勉强起身,移步挪向厨房。一觉睡到晌午,早就饥肠辘辘了呐……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我都快疯掉了还剩两个菜,你来做!」灶台前,一个人回过头来欢天喜地的招呼着如星。
「你?」他看着蓬头垢面、手忙脚乱,左手锅铲、右手汤勺的沈瑶,愣了半晌,「你没走啊……」如星喃喃的问着。
「谁说我今天要走了?别发呆呀,没看见我招架不住了么?快来帮忙!」双手不空的沈瑶急急忙忙用身体拱着如星逼他走向炉灶。
微带胡须的下颚不经意刮过少年的额头、脸蛋……那是种舒舒痒痒的扎痛,仿佛还带着一丝成熟男子的体热,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一把锅铲便递到了如星手中,然后,沈瑶紧贴着身体站在他背后,轻柔的为他系上围裙。
「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下厨,」男子环着少年的腰笑道:「也是头一次体验这种平常百姓家的温馨感觉。你呢,感动么?『娘子』?」
如墨听罢双颊倏地一红,喝道:「你、你说什么呐!一边儿去,别妨碍我。」
几道家常小菜,两个俊秀男子,对坐无言。姐夫和小舅子、情侣或仇敌。一桌极坏与极好各半的饭菜——奇怪的组合、奇怪的行为,两人都张了张嘴,却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趁热吃吧,都快凉了。」沈瑶夹起一筷黑黑的青菜想要送到如星碗中,手伸到半途却改了道,皱着眉作了个鬼脸。「这个,我做的还是由我自己吃好了——不知道会不会吃坏肚子啊!」
如星见状噗哧一笑,沈瑶含着那难以下咽的青菜也跟着笑了。
三日,沈瑶住在这竹屋中陪伴了如星三日。平和、温馨,甚至是快乐有趣的三日。然后,他悄悄的走了,留给那少年一只装着四个锦囊的雕花木盒,并且留书说,如果觉得寂寞空虚就依次拆开来看看。
在他走后的第十日,如星打开了第一锦囊,囊中有一字条,条上只有两个字:红豆。
心中一怔,想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少年坐在窗前,手捏字条,愁思漫溢……
***
一月之后,山林间突然出现了一位瘦削而身材匀称的翩翩贵公子,他身着淡绿色翠竹锈袍,腰间垂系精致佩坷,脚蹬一双银色丝鞋,领着两名随从在林中漫步着——从清晨走到了日落。
「王爷,咱们该不会……迷路了吧?」名唤夏目的侍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因为带路的是王爷本人,所以做下人的都不好说什么,就算明知道肯定是迷路也只能用些不确定的表达方式。
「是公子,不是王爷,」冷脸的炎凉瞪了他一眼,「不过……确实像是迷路了。」
郓王楷认同的点了点头虽是一脸平静,心头却在暗想:不知这荒山野岭有没有适合露宿主所,若是不巧遇到毒蛇猛兽可就糟了。
正在此时,三人忽地竟都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悠扬琴声,急走几步转过一山头,只见大片苍翠的竹林矗立眼前,掩隐一座淡泊清雅的竹屋——琴声便是从此处飘出的。
看着竹屋规模不小,腾出个我主仆三人的住处应该没有问题,说不定还能喝杯热茶,如此一想,郓王楷便笑着吩咐道:「去叩门。」
「王公子,不要吧?荒山野岭怎么会有怎么豪华的竹屋?这、这太诡异了!万一是碰到狐仙……」夏目不由的往后退缩着。
「本王从不信鬼神之说。」俊逸公子一脸不屑的挥掌将夏目推向了竹门。
如星站在门后犹豫着,沈瑶一再叮嘱过孤身待在野外万事都要小心不可随便给人开门。可是,这些人仿佛确实迷路了,好歹也学过了一丁点功夫,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条小缝,飘逸少年穿着一袭白衣长发披散的以一种防备的眼神望向外面的不速之客。
郓王楷愣愣地看着少年的脸庞,先是觉得有些面熟,而后突然想起挚友的爱妾仿佛就是这般模样,而自己次番离京远赴杭州正是因为好友沈瑶写信说得了爱妾的死讯悲痛不已。死讯?死了……?
「鬼、鬼啊!」英俊王爷一声惨叫直直的晕了过去。
「不、不是说不信鬼神的么?」夏目扶着自家王爷一脸呆滞。
也好在郓王晕厥,才使如星不加戒备的让他们进了屋,还好心的递上热茶。郓王醒时,是躺在堂屋的摇椅中正巧斜对着优雅点茶的如星。
好个出尘仙子!他如此暗叹着。
「在下姓肖,名慕。方才失礼了,望公子海涵。」郓王楷潇洒起身,拱手行礼。
「不碍事,是我衣着太过随意引人误会,请勿挂心。」如星顽皮一笑,指了两间客房给他们,随后便推说夜深回了自己房间,死死的插紧了门。有了沈瑶的前车之鉴,纯洁如纸的他好歹明白了男人与男人之间也是能够做那些不堪勾当的,如今深更半夜的房里突然来了三个大男人,他确实觉得有些不妥。虽说肖公子仿佛也蛮温和有礼,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小心为上。
殊不知,正当如星在防备那些借宿者的同时,郓王的侍卫为安全起见也开始查探这位房主。从书房搜至橱下,一砖一瓦也不曾放过。
「西湖烟柳映残红,碧波虚掩一江愁。日暮思故人,无言泪空流。
枯叶飘零霜月秋,仲仲悲落白衫袖。苦恨何时休,潦倒困西楼。」
望着某本书册中夹带的词句,郓王楷一阵惊讶原来,是个落魄才子。是避居在此处的隐士么?
「公子,您看!」炎凉突然呈上了一枝碧玉箫。
啊?这不是本王送给沈瑶的么?奇了,怎会在这少年手中?待明日好好盘问罢。
***
隔日,紧张得几乎一夜不曾阖眼的如星早早便起了身,熬好一锅玉米粥伴着几碟寻常小菜放到堂屋桌上。经沈瑶那将近半年的变相囚禁,他着实有些怕这些家世不凡的锦衣公子,本想着放好东西就去砍柴,能避过就避过。哪想,郓王楷他们却都是习武之人早起惯了,还没等如星退出堂屋便撞了个正着。
「肖公子早。这山野中也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我凑合着做了些粗简吃食,你们请先用。还有样东西在厨下灶里,稍后便好。」如星淡淡一笑,欠身退了出去。他见郓王楷那一身贵气隐约觉得他应是世族子弟,言辞间自然而然便不由得恭敬多礼。
在他转身之后,主仆三人面面相觑。荒山野岭的凭空出现这么个彬彬有礼的美少年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他容貌又与已过世的月娘极为相似,还有那只玉箫……沈瑶并非随意之人,皇家对象怎么也不可能轻易顺手送出。难道,他是月娘的血亲?或者,只是某些居心叵测之人刻意布下的局。郓王楷眼神一挑,炎凉立刻会意的取出银针一一试毒。
片刻之后,如星端来了一碟飘着幽香的精致菊花饼,弄得那三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们只是借宿之人,总不好当着主人的面试毒吧?就算是有机会,饼这类干粮却也并不容易察觉。
殊不知,在他们担心着如星做手脚同时,那少年却也在心底暗暗提防他们起邪念。
一顿焦心磨人的早餐就这么过去了,如星为他们指了路,作势送客。
然而,郓王楷见他似乎不像有害之人,便推说腰痛厚颜的想要再叨扰一日。如星虽心中不愿,却也不好赶他出门只得允了。几人抚琴吹箫吟诗对词混过大半日,郓王楷旁敲侧鼓的问了那玉箫的来历。他只回答:「故人所赠」。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讲,那故人容貌仿佛与肖公子有些许相似。
郓王楷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想到了沈瑶——在京中时就不止一人认为他俩肖似。大约是因为双方母亲为亲姐妹血缘相近的缘故罢。如此看来,这董如星或许真是月娘的弟弟。
「说来可巧,我欲拜会的杭州友人亲眷也与董公子容貌颇为相似。」郓王楷缓缓启唇,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人为女子……」
刹时,如星面色陡然一僵。郓王楷赶紧解释他并无它意,只是随口说说罢了。然而话已出口道歉也迟了,那倔强少年最恨此类说法,当即不再搭理那主仆三人。眼看天色渐晚,郓王楷见这情景只得起身告辞,带着仆从出了树林。
端坐房中的如星在那「肖公子」走了许久之后仍有些愣愣地回不过神来。那人容貌确实与沈瑶颇为相似,细细看来又有很多差别。肖公子身上似乎带有更多的「贵气」,虽气度不凡但心肠却应该是很好的,毕竟,他只见自己不高兴就自动的走了,而沈瑶却是表面温柔多情,内心深处则有着说不出的阴冷。
如星想着他待自己的狠绝,又不由得想到了他的好。想到了在这山林中度过的温馨三日,那是自己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快乐日子。
郓王楷走后的这个夜里,也是沈瑶离开的第二十日,如星打开了第二个锦囊,囊中纸条上有四字:三宿桑下。
三宿桑下。这是什么典故?如星蹙眉一想,顿悟。后汉书有云: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意思是说,在一棵桑树下面连续住上三宿,即便是僧人也会产生眷恋的情怀。
此三宿大概是暗指他待在这里的三日,所谓日久生情,果真不假。
少年苦涩一笑,将字条凑近烛火,点燃、焚尽……
***
收到郓王楷飞鸽传书,沈瑶算好时日早早便在「逸园」门外等候迎接皇子,却左盼右望不见他人影,隔日之梭郓王楷这才风尘仆仆急赶而至。问过才知,他居然是迷路了,主仆三人在树林中渡过一夜!
「该来接你才是,让堂堂郓王如此狼狈,都是我的错。」沈瑶笑着微微欠了欠身。
郓王楷也爽朗一笑:「哪有狼狈,我在竹林里遇到个美人,不知过得有多销魂呐!」
美人,竹林中的美人?沈瑶眉头一蹙,难道是如星?不过,按他走的路线不应该路过那里,真是奇了。正当沈瑶暗暗盘算之时,郓王楷却毫不隐瞒的讲出了林中发生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以为那美人是月娘之魂被惊吓至晕厥。
「果真是如星。」沈瑶听罢,也笑了。「他是月娘的弟弟,很像吧?」
「那当然,非常肖似。」郓王楷点了点头,又问沈瑶为什么没接他到宅子里来,孤零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单独住在山林中太过危险。
「他不愿意。说是想给父母和姐姐守孝,所以我就让人在那里建了个竹屋,遍种翠竹。月娘从前的名字就叫做绿竹。」轻声说着,沈瑶渐渐神色黯然的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