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看你作弄病人。”
“那姑娘的个性很像我妹妹……”
“你是指失散的亲妹妹?”东方展言心里一沉,见不惯她沮丧没精神的模样。“想找到你的家人吗?也许我可以帮上忙。”
找?怎么找7那不是天南地北的分离,而是古往今来的死别,用她原来的世界的时间推算,她已经是“古人”了。
东方展言之所以知道,是有回两人聊天时,她不小心在他面前漏了口风,又怕他脑袋转不过来,才把自己穿越时空来到这的事说成遭难与家人失散,方便他理解。
话说,那时候自己说着说着竟然就哭了,向爹坦言自己来处的时候也没这么失态过!而这个平常话多的男人那时偏是嘴巴闭得死紧,还转身背对她,随便她哭。
有人是这么安慰人的吗?且还是他表白过的对象。
一般而言,男人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在哭,应该是抱进怀里大肆安慰一番才对吧,哪有人像他这样的!
但——唉,自己也怪,因为他这样,反而安心地放声大哭。等自己哭完,他的背也湿得可以拧出水了。
一直压在心里隐藏深埋的,那一人荣立不属于自己世界的孤单、无助、恐惧,好像通通在那一天随着眼泪流完了似的,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她没有消失,只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像到另一个国家生存,只是比较糟糕的是,她没办法写信与家人联系。
这么想,让她心里好过了许多。
“不了,我早就不想了。”她说,吃进他送到嘴边的咕睹肉,配了口饭。“天下之大,我相信他们会过得很好,和我一样。”
“虽然我没见过你的家人,但我想他们一定也和你一样善待自己、随遇而安,像你这般——活得很自在,嚣张得很快乐。”
“最后一句可以省略,东方公子。”
“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余大夫。”余小小忍不住又瞪他一眼,看见他嘻皮笑脸毫无忌惮的模样,也只能叹口气,拿他没辙。
这男人的脸皮不知怎地,这两年来愈发厚实,已经足以媲美城墙,刀剑不穿了,她腹诽。
用完膳,已近中时,白日做菜馆生意的香满楼也已经立起红招,准备做夜间花楼生意了。
正好两人也用完膳,东方展言会了帐,又掏出碎银请香满楼派人将她那盆“诊金”先送回去,才牵起余小小的手步出香满楼。
走到大门时,恰巧与几名早早上门寻芳问柳的公子哥儿擦身而过,后者忽然停了下来。
“你们大伙瞧瞧,那不是咱们金陵出了名的东方公子吗?”尖酸的叫嚣刺向东方展言,大有挑衅发难的意思。
没听过的声音,没必要理的言语。东方展言没停步,继续与心上人并肩前行 .
可惜,会叫嚣发难通常表示不会轻易放过对方,吆喝随行家丁挡住两人去路,一行四五个人才晃晃悠悠、大摇大摆走向他们。
那人又发了话,言语和声音同样尖酸:“久违了,东方四少——哦,不不,应该叫——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毕竟你不是东方府的人,虽然冠着东方的姓,不过那是因为东方老爷人好心慈不与你计较,真要计较,恐怕你也不知道自己该姓啥吧,哈哈哈……”
“的确,这都要感谢东方老爷的宽厚。”东方展言扬笑,看着跟前一身儒装、身材圆滚的男人。“这位公公好兴致,跟着一伙人来逛花楼。”
噗嗤,余小小忍俊不禁地窃笑。
这人阴损的个性还是没变,嘴坏得要人命啊。
“公、公公?”男人惊叫,声音尖且刺耳。“你、你竟敢说我是公、公公?”
“这种嗓子,难道不是?”东方展言反问得很故意。“公公请便,草民还有要事,不作陪了。”
“你、你——你这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
“吴公子,”野种?才笑着的余小小眼睛一咪,闪过薄怒。这人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叫家丁私下订的蛇床子、补骨脂、肉蓰蓉。还有——”
全是壮阳药材?东方展言颇富兴味地看向忽然又开始尖叫的吴公子。
“啊!啊啊啊!”成功盖过余小小的声音,吴公子一张凶神恶煞脸立刻转成讨好谄媚。“哎呀呀,这不是余大大吗,你怎么也在这儿,在下有眼无珠,没发现你,真是不好意思,呵呵咯咯咯……”紧张得直发热啊!
吴公子拿出帕子拭汗,又摸出折扇猛扬。
这动作好熟啊……东方展言眯眼。“你该不会是那年跟我在茶馆打架的人吧?”再转看同行的几名华服公子。“你们也是?”
见对方气得咬牙切齿的模样,东方展言就当他们是了。
他不认便罢,这一认又让人知道他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还怎么和平收场?
一名瘦矮的公子哥儿跳出来,目光别具深意地梭巡东方展言与余小小,缎后落在余小小身上。
东方展言下意识向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
“你们针对的是我。”他沉了脸。“别把她掺和进去。”
一副英雄救美的神气样又激起这些公子们藏在心里的自卑感。
不过是个小妾偷带进府的野种,竟敢对他们叫嚣!
这金陵上下的姑娘们眼睛都长到哪去了!就一个被赶出去、落拓到在城外种田过日子的人,长得再好看又怎么着?能给她们好日子过吗?攀个种田的会比跟着他们好过么!
本以为当年这人被赶出东方府后就会窝在农村安度余生,没想到他不只相貌依然出众,更囚与天争地图食的农事锻链,长高又变壮,眉宇间透露坚毅气势,穿着一袭破布衫进城,竟把全城的姑娘迷得昏天暗地,再度成为金陵的话题、姑娘们眼睛发光的对象。
就连他快谈好的婚事也因此告吹,只因为提亲的对象那日恰巧带着丫鬟上街,又好死不死跟这人对上一眼,就这样芳心暗许,回绝了他的提亲!
怎么不气?怎能小恨?瘦矮的公子一双火眼杀得东方展言几千刀,可惜对方依旧气定神闲,浑然不觉。
直到把话头转向他身边的余大夫,才见他动容皱眉,有心寻衅的人见状,怎么不趁机挑他软筋。
“呵呵……不知道是谁啊,当年信誓旦旦说不会喜欢身板如参天大树的姑娘,还说巴不得她离自己远点,愈远愈好。”
“是我又如何?”东方展言坦然承认,同时一手伸向后,握住某人的手,发现对方并未挣扎,安心地笑着继续说:“不过全金陵的人不也都知道我眼光变了,此一时彼一时,这两三年我长高不少也算配得上了,对你们而言,她或许还是参天大树,但对我——
顿了下,收臂,将人搂贴在身侧,一手将她惊讶抬起的脸按在肩颈间,下颚轻轻磨蹭她额角。
“对我来说,已经是小鸟依人。”敢笑话他们,哼,也不掂掂自己的身板,两三年也不见长个儿的家伙敢笑话他跟他的女人!“小小儿,我们走。”
小小儿?他在叫谁啊?余小小怔了神,就这么被半搂半拖地走了。
“你这个混帐,去你的东方展言!”公子哥儿气疯了,又跳又叫吼骂道:“个儿高有啥了不起,我他奶奶的就不信你若没长个儿还会挑上余小小这棵参天大树,”已经气疯到胡言乱语,不知道在骂谁了。
“怎么不会?这么好的姑娘,我又不是傻了,当然是死也要巴着不放。”东方展言停步,嚣张地搂着余小小侧身,挑眉睥睨。“没听过大树底下好乘凉吗?”
嗄?众人愕然,被东方展言激得抓狂的人全蔫了,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己永远比不上的人扬长而去。
“大树”也傻了,怔忡地让他当街搂出城,没意识到自己仅存的一丁点名声,也在这男人明日张胆的亲呢举止下被销毁殆尽,连渣都不剩了。
第8章(1)
直到走上城外径道,余小小才回过神。
看着那人嚣张得意的脸,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一张嘴,开开合合了老半天,终于吐出:“我娘会气死的……上回你冲进我家当着提亲的人面前说长得没你好看还妄想吃天鹅肉,把对方气昏过去,这事她还惦着。”
“你娘是闲慌了。两个儿子太安分,让她觉得日子太无聊,把脑筋动到我头上,存心闹腾。”一想到就来气。“她难道不知道你是我的!”
“谁是谁的?”
“好吧,我是你的。”无妨,他大爷不计较。
余小小无奈地翻了白眼,这人的脸皮真的愈来愈厚了。
而自己竟然容着他——蓦地,想起他刚在城里当着众人脱口而出的话,又叹:“还有刚那什么大树底下的……你到底还要脸不要,那种话竟然说得出口?”唉。很虚弱的气音,开始为明日城里又要传出什么流言苦恼。
“你不是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咦!”愕然。她有说过吗?
“你到州令府上和扉幽喝茶的时候,就我开始变声那年。”他提醒。
呃,好像真有那回事。“就算有,也只是随便说说的顺口溜……”这人什么话不听就听这句,还往心里搁去,而且身体力行。
难怪当年自闭之后再出来就变得缠人又无赖,原来是立志不要脸了这人!
“对我来说,那可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东方展言戏谑地说。“当时在不闻君一言,只觉醒醐灌顶,霎时茅塞顿开——”
“你可以再肉麻些。”余小小甩开他的手,抱臂搓抚,俊颜扬起嚣张得让人想扁的得意笑容。
“我说的是真的。”再度牵起她的手,拉她躲开经过的牛车,转上一旁的石阶,往高台上的观景亭走,边道:“真不要脸之后发现好处还挺多的,反而觉得以前的自己真笨,竟然为这么张薄薄的脸皮、不存在的面子看不开。”
“嗄?”
不一会,脚程都算快的两人走进石亭,跳望天边远山,云霞斑斓。
“想想,那些好面子的人为了守住颜面,行为举止处处掣肘,倒不如我们这些不要脸的来得轻松自在。”长臂抬起,欲搭上身边人的肩。
她闪。余小小往旁边跨步。
“桥归桥、路归路,别把我算进去。”谁跟他不要脸来着。
黑眸细了细,哼笑。“已经太迟了。”长臂一张,再度出手抓人。
再闪。“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很遗憾,羊都跑光了。”他抓!一个扑空。
余小小趁机一闪,一屁股坐上石栏杆,长脚俐落抬高一跨,整个人跳出石亭,迅速冲下石阶。
这女人——竟然连打情骂俏都这么认真,还真逃了。
东方展言倒也不急,慢条斯理地踩上石栏,纵身一跃。
“你怎么可以用轻功——哇啊!”
东方展言在石阶的中段成功拦截,抱着她往旁边斜坡滚了两三圈才停下身势。
余小小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撑起上身,俯视被压在下方的“肉垫”。
噗嗤,呵……哑然失笑。
东方展言挑眉,仰视难得笑开怀的她,收录她少见的天真风情。
“你什么?”
“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愈想愈好笑。“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像个姑娘家,人玩你追我跑。”
叹息,“你本来就是个姑娘。”
余小小不语,静静地趴在他身上休息了会。
半晌——
她忽然翻身坐起,眼睛直盯着前方景色,好一会,才启唇轻声道:“展言,我三日后启程。”没来由的一阵心虚,她不敢看向身边的人。
一会过后,她身边飘来沉沉的嗓音、带着迟缓的语调:“三日么?”
“……嗯。”
“先往南,我想先去看看华佗的故乡毫州。”
“嗯,当地的毫芍、毫菊、毫桑皮、毫花粉是出了名的,记得买些带在身上。”
“百泉、樟树两地也别错过,如果能遇上药交会,可以看见来自各地的药材一饱眼福。若有机会经过廉桥也去看看,听说那里的药市虽然才刚开始发展,名声倒也不差。还有——”
“我以为你会留我。”她打断他,忽然觉得心酸酸的。
虽然行医是自己的决定,可身边所有的人只要一听见这两字,多少都会流露出不舍,就这人,连一点点都不肯透露。
“你想我说么?”身后的声音更沉了。“我说了,你就真走不成了,这样还要我说么?”
余小小低头,把脸埋进曲起的双膝。“所以我不会说。我说过要成为让你态意翱翔的天、任你尽情徜徉的地——在做到之前,我不会、也没有资格说。”东方展言呵呵低笑。“不过做到之后就更没理由说了,到时无论你往哪去,都有我。”
总而言之一句话:无论如何,他不会拘束她,永远,不会。
聪慧如她,怎会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这人竟对自己如此用心——
“展言……”她回头,发现他平躺在自己身边,一手搁在腹部,一只手曲臂压住上半张脸。
余小小盯着露出的红嫩唇办,那唇办正被他的主人紧抿凌虐着。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实在不忍……
“小——唔。”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两片温热的柔软打断,没空再说,搁在腹部的手游移至身上带着淡淡药草味的人儿腰背,逐渐收紧。
等余小小尝够轻薄美男子双唇的滋味,两个人也差点因为久末换气而窒息。
余小小敛眸,滑低身子,枕着东方展言的胸膛,没胆抬头,就贴在那听着与自己同样急促的心搏。
“别哭。”情动的声音有点喑哑。“我会回来的。”
“你哪来那么大面子让我浪费眼泪来着?”
咦!余小小撑起上身,俯视——与自己对视的桃目黑白分明,还参了点恼怒,一张俊脸干爽得很。
那你遮眼遮个什么劲,唉。“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
“知道就好!”
东方展言带着她起身,两人并肩而坐,共赏向晚红霞,没有人开口说话也不觉得尴尬,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习惯这么相处。
怀中的女子就要离开他……东方展言收臂,下颚抵着她的额。
他不是不舍,但必须强迫自己放她走,若只想要将她留在身边——东方展言比谁都清楚,一旦自己真这么做了,一定会失去她。
怀中的这名女子,要的不是罕笼,而是无边无垠的天地。
“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如在家,一切小心为上。”
“我知道。”
“别让人看出你是姑娘,这应该不难。”
“我知……”一边听一边点头回应,直到他说完才知道自己被人趁机调侃。“东方展言,你可以再过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