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真的是云南吗?
陆云妮第九次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
视线梭巡前方来来往往的行人──男的,身着对襟短衫、下着宽腰无兜长裤,头上缠着或白或青、或水红或绿的绸布,挂着背袋,腰带短刀,大多赤足而行,有的身上还有纹身,英挺豪气得很;女的多将长发挽髻,上身着紧身内衣,外套浅色大襟或对襟窄袖衫,下身花色统裙,裙上织有各种图纹,腰间系着银制银带,娇美玲珑、婀娜多姿……
“唉。”陆云妮为找不到和自己同一个年代的T恤、牛仔裤叹息。
不远处,经过她眼前的男男女女,身上的穿著是她认得的云南傣族打扮,证明自己仍然在云南,但──
马车取代了汽车、驴子代替了脚踏车,这已经不是她所知道的云南了。
脑门的疼痛在思考间逐渐减轻。从醒来到现在已过了多久她完全没有概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坐在这看了多久;但随着自问的次数不断累积,求之不可得的答案愈发清晰,心中的惊讶渐次递减,终于在第十次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之前,容许另一个天方夜谭的自问浮上心头──
穿越时空──这是她那个一度偏好言情小说的妹妹有一阵子常挂在嘴边的字眼,羡慕故事中女主角不凡的奇遇。
但,可能吗?无意中穿越了时空?陆云妮又问了自己一次,然而前方在二十一世纪几乎不可能存在的交通工具又让她不得不信;这段时间,还有一名身穿古代官服的人敲锣快马经过她眼前。
在在让她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来到了古代。
蓦地,陆云妮回想起妹妹曾归纳出的穿越要件──主角因为意外或抱憾离世,跑到另一个时代借尸还魂,穿越时空重生。
不,她没有重病,相反的,她身体好得能爬山涉水,是少数在二十岁前完成百岳的年轻人。而且,她才十八岁,年纪轻轻的就穿越时空,没有返老还童的福利,实在没有什么赚到的实感。
更不是借尸还魂。一身T恤、牛仔裤以及唯一跟着过来的背包,在在说明她还是她,原模原样––依然是身高一七五、体重六十──本人觉得很满意、旁人觉得很魁梧的体态。
为什么会这样?陆云妮闭上眼回想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自己的确是跟几个大学同学相约来云南旅行,在地陪介绍下前往高黎贡山欣赏有名的大树杜鹃王,熟门熟路的地陪领着他们找到号称树龄直逼两百五十年的杜鹃王。
等他们看够了美景,准备离开前往下一个景点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自己身后传来孩子哭闹的声音。
她回头,看见几个孩子围着方才那株杜鹃王,其中一个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忍不住走过去关心,才知道孩子们抢玩具抢过头,东西滚进树洞构不着,失去玩具的孩子急得大哭。
“啊,就是那时候。”陆云妮完全想起来了。
她想帮忙,就卷起袖子伸手探进树洞想把玩具捞出来,没想到突然感觉到一股拉力,接着头顶吃痛、眼前发黑,整个人失去知觉,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躺在这儿,一片平地,连一株杜鹃都没看见,就算想再利用那树洞回去也不可能了。
第二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来了。
“这下该怎么办?”陆云妮曲着双膝坐在原地,只手托腮陷入沉思,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变成来往路人好奇的对象。
未多时,两道黑影先后兜头落下。
明亮的白昼突然黑鸦一片,陆云妮讶然抬头。
“姑娘怎么了?”
悦耳的声音透着真切的关心探问,对陆云妮这位奇装异服的“外来人士”送出令人感动的暖流。
第1章(1)
所谓“神医”,这称号虽喊来响亮好听,其实背后要担负的风险多如牛毛。要是英雄好汉找上门来求救,施以回春妙手,自能搏得大义之名;若遇上武林魔头,要嘛就是抵死不救,来个舍身取义;要嘛就是被迫救人,落得贪生怕死、助纣为虐的臭名,说不准有什么好下场。
若是想独善其身不招惹麻烦,隐藏行踪,一辈子没被找到算幸运,要是被找到……还是免不了这样的遭遇。
如此想来,“神医”这名号谁拿到谁倒霉。
有鉴于此,余无缺在不小心被江湖中人套上神医之名后,就决定要做个嚣张的神医,打死不学暧暧内含光。他成亲后便挑中繁华不亚于皇都的金陵定居,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余大神医就住在金陵城西大街。
不过……找上门求诊是一回事,余大神医救不救又是另外一回事──谁规定神医就要傻乎乎地悲天悯人,看见病痛就得善恶不分、乱救一通?
余大神医阴晴不定的性子与他的医术是同样出了名的。
而他的阴晴不定,其实是有理由的──
横竖都有遇上恶人、被对方威胁甚至被杀的一天,干脆随心所欲,该救就救,不该救就不救。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任性的想法反而招来不少好处,光是落居金陵,这“余人居”的宅子就已经被一堆江湖高手给弄得固若金汤。
别的不提,就拿挂在门楣上“余人居”三个大字的牌匾来说好了,还是当年害他变成“神医”的武林盟主题字落款的。再说到门前两只镇宅兽,是十来年前某某魔教教主送的……还有屋里七七八八江湖名人赠的谢礼,要是哪个没长眼的敢随手这么一抓一摔,赔偿与否还是小事,损了那些名人赠礼,间接损了名人脸面得罪人,反倒惹来一身腥,可就是生与死的问题了。
人一死透,也就没有救不救的问题了。江湖人并非全是被武功心法蚀空脑袋的傻子,知道柿子要挑软的吃。
当然,就算这样,还是有不长眼的江湖人士拿刀拿枪踏上他的“余人居”。
所幸,有人怀恨想杀,自然有人感恩欲救,更有人想以保护之名让神医先欠自己人情以待日后有需要时再讨──多方制衡下,倒也让余人居成为江湖默认,恩怨暂忘,情仇且休,难得和平的清净之地,这恐怕是余无缺没有想到的。
当然,身为余人居主人的他对此事自是乐见其成,也让他在往后的神医生涯中嚣张得更天经地义。
而余人居也就这样中隐隐于市,安乐自在地做着为人治病的行当。
今日,也不例外。
前头开门做生意的药铺里,几名寄附在余人居门下看诊的大夫忙不迭地照看前来求医的病人;另一侧药柜中,三名伙计跟着掌柜按药单抓药、计价;几名学徒蹲坐在角落捻药搓揉;后头内院,几名伙计抱着药草往中庭去,趁天晴日好的时候多晒点草药备着,还有几名又抱柴又搬药鼎准备炼丹药,一屋子人忙得是热火朝天,片刻不得闲。
“让让!让让!”一名矮小的学徒扛着铜鼎从院子这头跑向另一头,嘴里不时嚷嚷,提醒前方的人让路。
忙碌的学徒们倒也已经习惯,听见声音,本能地闪人让路,还能一边干活,身手麻利得很。
谁知意外总发生在不经意处,扛鼎的小家伙闪过了人,却没照看自个儿脚下路况,忽地踉跄,手一滑,背上的鼎就这么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划了道圆弧,无巧不巧,一道人影施施然走来,如果没有意外,那铜鼎落下的地方将会是这人的脑门。
“哇啊啊……鼎啊──”顾不得自个儿,小伙计叫得凄厉。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忽然停下,往后退了步,接着一掌拍上铜鼎提耳减去速度,接着另一手抓住鼎足,转了铜鼎的方向,稳稳当当接住。
啪啪啪啪……目睹此况的伙计们无不停下手边的活儿鼓掌叫好。
“好大的力气!”
“好个四两拨千斤!”
赞美此起彼落。
被这些人包围的余小小仍是一脸平静,温和地望着急忙朝自己奔来的小伙计,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脑门差点成了铜鼎的肉垫而气恼。
“这时候要紧的不是鼎,是叫四周的人小心。”
珠圆玉润的嗓音一出口,前一刻还惊慌失措的众人无不缓和下来,暗暗盼着对方能多说几句话。
这么好听的声音,像春风吹过,大地回春……众人脸上表情无不陶醉。
闯祸的小伙计可没那闲情逸致,大气也不敢喘一个,直到确定对方安然无恙、没有动怒的迹象,这才吐气,弯腰打恭道:
“谢、谢谢小姐!”小伙计抱住铜鼎,激动得只差没哭出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幸好你没事,要不我拿命赔都赔不起……”口中的“你”自然是指他怀里的鼎了。
旁边的人听了,也跟着点头,似是赞同他方才所言。
“你啊……”余小小轻拍小伙计发顶,和煦的嗓音有着好气又好笑的余韵。“到底是人重要还是鼎重要?真是。”
小伙计脸上一红。“这、这鼎可是老爷的宝贝药鼎,我、我──”
“要是让爹听见你这话,就等着挨罚吧你。”余小小说:“记住,再金贵的东西也比不上一条人命。”
“老爷和小姐的命自然金贵,我──像我这样──哎哟!”脑门忽地吃痛,小伙计抬头,皱紧的眉宇间有抹不甘。“我、我哪说错了?像我这种贱籍出身的──”
“余人居里没有身分籍别。”此时再出口的声音透着三分厉色。“一个人贱不贱,不是朝廷说了算,是你自己说了算。”
“我、我……”小伙计咬紧下唇,泫然欲泣的模样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是不是太严肃了?余小小暗忖。
这身分籍别是这大唐王朝行之有年的制度,早已深植民心,只是……唉,她到底“曾经”是二十一世纪的人,深植在心中“天赋人权”、“人生而平等”的观念让她无法接受这个时代物比命贵的价值观。
“在我眼里,你的命比那鼎宝贵多了。看我的面子,别糟蹋自己。”眼看再说下去这伙计怕是要哭出来了,余小小连忙转移话题:“男儿有泪不轻弹,以后别这么冒失就是。”
“是!谢、谢谢小姐!”
对小伙计做完机会教育,余小小转身欲往药草房走去,才迈开步伐,通往前厅那侧的步廊忽地杀气彻天响。
“……余无缺!你给我站住!”雌威浩荡的河东狮吼杀将前来。“今儿个不砍你十段八段,我何婉柔还混什么江湖!”
声音甫落,男人的身影左闪右躲,最后干脆跳出步廊跑向人多的内院中庭。
一边跑,还不忘一边放话:
“都嫁人了还想混什么江湖!我的好婉儿、好柔儿、好婉柔──你就不能‘名副其实’一点?不用多!只要一丁点,婉约温柔那么一滴滴,为夫今年清明定替岳父岳母大人准备三牲四果外加三日戏台添乐添乐──”
“说什么浑话!都七月了还清明你个头!”姓何、闺名婉柔的何婉柔非常豪迈地跃过碍她身手开阔的步廊,一把苗刀破空呼啸,直逼抱头鼠窜的夫君。
余无缺“哇啊”惊叫一声,忽地脚下飞步流星,闪过险些将自己一分为二的长刀,再一个利落的旋身空翻落地,不敢相信结缡十几载的妻子当真下得了这重手。“婆娘!你真砍!”
就说嘛,男人女人都一样,愈老愈不值钱、愈没人疼,呜呜……
“砍你又怎着?”何婉柔苗刀刀尖抵地,一手叉腰。“当着我的面说要去香满楼──那香满楼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明明就是花楼,还敢诓我是菜馆!要你真没心怀不轨,需要这样唬弄我么!”
“我只是不想你误会,胡乱吃醋──”
“误会?!”何婉柔恨笑一声,提刀又来。“你这死桃花!年轻的时候桃花就罢,老了还不安生,净动歪脑袋,今儿个老娘定要斩你这臭桃花,断了你满脑袋的龌龊淫念!”
“哇啊你再这样,我、我就不客气了!”
“怕你不成!”
这厢余无缺也火了,一反方才闪躲锋芒的姿态,左手竖掌反击──
“是你逼我的!”
眼看夫妻俩就要兵刃相向──余小小二话不说,一手抢来小伙计扛着的铜鼎,一手抓来最近的一篓药草,左右开弓,杀进余氏夫妻之间。
“都给我住手。”没有暴吼、不见激动,只是淡凉的音调,就让这对气得杀意盈眸的夫妻停了下来。
当然,最大的功臣当属她双手上的“人质”。
啪啪啪啪啪……又是一片掌声鼓励。
唉,我并不想这样的好吗?大家。余小小暗叹。
“女儿,你娘欺负我……”余无缺呜咽得好不委屈,活脱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只差没求天降下六月飞雪。
“女儿,你爹太薄幸……”这厢,何婉柔也一副梨花泣雨样,当真婉约纤柔得惹人怜爱。咳,当然啦,得先忽略她手上那把泛着寒光的苗刀。
一个看见她手上的铜鼎,舍不得丈夫爱用的物品受损匆忙收刀;一个瞄见药草,不愿让妻子心疼药钱就赶忙收掌––这样的两人真能杀得你死我活么真是!余小小好笑地想。
若不是亲眼看见收养自己的爹娘成天飞来飞去,她不会相信世上真有轻功。
“爹、娘,你们就不能选择温和一点的方式谈情说爱么?”
两张老脸蓦地泛红。“谁、谁在谈情说爱来着!”
听见对方说出一样的话,两老互瞪。“你(你)干嘛学我说话来着!”
余小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确认两方都冷静下来了,把手上的“人质”还给等在一旁的学徒,问:“到底怎回事?”
“还不是刚才香满楼差人来,说他们里头的花娘得了怪病,要我出诊。这事被你娘听见,然后就是这样了。”余无缺抚须边道。抱怨归抱怨,脸上却笑着。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余家大老爷被夫人夹带杀气的醋意给取悦了。
“笑!还笑得出来!你这死没良心的臭桃花!”似乎是明白他的笑所为何来,何婉柔再出口的责骂多了一丝娇嗔的甜蜜。“早说不就得了,还骗什么香满楼是酒馆菜馆的,这金陵我们也住了十几年,还有哪儿是我不知道的。难道我会阻止你去救人么,真是!”
余无缺闻声,自顾自地呵呵傻笑起来,着迷于娘子娇羞的风情,倒是把方才命悬一线的惊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女儿也去吧。”余小小忽道。“一来让娘放心,二来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怪病,让香满楼差人来找我们家这位余大神医。”
“还是女儿贴心。”何婉柔苗刀一甩,立马入地三分。“别忙了,你手边又不是没事。你爹我还不知道么,刚不过是让他跑跑动动、练练身体罢了,没当真的。你也别去那香满楼,云英未嫁的黄花大闺女去那儿多少会惹来闲话,在这金陵城里,咱们余人居的闲话已经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