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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半两(上) page 4 作者:黑洁明

  酒水如箭,对方捣着眼惨叫倒地,他没理会,迅即夺下第三人的刀,反手横挡另一头疾射而来的暗器,将它们全挡了回去——

  第四人被反打的暗器击中,惨叫倒下,他回身斩杀第五人,顺道把第六位那原先站在他身旁听取交代,却举刀试图暗杀他的叛变者给一刀宰了。

  跟着,他脚跟一旋,大刀反手再挥,拦腰横砍,一次解决了前面两位不知死活又冲上来的刺客。

  人们才眨眼,血花如雨,已喷溅得到处都是,六名刺客,死了五个,只有第二个人因为双眼被酒箭弄瞎,倒在地上惨叫,没再攻击他而留下一条小命。

  鲜红的血,从他手上大刀的沟槽滴落。

  一滴,一滴,又一滴。

  坊内的赌客玩家惊恐的看着那站在血泊中的男人,人人吓得脸色发白,全像受惊的老鼠,缩挤在墙边,躲藏在桌下,没人敢乱动一下。

  他手持血刀看着众人,扬起嘴角。

  这一笑,让人更惊,更加不敢动弹。

  身上的杀气,仍未消,尚弥漫在空气中。

  他举步,所有赌客都忍不住往后退缩。

  他抬手,每个人都绷紧了头皮。

  噙着笑,慢慢的、缓缓的,他将大刀搁在桌上,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对着所有赌客玩家微笑。

  「抱歉,惊扰了大伙儿的玩兴,方才这一局,都算我的。」

  他淡淡说着,朝一旁的庄家交代。

  「老伍,让大爷们到酒楼里歇歇,把这儿清干净。」

  「是。」老伍点头,立刻笑着招呼起受惊的客人来。

  他没留在现场,只转身离开。

  这一回,没人再试图拦阻他。

  他掀起帘子,踏上回廊,穿过小桥流水,走过假山造景,在众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的上了楼。

  回到房里,他脱下了染血的衣冠,只着素白单衣,坐到窗边美人榻上,这才倚在小几上,看着远方的夜色。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是那已连着数年夺得花魁的女人。

  即便隔着门扉,他都可以嗅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进来。」

  他头也不回的说。

  女人走了进来,轻移缓步而来。

  「爷,您还好吗?」

  他依然没有回头,只看着远方。

  「好,当然好。」

  他握住了挂在腰上的小银锁,用指腹摩抚着,淡淡反问。

  「怎能不好?」

  闻言,女人停下了脚步,不敢再进。

  她停了下来,反倒让他笑了。

  讽笑。

  她怕他,他知道。

  这城里的人都怕他,即便跟在他身边多年,这女人依然怕他。

  怕得要命。

  他是周庆,他要人生,人就得生,他要人死,人就得死。

  只要有脑袋的,都知道应该要怕他。

  女人识相的退了出去。

  夜风又起,再次扬起了他漆黑的发。

  他闭上了眼,握紧了掌中那小小的老银锁,感觉着风,感觉着手中那结实饱满的温热。

  这城里,只有一个女人不怕他。

  女人清澈的黑眸,浮现眼前。

  他可以清楚看见,那黑眸隔着粼粼的波光看着他,隔着大街小巷看着他,隔着桃花青柳看着他。

  这些年,那双清澈的眼,总无时不刻的看着他。

  看着他为非作歹,看着他丧尽天良……

  即便事隔多年,周庆依然清楚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生嫩的模样。

  虽然穿了男装,可她那白嫩的脸皮,吹弹可破的肌肤,粉嫩的指尖,乌黑柔滑的长发,娇小的身段,还有那一丝不可错认的体香,在在都说明了她是位姑娘。

  女扮男装的姑娘。

  她被抢了,连喊都不知要喊。

  他坐在楼上,一眼就瞧见了她。

  她还没进门,他就知道她会被抢,她的衣料太好,鞋帽太新,身形太小,秀气的十指太漂亮,走路的模样太娇气,拎在手里的钱袋太沉重,从头到脚怎么看就是只肥羊。

  小肥羊。

  他本不想理会她,换个时候,或许就不管这事了,但那天才一早,她是那天铺子里的第一位客人。

  那贼太不长眼,她又太过坚持,死也不肯放手。

  而那日,他的心情,刚巧不太好。

  看了就烦。

  待回神,书册已经脱手。

  走近了,才发现她原本模样应该长得不错,可惜脸被打肿了。

  是个姑娘,他知道。

  他从小在脂粉堆里长大。

  但她胆子很大,一直看着他,虽然在他靠近时退了一步,屏住了气息,神态却异常镇定,还和他道了谢。

  等回转上楼,忍不住又朝她看去,那女人抬手整理长发,戴好小帽,长长的袖子滑到了细瘦苍白的臂膀上。

  他注意到她的手在抖,举步前还深吸了好几口气,摸了摸胸口,确认钱袋还在身上,这才走出巷子。

  他挪回视线,看着手中书册,不一会儿,却察觉到下方投射而来的视线。

  是她。

  他抬眼看去,她没有移开视线,只在街上抬眼瞧着他,对他颔首点头。

  这女人胆子很大。

  他想着,却没将她放心上。

  他对大家闺秀没兴趣,也没想多揽麻烦。

  可大街上少见女子,如她这般胆大妄为,穿了男装到处走的,就更少了,他几年也没见一个。

  很难不注意她。

  每当瞅见,总会多看一眼。

  第2章(2)

  他不知她是哪家的姑娘,哪户的小姐,却总看见她在街市里穿梭。

  一开始,是在采买纺织机车,二手的,不是挺好,却一买数辆;然后是棉花,一次买了十多斤,却是分次来领,一次数斤,她也自个儿扛。

  用那小小的身子,细瘦的手来提,来扛。

  一次骑马出门,在城外看见她,在田野之中,同农妇说话。

  那一回,她穿了女装,脸也因为在外奔波黑了些,但他瞅见了那被人搬下车的二手织机。

  驴车上,还有一架织机,等着要送往另一户人家。

  秋风传来她说话的声音,穿着那样好衣裳的姑娘,说话一般不会这么大声,他转头看去,才发现那女人是她。

  他骑在马上,让马儿缓步前行,隔着老远,看了一会儿。

  她在纵横阡陌之中,追着那农妇说话,农妇下了田,她也不怕上好的绣鞋衣裙会沾上水田里的泥,竟就这样也跟到了水田里,吓傻了那名农妇。

  是位小姐,才不担忧鞋会脏、会坏。

  她家以前必定极富,才对身外之物这般不上心,可就因为如此,她穿鞋下田的行径更显怪异。

  一般有钱人家的小姐,甭说下田了,见只虫子都要大惊小怪,就连迎春阁里的姑娘,绣鞋沾了雨水都要哀叫半天,哪个人如她这般?

  再后来,又月余,他就看见她穿回男装,提拉着个包袱,穿街过巷,一间一间铺子的试,一位老板一位老板的问,问人要不要买她的货。

  不是特别注意她,却很难不去注意她。

  家道中落的小姐,多半都会听天由命,选择嫁人,她却没有这么做。

  她想做买卖,当了玉珠子来换钱做生意,而且她还真找到了一个会赚钱的买卖。

  只除了,她不懂做买卖还得有门道。

  他让跟在身边的墨离跟着她,看她住哪儿,是哪户人家。

  墨离回报的消息,让他微楞。

  他以为她家已经没落,谁知没有,她爹是城中富户,家财万贯,她是大小姐,却住在城外小院,身边只跟着几个老病残穷的老仆。

  「三月前,她身边是谁病了?」

  「从小将她带大的丁翠曾病了一阵。」

  听闻这,他忍不住挑眉。

  墨离又简单说了她不住大宅的因由,连她去找了那后娘请大夫,却被打回票的事,都查得一清二楚。墨离这人做事向来仔细,他相信就算他问这家伙她祖宗十八代的事,他都有办法回答得出来。

  因为他问了,因为他问过,这女人让墨离也上了心。

  教那墨离,总在瞅见那女人时,会多事的朝她多看一眼。

  因为如此,瞧见她的机会更多了。

  他在酒楼里能看见她在街上,在当铺上也能瞅见她,就连走在街上,也能不小心遇着。

  她被人赶了出来,摔趴在地,一身狼狈不堪。

  回神时,他已走到她跟前。

  她抬眼,清澈的黑眼,透着窘迫。

  那张先前被小贼打肿的小脸早就消了,但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她早不如初见时那般十指纤纤、肤白似雪,可那双眼,却依然清澈且坚定。

  虽然羞窘,却还是透着坚定。

  这阵子,她被赶出了数十家铺子,光是他见着的,就有七八回。

  即便一再被拒,她却没有放弃,不打算放弃。

  她匆匆将那些布匹如同宝贝一般捡拾起来。

  到底为什么?

  他想问。

  可到头来,只开口告诉她得去买平安符。

  她去了,他知道。

  那夜,墨离多事的提了一回,后来他也在楼上,见着她在城西商街里,顺利做起了买卖。

  那年冬,他又在街上遇见她几回。

  每回见着他,她总会和他颔首示意。

  每一回,看见他时,那双清澈的眼底,总不自觉透出欢欣。

  她从没主动找他说话,可她挺乐意看见他。

  他知道,能感觉得到,他应该要她别再这么做,至少别理会她。

  这女人迟早会知道,他不是什么良善公子,她每月买的平安符,缴交的辛苦钱,最终都会来到他手上。

  可他很难当没见着她,特别是,这城里少有人见着了他,会露出纯然的欣喜。

  她总是如此,不自觉的,朝他扬起嘴角,漾出笑意。

  莫名的,让人不由得多看两眼。

  他从没给过她好脸色看,没笑过,没回应点头,她却依然一遇他就对他颔首。

  大年初四,街上刚开市,他坐在当铺二楼的老位子上,又见着了那女人。

  她穿着女装,和那带大她的女人,去庙里上香,身边还跟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那是她的远房亲戚,眼睛不好,去哪儿都得人牵着。

  那时,她的买卖已然好转起来,她家的瘸子车夫,驾着驴车载她、那妇人和那小姑娘一块儿前来。

  墨离多事的关照着她的买卖,但有很大部分,是她的货真的好,墨离拿来给他瞧过,那织布针脚紧密,摸起来极薄,触感柔滑细腻,虽是棉布,却不输丝绸。

  他应该要墨离别多此一举,却总忘了提。

  她隔几日就会带货上街,每月都会到酒楼里,缴钱买平安符。

  他总能见着那忙碌的身影,在街上铺子转啊转,在他眼皮子底下转啊转,像个小陀螺一般。

  他看着她牵着小姑娘下了驴车,带着那小姑娘和一旁兜售的小贩买了一串糖葫芦给那小姑娘,入庙上香前,她抬首,习惯性的朝当铺二楼这儿看来,忘了自己今天不是什么做收布买卖的小货商,忘了自己身上还穿着女装,不是男儿装扮。

  不知从何时起,她总会这么做。

  无论晴雨,经过这儿,总会抬头看上那么一看,瞧上那么一瞧。

  然后在看见他时,朝他颔首。

  那一日,她也如同以往那般,对着他点了点头。

  只是这一回,她穿着女装,旁的人见着了,那瘸子见着了,身旁的妇人见着了。

  在她入庙前,瘸子和她身边的妇人说了两句话,妇人匆匆上前,和她也说了两句话,她猛地停下了脚步,回身昂首再看他。

  他清楚知道她是何时知晓他的身分的,就是那一刹,就在那片刻。

  人们总爱多嘴嚼舌,那如哑巴的瘸子也一般。

  她看着他,隔着大老远瞧着,眼里有着难以掩藏的错愕。

  他垂眼看着她,冷冷的看着。

  原以为她会匆匆转移视线,会惊,会怕。

  她却只是看着他,直勾勾的看着他,看得他都莫名恼了,不自觉将手中的书册紧握。

  最终,是那妇人又说了几句话,她才垂下了视线,牵握着那小姑娘,一起入了庙。

  他是周庆。

  周豹的儿子。

  现在她知道了。

  她一会儿就出来了,只是这一回,她不会再抬首,不会再寻他,不会再找他。

  他想着,他该要走开,别继续坐在这儿,该去做那些成堆的杂事。

  今日大市将开,等他忙的事,早堆得和山一样多。

  可一炷香后,为了他也说不出的原由,他仍坐在原地,翻看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书册。

  飞雪轻飘飘的,纷纷,落下,因风又起,再翻落,在窗台堆迭着,在雪地里积累着。

  大庙里,香烟袅袅;街市上,人声鼎沸。

  她去而复返时,他一眼就瞅见了,一旁的妇人,为那小姑娘打着伞,她手上也打着一把伞,油纸伞遮住了她的脸面,他只看见她的裙摆,那洁白的裙裳,十分素雅,当她伸手拎起衣裙,他看见在那层层迭迭的裙角下,是一双和其他姑娘相比之下,显得有些大的绣鞋。

  那是一双天足,这年头,有钱人家的小姐都缠脚,只她没有。

  他看着那绣鞋,跨过了门槛,重新消失在摇曳的裙摆下。

  妇人带着小姑娘往驴车走去,绣鞋的主人,却在庙门前停了一停。

  油纸伞微微扬起,稍稍侧到了一旁。

  他清楚记得那一刻,记得那情景,记得他看见她打伞的手,记得那缓缓飘落的雪花,记得她从油纸伞下露出的小脸,记得她昂首时,在寒风中,徐徐吐出氤氲白雾的粉唇。

  他记得她扬起了眼眉,用那清澈如夏夜的眼,不偏不移的看着他。

  以为她这回该要怕了他,就算不怕他,也该记起自身的穿着打扮,想起自个儿是个姑娘。

  可她不怕,还找着他。

  雪花在空中漫舞着,街市上,人声依然鼎沸,他却只能看着她。

  然后,她微微抬起了藏在衣袖里的手,反手摊开。

  他看见一只红色的平安符,在她小小的手心里。

  是红色的,不是黄色的。

  那是大庙里的平安符,不是酒楼里卖的。

  她瞅着他,确定他看见了,才转身将它挂在了庙门前的石狮子的脖子上,不是大的那只,是那只小的。

  小狮子。

  他无言以对。

  她打着伞,转身走了,上了驴车,消失在大街的那一头。

  可那殷红的平安符仍在,在那庙门前,在那小小的石狮子身上。

  驴车走远了,雪花仍在飞舞着。

  有那么一刹那,他眼角微抽,迟疑着。

  也许他不该这么做,他清楚知道,暗地里,一直有人盯着他。

  他坐在窗边,盯着那抹殷红,久久。

  可到头来,他还是下了楼,在漫天飞雪中,来到庙门口,看着那银锁,伸手取下了它。

  平安符上,被她绑了一个老银锁,锁是腰子锁,小巧却饱满的锁身上,刻着四个字——

  长命百岁。

  他看着掌心里的小锁,有些无言。

  这城里多少人咒他和周豹一块儿去死,她却要他长命百岁?

  他看着那老银锁,忍不住,慢慢的、缓缓的,将手指收拢,将其握在掌心里。

  有那么一瞬间,好似仍能感觉她在银锁上留下的温热,感觉那热气,从手心一路钻到了心口。

  他不知她在想什么,怎想的?

  她该已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爹是做什么的,但她仍为他求了平安符,给了他这老银锁?

  有人看着,他知道,能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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