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云寒露苦茶,悲风冷雨残花,枫落长桥映霞,茫茫天涯,孑然秋萍年华。
闲花绿竹松梢,轻歌曼舞玉箫。藤枕共语轻笑,枫落长桥,幽幽此情难消。
杭州十月末,秋意渐浓,梧叶飘黄,繁华街头一片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景象。
他,静静站着,站在石桥最高处环顾四周,赏玩路旁缓缓凋零的红枫,无意中看到了这出闹剧──三、四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支使着家丁正当街戏弄、责打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四周围着不少路人,却无人上前相助。
「几位大爷,求你们高抬贵手,小的们是应承官府的,正赶着去唱曲儿,要是误了时辰可不得了呀!求求各位了!」一位穿粗布衫的老汉抱着琵琶,站在一旁有心无力的哀求,可话未落,胸口就重重的挨了一脚。
远远望去,那少年身形单薄、发丝凌乱,一身分不清颜色的布衣裤想必原本也是很干净的,只不过此刻在与地面亲密接触之后布满了尘土,显得相当不堪。
他,静静看着,看那少年东躲西避、欲逃无路,看他在殴打之下仍倔强的咒骂权贵,直到那个布衣少年脸色惨白的扑倒在自己脚边,点点鲜血喷洒于锦袍之上……他微笑着将手中折扇优雅的一挥,决定为这出闹剧划上休止符。
他向来不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虽然,外人都当他沈瑶是个好脾气的贵公子,但他的心究竟有多冷,只有他自己才清楚。沈瑶决定出手帮忙,或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者只因为那少年的清秀脸庞,皓齿明眸,直教人一见倾心。
第一章
沈瑶提身轻轻一跃,飘然落在了少年与行凶者之间:「不知这小哥是何处得罪各位了,在下代他赔个不是;请几位爷别跟小孩子一般计较,饶了他吧。」他言语间客气而恭敬,眼神却拒人以千里之外,冰冷无比。
「听你口音是京里来的吧?外乡人别多管闲事,一边去。」一华服男子看沈瑶衣饰精美、轻功不错,心存顾虑,语气还不算太恶劣。
「不好意思,这闲事在下是管定了。给你们两个选择:一、自己从这桥上下去,该去哪就去哪,别再为难他,第二、我,亲自送各位上路。」沈瑶微笑着将扇尖指向了河面。
「可恶!也不打听打听咱哥几个是什么身份!活得不耐烦了你!给我上!」主人一声令下之后,一红面男子咆哮着领着众人向沈瑶扑来,却被他侧身一避,三两下潇洒的将来者抛入了河中,其余众人也都被沈瑶那两名身手不凡的侍从打得人仰马翻,待打斗结束时,他俩刀剑尚未出鞘。
在这秋意萧瑟之时,河水自然凉得不适合游泳,有两、三个恶仆下河,其余便知难而退灰溜溜的跑了,逃走的同时当然也没忘搁下儿句狠话。沈瑶对此只挥挥袖,一笑置之。
「小兄弟,伤得如何?严重么?」他走回少年身边,伏首一面关切的询问,一面扣住他的手腕为其把脉。
「多谢公子,我没事。公子还是先关心自己,他们是本地出了名的恶人,不好得罪。」少年抽回右手,扶着身旁的石栏杆缓缓爬了起来。
沈瑶伸手搀他,笑道:「那你呢?你不也开罪他们了么?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他单手绕过少年腋下,不着痕迹的搂上了他那杨柳之腰。
「使不得,公子,」少年蹙眉轻轻将他推开:「弄脏你心衣服了,小的是贱命一条无牵无挂,公子可不同……」
话没说完,那老汉冲上前来拖了少年就开跑:「死小子!你还罗唆什么?一天到晚只会给我找麻烦!」
「姨丈!」少年想要挣脱老汉的拉扯,被横了一眼后又作罢了,只在仓促奔走之时回头望向沈瑶,送去一个歉意的微笑。这是如星第一次正眼打量沈瑶,匆匆一瞥仅记住了他那身淡青色的长袍。
姨丈领着他匆匆赶到了杭州城最大的酒楼:弄影楼。换了身洁净衣裳后快步步入了厢房,却发现几位官爷要迎接的贵客还未到,如星乘机在候客之际调整着呼吸与思绪,先前的一幕幕仍使他心有余悸,懊恼的却是由于慌着赶路,压根没看清他的相貌,只记得是位声音温柔的年轻公子。
他心肠真好,看起来这么高贵的男子,居然会亲切的搀扶自己,被他搂住腰肢的那一刹那,竟有一种久违的幸福感,只可惜太短暂了……
如星望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
「喂,待会儿你可别开小差啊!否则我可饶不了你!」姨丈见他有些魂不守舍,很是担心便小声叮嘱了一番。
其实,无须他多说,如星也自有分寸。他是个苦命的孩子,打小就没了爹娘,寄宿在姨丈家,挨骂挂打是家常便饭,只是近两年来全靠他唱曲维持生计,姨丈才待他稍微好些。
席间的六位官爷都身着便服,但其中一人如星是认得的。座于末席穿墨绿绣花深衣的那位就是老家嘉善县的朱县令,他胖得跟肉包子似的,极易辨认。那他们等的客人怕是京里来的高官吧?正想着,一位年轻公子领着两名精干的随从,笑吟吟的走了进来。
「在下沈瑶,拜见各位大人,让大家久候了,还请见谊。」来者拱手相揖,气宇不凡。他身着淡青色织锦长袍,头系浅碧丝制结带巾,垂带飘逸,潇洒倜傥。
「无妨、无妨。沈大人,一路辛苦了,请上座。」首席的那位年长者慌忙起身招呼,其余几人更是疾步上前向沈瑶行了隆重的趋庭之礼。
「宋大人,在下与您官位相当且为晚辈,还是您请上座。」
「不、不,不,沈大人现今不仅要接任我这杭州太守之位,还兼任两浙、淮南路的转运使,哪里算是官位相当,大人您理应上座!」
「宋世伯,此乃私下小聚,官位一说切不可提。您与家父有同门之谊,小侄还是居次席较为妥当。」
两人笑着你来我往的推让许久总算入了席,沈瑶依然坐着上位。先前那一番说辞不过是使其余人等更为清楚沈宋两家的若干渊源,以及沈瑶不凡的身份地位罢了。
自沈瑶进门起,如星觉得这人身形有些熟悉,一听他说话顿时明白来者就是先前的好心人,再听下去更吓了一跳。原来这位贵公子,不仅是个京官,还是皇上的亲信、当朝宰相的长子,是特意被派到这富饶之地江南。
如星掩下一脸的惊诧,在姨丈的琵琶伴奏中打着响板唱了一曲《将进酒》,他噪音清亮圆润,歌喉一抒自是声遏行云、余音缕缕。
「好!好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唱得不错。凌琰,打赏!」一曲唱毕,沈瑶率先高声喝彩,眼神微微含笑后悄悄向如星眨了眨眼。
他认出我了!如星只匆匆瞟了一眼,又垂下头来,只觉得脸颊有些微热——他从没见过像沈瑶这般对市井贱民也能笑得如此温柔的大官。
姨丈自沈家下人手中接过两贯赏钱,站在沈瑶身边连声道谢。沈瑶压根没瞧他一眼,只是不时望向那仍待在远处角落里的如星,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孩子的容貌酷似一位故人。
「沈大人,下官再敬您一杯。祝大人官运通达、平步青云!」嘉善知县朱达督再一次起身向沈瑶敬酒。
他微晃着起身应道:「多谢朱大人美意,不过,沈某实在是不胜酒力,无论如何不能再喝了,告罪、告……」话语未毕沈瑶便猛然跌坐下来,手扶太阳穴蹙起了眉头。
「沈大人。身体可有不适?」宋太守慌忙关切的问道。
沈瑶摆了摆手没有出声,看似痛苦之极,举手投足间却依然优雅得体。
「少爷是头痛病犯了,一喝醉就这样,睡睡就好,不碍事。」那名唤凌琰的贴身侍卫恭敬的走上前来。
众人一听这话便纷纷起身说告退,宋太守连忙吩咐那两位杭州名妓扶沈瑶到上房好生侍候。他微微点头表示谢意,在搀扶之下级缓起身,不料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偏,整个人正巧顺势靠上了如星的肩头。
那少年忽然受压,顿时觉得双腿一软,幸好凌琰及时分担了一部分重量,才不至于跌倒。
那一身黑衣,身型适中的凌琰,自幼随沈瑶一块儿习武,做他贴身侍卫也有六七个年头了,少爷心里有什么主意,不用说他也猜得透。见沈瑶眯着眼倚在如星身上不肯挪动,他只得说道:「宋大人,我家少爷醉得厉害,怕是无福消受大人的美意,就只将这唱曲的留下如何?」
宋大人赶紧应了,挥手示意其余闲杂人通通退下。
一干人等将沈瑶扶人床榻,如星垂手立于一旁暗自哀叹,姨丈竟然糊涂贪财到这种地步。宋太守只使了他三贯钱,就将自己推入了虎穴,幸好这沈大人醉得不轻,不然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转念又一想,沈大人应该是正人君子吧?否则也不会在大街上救一个素不相识的贫家少年,他有这等侠义心肠自不会是奸邪之徒。
「总算都走干净了。」沈瑶沉声低语。
如星猛一回首发现他不知几时竟已起身端坐于桌前,且神色无丝毫异常,着实被吓了一跳。
「我家少爷酒量可好了,上等的状元红连喝几坛都不会醉,区区几杯水酒算什么!」沈家大少爷随侍左右的另一位仆从,得意洋洋的望着如星。
「多嘴。」沈瑶品着茶,冷冷的斜瞟了他一眼。那人顿时脸色大变,噤若寒蝉。
「呃、那个,沈大人,草民不妨碍大人休息,这就出去了。」说罢即移向门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如星见那家仆如此惧怕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主子,本能觉得沈瑶实质上似乎并非表面这般无害,便认为自己应该早些开溜为好。
「站住。」沈瑶将茶具往桌上一顿,缓缓说道:「本官准你退下了么?」
「这……敢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沈瑶喝退左右,示意他站近些:「自己想想,有何事是你该做又未做的?」
经他提点,如星方才记起先前在市集上两人还有一面之缘,慌忙恭身道谢。
「当真感激本官?那你打算如何酬谢啊?」沈瑶脸上平添了几分笑容。
「酬谢?小人身无长物不知该如何酬谢大人?」下意识与他四目相对,如星只觉后背忽然冷汗淋漓,他的眼神不知何时竟变得极为凌厉。
「这话倒不假。不过无须担心,本少爷教你个法子可好?」他的双眸瞬间又满含笑意,自称也由「本官」改为了「本少爷」,更使如星深信此人绝对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以身相许。」果然不出所料,轻飘飘的四个字脱口而出,直吓得如星脸色铁青,受惊小兔般三蹦两跳远离沈瑶,缩到了屋角。开什么玩笑!我是男的,男人之间怎么个「许」法!天啊,京里的大官怎么也会这样胡来?有钱就去烟花柳巷,找我做什么!
沈瑶见他吓成这般模样一阵大笑,随后身形一闪,便倚上前来,如星一心反抗,刚推攘了几下,却见沈瑶折扇一晃,眨眼间便封了他周身穴道,使其动弹不得。
「呵呵,被本少爷盯上的猎物可没有逃得了的。」说话的同时左手已抚上了他嫩滑的脸庞。如星惊恐之下,一层水雾顿时蒙上了那明媚的双眼。
「喂、别哭啊!开个玩笑而已,胆子这么小……既然如此,暂且不碰你便是。」沈瑶说罢笑着解了他的穴道又后退了两步。
如星只觉得全身瘫软,呆呆的跪坐在地上,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低声骂道:「狗官,之前还以为你是好人,眨眼就变了脸,你们这些所谓的达官贵人,尽是些无耻卑鄙的伪君子,白拿朝廷俸禄却只知道欺压百姓!」
「都已经放你一马了,怎么反倒还辱骂本官?」沈瑶只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说辞,不知怎么竟未曾动怒。
「您不是说『暂且』不碰我么?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死得好看些!」如星白了他一眼,咬着牙恨恨的说。
「你这小家伙倒还有趣,那些说辞是别人教的还是你自己这么想的?考虑清楚再回答本官,上述言论可是杀头的罪。」沈瑶俯视着那少年,不知怎,竟突然想起了离京之前的事情来……
***
夏末的某日午后。沈瑶翻身下马,略整衣冠,大步流星进入了郓王王府。他身穿素白细布斓衫,下着浅粉绿绢裤、长靴,乍看之下像是位淡泊名利的文人雅士,却又头戴镂金发冠、腰垂碧玉佩,一身华贵。
「子璋兄,来得正巧!」郓王楷与沈瑶相交甚密是位温文尔雅的年轻王爷,他向来称其为兄长以表亲近,只见他笑孜孜的自内堂急迎出来,也不等沈瑶作揖行礼,一把扣住他右腕就往屋里引:「父皇近日刚赐了幅好画,一并来瞧瞧。」
沈瑶被硬拽入书房,两人啜着香茗将范宽的那幅《雪景寒林图》细细品评了一番,郓王楷兴致高昂,竟命侍从取来范宽的其余藏画,打算就此一一对比研究。沈瑶见状只得笑问:「郓王爷,您是否以为子璋今日是专程来赏画?」
郓王楷一听此言,这才察觉沈瑶已到近一个时辰自己居然还没问他来意,确实有些失礼,如此一想神情中便略带了些歉意,但嘴里却不愿示弱:「知道沈大公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见你面有『春色』,想必没什么要紧事,先看看画有何不可?」说罢却又立刻命人撤掉画轴,上了些时鲜瓜果。
「春色?七日后小儿周岁,设有家宴,想请王爷过府坐坐。此事何『春』之有?」沈瑶一听那两字便觉头疼。他也想好好感受一下「春风」,可找不到合适的人呀!
「周岁?这么快?好说,我一定命人备份厚礼。不过,这不是正题吧?」两人年幼时便已熟识,郓王楷自然极易猜透他的心思。
沈瑶淡然一笑:「王爷英明。昨夜我与皇上对弈侥幸胜了高,赢了个彩头,皇上恩准子璋出任两浙转运使兼杭州太守。一直听说此处风光秀丽,年少时就想游历一番,却未能如愿,如今也算……」
「唬谁呢?」郓王楷随手从青釉瓷碟中取块桂花糕堵了他的嘴,「你呀,人称玉面公子,漫游花间近十载潇洒似仙,现今却忽然为情所困。下棋赢得彩头?哼,这官职八成是你连哄带骗从父皇手里硬要的!为了那个婢女吧?」
「月娘是我的爱妾,犬子生母。」沈瑶面色略有不佳。
其实,小妾与婢女的身份原本也差不了多少,其子也只是庶出,待遇与嫡子相差甚远。郓王楷听他严肃辩白不禁想要发笑,又担心刺痛伤感中的挚友,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