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小小永远是娘的小小,好吗?”余小小抽出暗袋里的帕子,轻轻拭去娘亲脸上不自觉流了满腮的泪。
好、好……何婉柔想这么说,但声音——声音却是怎么也发不出来,只能点头,像抓住浮木般紧握女儿为自己拭泪的手,一次又一次,用力点头。
泪水模糊了视线,丧女之痛、思女之苦,一点一滴,随着眼泪宣泄、释放。
原以为自己早流干了泪,直到这一刻才知自己其实只是忍住,拼了命地忍着不去想、不掉泪,不愿再让夫君为自己担心挂怀。
同样为丧女伤心痛苦,她怎么忍心让自己再添他愁?
蓦地,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真慢啦,我等得饭菜都凉了。”故作轻快的嗓音参杂几不可闻的哽咽。余无缺展臂,用他所有的温柔将妻子搂进怀中。
多年来,他的妻子始终不肯面对爱女早逝的事实,积郁成疾,时而夜半梦魇,时而恍惚不宁,躲在人后独泣,沉痼多年的心病令他束手无策。
心病还须心药医。但妻子的心药已深埋在九尺黄上之下魂赴酆都,非死不得相见,饶足冠有神医之名的自己也束手无策,绝望地认定丧女的心痛会伴随妻子直到此生终了,没想到这个在大理遇见的孩子——
只是一时心念收为义女,将名字转嫁,日子久了,竟真的有种女儿活了过来的错觉。
余无缺抬头,难掩激动地看着站在一旁的余小小,彼此对视的眼中含泪,是喜悦、是感动,是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半晌,他腾出手,抓住女儿的手。
这孩子,天生就是从医的料,是他道道地地的余家人!
余小小反握爹的手,回以笑容道:“爹、娘,找个日子一起去看小小好吗?让我们姐妹俩认识一下。”
余无缺低头,一直等到埋在怀小饮泣的妻子点头,才连连说好。
“偶尔要一家子聚聚的是不,娘?”
何婉柔死命点头,终于痛哭出声,忆起自己已多年不曾到女儿坟前见她。
从目睹她敛棺入葬的那一天起——
第3章(2)
“东、方、展、言!”震天咆哮一路从外头杀进东方府,震得屋梁一颤,吓跑好几只路过停驻屋顶的雀鸟。
被点名的人还没踩上前厅门前的石阶,一张木凳就迫不及待飞出来迎接。
东方展言侧身,俐落躲开热情扑向自己的木凳,看着它“匡锏”一响,四分五裂。
“爹,你找我?”
“找你?我还想揍你!混帐!你看你做了什么好事!”东方渡又抓起一张木凳高举半空,瞄准儿子的脑袋作势又要丢去。“城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了你还想瞒着我!要不是今日到你周世伯府上拜访,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哪——好你这个孽子!竟然让余无缺的女儿当众难堪!今儿个要不打死你,我东方渡就跟你姓!”
“我们本来就同个姓,有什么差别?”
“你、你、你这混帐小于!枉我养你至今——”东方渡一口气梗在胸口,憋得说不出话,一手撑桌,弓着背急喘。“呼、呼!你、你这混小子,这亲事我连提、提都还没跟余家提,称、你在人家面前撒、撒什么野……你这个不孝子,坏你爹的大事你很得意是么?我养你是为了碍我事的吗!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对人家说那些话……”
“我又没说错!”东方展言拍桌,咚一声,坐在就近的椅子上,别过脸不看他爹,“她那么高,又壮得跟牛一样——”
“余姐姐高是高,但高姚得秾纤有致,展言,你言过其实了。”周屏幽莲步轻移,越过门槛朝东方渡福身行礼。“屏幽拜见东方世伯。”
“你来得正好,帮我教训教训这浑小子!”东方渡边调息边道,想到自家么子失礼的言行就头痛,幸好周家丫头管得住他。
也不想想余家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东方家虽是世代御医,医术却比不上在江湖上有“神医”称号的余无缺;若能娶到他的女儿,从他女儿那下手窃取医术,对他们东方家是多大的帮助啊。
……偏偏让这孽子给毁了!
“世伯请先息怒,此事交给屏幽便是。”周屏幽安抚道,示意家丁将东方渡扶回房里休息。
几名家丁连忙整理父子吵架后凌乱的花厅,不一会,为少爷与娇客送上热茶,恭敬退下。
顷刻过后,花厅里只剩东方展言与周屏幽二人。
周屏幽不请自坐,白玉小手捧起茶盏啜饮,不发一语,浑然忘记自己受托教训东方家这个顽劣的么子。
吊诡的是,周屏幽愈安静,东方展言的表情就愈古怪,端方的坐姿就愈别扭,最后活像屁股长虫似的,“霍”地一声跳起来,双手拍桌。
“够了!”少年白皙俊美的脸蛋说不出是气红还是羞红,艳如春桃,只有一双眼夹带火气,隔空锁视气定神闲的女子,“想说什么就说!少装神秘吊人胃口。”
“我没想说什么。”周屏幽放下茶盏,翩然起身,似有离去之意,好像进东方府不过是串串门子、讨杯茶水,顺道歇歇腿。
东方展言瞪眼,不敢相信她真的只是来喝茶的。
周屏幽走了几步,停下。
果然有话说。东方展言面露得意,等着听她对自己说教。
正好拿她的声音当安眠曲小睡一番养养神。
“交代下人,这茶不宜久泡,太涩味了。”嫣然一笑,转身走人。
“周屏幽!”东方展言拔脚追了出去,碍于礼教,隔着数步距离挡在她前面,阻她去路,“你当真没话跟我说?”
“有什么该说的?”周屏幽反问,侧着脑袋,状似思考。
直到东方展言不耐烦开口欲催时,才开口:“我有没有说过那日出现在诗会的余小小并非余小小?”
带钩的眉动了下。“什么?”
“从我爹那听来的。真正的余姑娘早在四年前遭难亡故,当天你我所见主人是余神医在大理收养的义女——我猜一定有什么原因,才让她得顶替余姑娘的身份过日子,若非如此,谁愿意顶用别人身份,一辈子当那人的替身?”
“……就算是那样,我也不可能按我爹的意思娶她。”低闷的声调里隐含压抑的憋屈。“我不是我爹的棋子。”
“要我说,若是想让余家拒绝你爹的提亲应该还有其它方法,拿她外貌和名字作文章,甚至口不择言差点辱及收养她的爹娘,也难怪她会生那么大的气。你那做法到底阴损了点,真的做得太过了,你可知现在外头怎么说余姑娘的?”
“不关我的事。”东方展言哼声。“只要达到我想要的效果,谁管得了那些,最好是能说到余家上门找碴结下梁子,如此一来就没有转圜余地,省得我爹哪天心血来潮故态复萌,又动起联姻的歪脑筋。”
周屏幽秀眉紧颦,显然并不认同东方展言的作法。“外头传她凶悍成性、言行粗鄙——”
“她那日若忍气吞声回家哭爹叫娘不就没事了。”东方展言打断她的话道,仍然不觉得自己有错。“换作其他家的千金,最多就是缩在一旁哭、找人安慰,哪个会像她那样又动口又动手的?”
“我挺欣赏她的。”周屏幽突然道。“那日她所说的话句句在理,把所有人骂掺进去了,却无人能反驳。”
“那是因为气势!”十六岁的少年闹起别扭,哼声:“忽然一个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准能不吓一跳?”
“哦?”周屏幽挑眉。“所以我们金陵城最俊美的东方四少被吓了跳?原来东方四少的胆子这么小?”
“你——哼,好男不跟女斗!”东方展言扬掌做出送客的手势“不送!”
螓首轻摇,叹息:“你这拗脾气要是再不改,以后看有谁家姑娘受得了你。”
“你啊。”东方股言眼珠子一溜,恶戏地笑了。
“你当每个人都只重外貌无视才德?”周屏幽很不客气地表明白己看不上他的态度,“再怎么外貌姣好终会鸡皮鹤发,只确学识能力才是立足于世的根本。”
“这世道,靠脸就能混饭吃了。”东方展言冷笑,脸庞流露不属于这年纪的愤懑,“才学满腹又如何?光是身份就可以压相你终生不得志,还有那因你的外貌、身份,无时不盯着你看、品头论足的人,别忘了人言可畏。”
“你太在意四周的眼光了。”周屏幽忧心揽眉,“无论如何,你至少得向余姑娘赔罪,说明原委。本来,向余家提亲之事就是世伯自己的主张,她是无辜的。”
“事情做都做了,道歉能改变什么。”他也不过是看准时机发难,破坏他爹打好的算盘,杜绝联姻的可能,不但是帮自己,也是在帮她,两个人都得到好处,他为什么要赔罪?“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犯不着谁,赔罪?呵,我不认为有这必要。”
不等她说话,东方展言迳自抢先大步流星地跨出大门为她掀起轿帘。
周扉幽迟疑地步出东方宅院,回头还想再说什么,看见他执拗的表情,心知任凭自己再怎么说,这人也听不进去。
只希望有天他能想通,振作起来,别误了自己。
第4章(1)
在旁人的眼里,东方展言的日子过得非常惬意。
出身御医世家的他,上头还有嫡庶合计三个哥哥、四个姐姐;虽然是庶出,排行最小,但天恩浩荡,加上达宫贵人为求完善诊治,私下给的礼金,以及药材商贾为求与太医院搭线牟利孝敬的茶水费,几代下来,堆叠出东方家丰厚的根基,够他就算轮回三世都当废柴也吃穿花用不尽。
若东方展言是个性情温顺平庸、不求上进的人就罢了。
坏就坏在他非但天生相貌好,还很聪明,看见三名兄长先后跟随在爹亲身边习医,当然也忍不住想跟进。
只是不知为何,东方渡拒绝教授;被他缠得受不了之下,竟以庶出之子不得习医的理由拒绝他——这种不合理的打压怎不令心高气傲的他气得牙痒!
十二岁时,东方展言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始了他的反抗大业。不让学,他偏要学!非但学,还要比三位兄长学得更好!
于是,他曾躲在暗处偷看爹教导兄长医术,也曾假扮学徒往药铺跑,学习辨识药材,但——
谁教他长着这么张醒目的脸,不管怎么乔装打扮就是会被认出来,送到他爹面前挨打挨罚,背地里还要忍受兄姐们的冷嘲热讽。
接连几番下来,一个才十二岁的少年怎么受得了。日复一日的否定与嘲笑持续了近两年,东方展言终于向心底堆叠已久的不甘愤懑屈服,放任自己堕落沉沦,开始吟诗作对,和同龄的富家公子哥儿们四处游玩、打哗说笑,参加诗酒聚会,美其名是崇尚风流,实则是自甘堕落。
他开始一身华贵,毫无忌惮地出入公子哥儿流连聚集之处:花楼、酒肆、茶馆、客栈——随着次数增加,他绝色的相貌逐渐广为人知,混到十四岁,便以俊美风姿闻名金陵。
对一个心性尚未成熟的少年来说,很难意识到这样的自我放逐是一种软弱的表现。日积月累的不满忿怒昏聩了他天生的聪颖才智,糊里糊涂地错把这种自甘堕落当成反抗,甚至为此感到得意。
他变成十二岁时的自己最不屑为之的绒裤子弟。
可笑的是,身在其中的他并没有发现。
湖山胜处放翁家,槐柳阴中野径斜;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一青山绿水,初夏微风送凉,夹带芳草清香,吹入座落在径道旁高台处的观景石亭。
石亭内,或坐或站近十人,有男有女——男的是衣着华美翩翩贵公子,三两成群,或是赏景,或是吟诗对弈;一边,几位闺秀千金,或着胡装或扮男装,俏丽轻灵,各显风姿,落坐于石亭品茗或与同行的公子对弈、谈趣。
石亭外,数倍于公子千金人数的家丁丫鬟们排排站,时而穿梭于石亭与马车间传递主子所需的物品,有时则忙着为自家娇贵的少爷或小姐扬凉,送帕拭汗。
东方展言趁众人忙络谈笑的时候,悄然退至石亭栏杆倚坐,拉起袖子挡在嘴前,偷偷打了个哈欠。
一大早,经常玩在一块儿的友人便差家丁送信,邀他一同出城游玩。
虽然不怎么想,但与其待在家中和他爹相看两相厌,倒不如出门和这些熟识的玩伴骑马赏景随便什么都行,反正他唯一能做、该做的就是放浪形骸——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可得的福气啦,东方展言心里讥讽自嘲地想。
冷眼旁观家丁丫鬟为服侍主子来回奔走,在初夏盛阳下忙得一身汗,他实在不懂,出外踏青游玩,这般劳师动众有何乐趣可言,还不如独自一人策马山野恣意徜徉还比较痛快自在。
偏偏有这种想法的,只有他一个,啧。
东方展言收回视线,不再看石亭内可笑的场景,转身背对玩伴凭栏而坐,一脚着地支撑、一脚届起踩上石栏,转头面对径道,跳望一片油绿的农田,殊不知自己的动作全落在身后玩伴们的眼里。
十几双——不,是连同随侍的家丁丫鬟们二三十道视线眼巴巴地定在那倚栏凭坐的俊美少年身上,久久无法移目。
明明是粗鄙不合宜的坐姿,东方展言做起来就是优雅迷人,摆明是腻味不想理人,东方展言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副置身于外的飘逸洒脱。
真的是——只要脸蛋生得好,万种风情七分俏。
成为焦点的东方展言依然无所觉,脑袋放空任视线态意游走,心里想着待会儿要编什么理由提早离开。
视线由左往右,再由右回左,忽然迅速移回右侧,眯眼细看——不,是瞪,非常用力地瞪,活像要在瞪视的对象身上瞪穿个窟窿似的。
余小小,她怎么会在这?还——
“她在干嘛?”惊讶过度,他不自觉将心里的疑问说出口。
一名同伴走近东方展言身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你在看谁啊?那个人?是你相熟的人吗?要不要打声招呼,请他过来凑凑热闹?”
“咦!那不是余小小么?”终于,其中一家公子眼利,认出了人。
“她搬那么一大盆植栽做什么?”
“难不成她想这样搬回家?”另一人猜。
“天啊,她到底是男是女!瞧瞧,她肩上还扛了口箱子!”又一人怪叫:开了自以为高明的玩笑:“这么孔武有力不去渡头当捆工实在可惜。”
此话一出,噗嗤低笑接踵而来。
东方展言神色未动,视线扫过余小小,特别在她肩上的木箱停留了好一会,什么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