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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半两(上) page 2 作者:黑洁明

  虽然多了几口人吃饭,女人也没多给点月钱,让小别院这儿的日子早快过不下去,她知道一直以来,是翠姨做女红,请丫鬟偷偷出去卖给其他妇人,他们才能过得了日子。

  这事,她早想了不只一天两天,翠姨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可她吃着、用着,偶尔去了大宅,见了那儿的佣人,从他们不屑的眼神脸色,从那些丫头穿得比她还要好的衣着打扮,也看得出来自己被人瞧轻了。

  温家的小姐,可不只她一个。

  所以早先,她就趁一次机会,托口要作画时拿来参照,让邱叔在街上买了一双男鞋和小帽备着。

  只是,原先她还有些犹豫,现今的世道,不时兴姑娘在外抛头露脸。

  可几次庙会,她也曾见过有些妇道人家在做小生意,养家活口,即便那些女人都会在后面被人说三道四,她仍知那才是解决小别院生计的唯一之道。

  她不能也不会在这小院里,坐困愁城。

  她曾想过找陆义依她的意思去跑腿,但陆义不只瘸了腿,还沉默到让她怀疑他是个哑巴,实在不是做买卖的料。

  翠姨的病只是让她下了决心。

  她要用这些换来的银两做些小买卖——

  对街当舖有了动静,她回神,看见当舖的门开了。

  她心一紧,深吸口气,鼓起勇气,掀帘子进了当舖,压低了嗓音,当了那串玉珠子,只想着要快点换钱去给翠姨请大夫。

  在柜后估价的朝奉多看了她几眼,报了玉珠子的价值,翠姨再三和她说过这串玉珠子足以在繁华的城西这儿买下一栋房舍,但她没有和这朝奉争执,来当舖的人都是缺钱的人,哪个当舖不趁机捞上一笔?

  拿了当票和银两,她将它们塞到钱袋里,匆匆转身离开,去街上找大夫。

  谁知才出舖子,她快步走进对街小巷,想抄小路,可走没几步,一道黑影就从后撞上了她。

  她被撞倒在地,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发现对方试图抢走她紧紧攥在手里的钱袋。

  因为太过吃惊,她也忘了应该喊叫,只是死命的抓着,怎样也不肯放。

  混乱之中,她被揍了一拳,她感觉到头上的小帽掉了,长发散了,对方又扯又拉,但她依然没有松手,那贼火了,抬起了大脚,试图踹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飞来了一本书册,正中了那人的脑门。

  那人大叫一声,松了手,往后栽倒在地,她忙抓着钱袋往后退,惊慌的看着那人爬起身来,一脸凶恶的还要往她冲来,却在下一瞬间不知是看见了什么,脸色刷白,转身跑走了。

  她抓着钱袋,压着心口,转身就看见了那个站在巷子口的男人。

  她记得他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衣裳,记得他将长发好好的束着,记得他穿着一双黑色的靴,记得他腰上挂着一只黑色的腰牌。

  那男人,模样斯文,一脸白净。

  那一年,这城里还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时,她尚不知他是谁。

  可当他朝她走来时,她仍因方才的遭遇,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他没理会她,只弯腰低头捡起了那本书册,还有她掉落的黑色小帽。

  他拍了拍脏掉的书册,把小帽递还给了她,淡淡的说。

  「下次当了东西,银两先收好再出舖子,别拎在手上,也别走小巷,这儿的小贼,会盯着当舖找肥羊。」

  她睁着大眼,有些惊魂未定,没抬手去接,只忙把钱袋快快塞进怀里。

  「我不是……不是肥羊……」她脸色苍白的说:「这钱是救命钱,要给我家人找大夫的。」

  「拎着沉重钱袋的人,都是肥羊。」他冷眼看着她,道:「那些贼认钱不认人,不会管这钱是要拿来做什么的。」

  闻言,她一阵哑口,只能伸手拿回了小帽戴上,从紧缩的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谢谢。」

  对于她的道谢,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抓着那本书册,转身走了。

  她看着他一路走出了巷子,过了街,一位小厮匆匆上前为他掀了帘子,当舖里那贪了她钱的朝奉快步迎了出来。

  帘子落下,他黑色的鞋靴和那抹月牙般的白,迅即隐没在门内。

  瞪着他消失的当舖,她有些错愕,她不知他是谁,只知这男人不是普通人物,她心跳依然飞快,思绪一片混乱,只能重新将散落的发绑好,再将小帽戴上。

  待回神,匆匆打理好自己之后,她不敢再走小巷,只能回转大街。

  到得了街上,忍不住抬眼再看了一下那盖了三层楼高的当舖,却意外瞧见那男人坐在二楼窗边,手上仍拿着那册书,一脸百般无聊的看着。

  蓦地,忽然领悟,他本就一直坐在那儿。

  因为坐那儿,才看见她在对街巷子里被人行抢。

  她有些震慑,有些哑然。

  大街颇有些宽度,她不知他怎么能从当舖这,一下子跑到了对街那儿的小巷里,她听说过有些人武艺高强,可以飞檐走壁,在屋顶上高来高去,她也曾听邱叔说过一些江湖传说,但她还以为那都是唬人的流言。

  或许他只是刚好就经过了巷口?

  她才这般想着,就看见那男人似是察觉了她的注意,垂眼朝她看来。

  看见是她,他挑起了眉。

  忽地,知晓他原先真的一直就坐在那儿。

  莫名的,脸微红,却没有别开视线,只注意到他手上拿的那本书,是《六韬》。

  那是一本兵书。

  是武王与太公望的对话集。

  但她曾在书上看过,有不少名士大家,都认为《六韬》是本伪书,假的,后人胡诌的。

  她不知他为何看这书,即便这书是真的,那也是一本兵书。

  这人不像武夫,他一脸白苍苍的书生样。

  可她也知,那贼人一见他就跑,定也知他武艺高强,不是惹得起的人物。

  她对他颔首,再次无声道谢。

  他没理会她,只挪移开了视线,继续看他手上那本书。

  仰望着楼上那男人,她不再多想,转身去找大夫。

  第1章(2)

  「小姐、小姐——」

  铃儿的叫唤,让她回过神来。

  「书舖子到了。」

  她眨了眨眼,看见自家丫鬟忧心的看着她,才发现车马已停下。

  眨了眨眼,她将心绪从五年前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接过铃儿递来的帷帽,她将其戴上,遮住脸面,这才下了车。

  城南这儿不比城西街市商区热闹,这儿多是一般小老百姓住的地方,屋子小且老旧,这儿的舖子卖的也多是日常用品,眼前这书舖子,所买卖的书册,更是旧的比新的多。

  可她喜欢这间书舖子,这不起眼的小店,从上到下都堆满了书册,里头摆放的书册虽然不是最新的,可这儿什么样的书都有,内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从东到西、打南到北,无论是哪朝哪代的书册,这儿都能找到。

  而且,和其他地方不同,这间舖子里有位姑娘。

  当她走进那间书舖子里时,那姑娘正坐在柜台之后。

  同大部分城里的姑娘不同,这姑娘不戴帷帽,也不戴面纱,不遮脸。

  姑娘容貌极美,喜穿黑衣,面如冰霜,从没给人看过好脸色,大部分的时候,她都不搭理人。

  可她知道,这姑娘学识渊博,什么也晓得。

  进到了书舖子里,确定店老板今儿个不在,舖子里除了那姑娘没别的人,她方摘下遮脸的帷帽。

  说真的,她也不爱这样遮头遮脸,可这世道就是这般,女人家在外不能抛头露脸,所以当她发现这儿竟有间书舖子,偶尔还是个姑娘在顾店时,她真的又惊又喜,因为只要到这,她就能放松的淘买自己喜欢的书册。

  这书舖子里虽然什么样的书册都有,但不知是否因为让个姑娘顾店,所以长年都没有太多客人,除了她之外,偶尔她也能看见其他客人来买书,但客人确实不多。

  也不知为何,这舖子竟然也这样存活了下来。

  虽然对店老板不好意思,可她喜欢这儿这样安静,常常一待就大半天。

  这儿的书常常更换,她每回来,书架上放的都是不一样的本子,却总是有她需要的东西,她在这里看过内含《夏小正》篇章的《大戴礼记》,也看过晋代郑辑所着述的《永嘉记》,而这两本书册人们都说其文早已散佚大半,只有转记,但这儿的书册内容看似却十分完整,也不像后人转记。

  其中《永嘉记》中,关于永嘉八辈蚕的记述更让她看了十分吃惊,回去和蚕母师傅对照印证,还因此改善了养蚕的技术。

  这些年,她从这儿淘到的古书里学到许多,时不时就会来这儿挖宝。

  她在书柜之间漫步,浏览翻找着书册,不小心就忘了时间,直到铃儿又来提醒,她方依依不舍的抱着几本书册去结帐。

  柜台里的姑娘面无表情的拿绳子替她把书绑好。

  「这些总共要三两。」

  听到书钱要这么贵,一旁的铃儿倒抽口气:「怎么这么——」

  黑衣姑娘冷冷瞥来一眼,那冷眼如冰剑一般锐利,教铃儿吓得瞬间闭上了嘴,缩到了她身后。

  「铃儿,你先把书拿上车吧。」

  她好笑的提起了书,转身把那书拎给了身后畏缩的丫鬟。

  铃儿一听可以先走,立刻提抱着那几本书,匆匆推门落荒而逃。

  「抱歉,我家丫鬟没念过多少书,不懂得这书有多好,您别介意。」她朝那柜台后的姑娘笑了笑,掏出三两银元付帐。

  黑衣姑娘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脸上的笑,粉唇依旧平直,掀也未掀,只伸出雪白的小手,把那三两银元收下。

  可她注意到,那姑娘黑如冰石的眼,缓了些,不再锐利如刀。

  她对那姑娘又笑了笑,收起荷包,转身出门,临到门口,却突然听到那姑娘开了金口。

  「温老板。」

  听到这称呼,她一僵,回身只见那姑娘看着她,说。

  「秦老板说,温老板若要开学堂,他可以提供习字本。」

  她僵在门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那姑娘看着她,过了半晌才翻了个白眼,道:「秦老板听说温老板想为底下工坊的孩子们开学堂,你可以回去同温老板说,书舖子的秦老板愿意无偿提供习字本。」

  她眨了眨眼,这才清了清喉咙,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同温老板说的。」

  黑衣姑娘直视着她,然后将视线拉回了手边的书册上,再没多看她一眼。

  她心跳飞快的转身,戴上了帷帽,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上车后,她忍不住从窗内往外看,那书舖子静静的坐落在那儿,一只黑猫蜷缩在门边晒太阳,隔着窗棂格纹,她能看见舖子里的黑衣姑娘也正朝外看着她。

  心头,莫名又一跳。

  忽然间,知道这姑娘晓得。

  她放下窗帘,将冰冷的小手交扣在身前。

  或许,那秦老板也知道。

  这城里,还有多少人知道呢?

  她并不是真的很在意人们知道多少,那并不是天大的秘密,她清楚多多少少有些人知道。

  这书舖子,也是周庆的吗?

  没来由的,想起那年他手中拿着的《六韬》,人都说《六韬》是伪书,可她后来发现,那不是,她在那书舖子里也看过那本书,还买了回家翻看,她觉得那不是伪的,不是仿的。

  知道她秘密的人,多少都和周庆有关。

  只不知,是敌是友。

  她希望这书舖子的人知道那事,只是从旁听说,可她行事应该要更加小心注意。

  虽然那姑娘看似无恶意,她也不觉书舖子的老板对她存有恶心,但这些年她早已学会了解,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车马前行,穿街过巷,不一会儿,就出了城,回到了自家宅院。

  她下了车,跨进自家门槛,铃儿抱着书跟在她身后。

  「我头有点晕,回房歇歇。」她一跨进门,就同那丫鬟把书拿了过来,开口交代,「你去忙你的事吧。」

  「是。」

  知道自家大小姐身子虚,长年都待在屋里,出门一趟回来总要躺个好几天,铃儿应答一声,乖巧点头,转身走了。

  支走了那丫鬟,她往自个儿小院走去,进门后关上了门,脱下身上的衣裳,摘下头上的发簪,卸去脸上胭脂,重新将散落的发束起,再从衣箱里,拿出另一件衣袍套上,却在这时,看见被搁在桌上的布匹。

  那是她之前从工坊里带回来的。

  月牙白。

  不自禁的,她伸手抚摸那块布匹。

  指腹下的布料极细且软,上头有着细微的纹路,用差异极微的白色丝线,织着长笛、桃花、流水与小船。

  春风再起,让窗外杨柳又飘曳起来,恍惚中,好似又看见他人在眼前,嗅闻到他身上那股味道。

  染了他体温与汗水的织锦。

  刹那间,他似又在眼前,贴得她好近好近,远远超过该有的距离。

  她能感觉到他垂下的鬓发黑丝拂过她的眼,察觉到他的气息溜过她的颊。

  心跳、体温、味道……他颈边的脉动……

  还有,那双如深潭一般黑的眼,和他低哑的声音。

  为什么?

  她记得他问,贴在她耳畔,问。

  你为什么这么做?

  一颗心,微微的一颤,每每听到他的声音,都会这么轻颤,教她屏息,忍不住闭眼抵挡。

  闭上了眼,回忆却再次纷至沓来,如潮水一般。

  她记得许多和他有关的事,记得太多太多,想忘也忘不了。

  那日,请了大夫后,她拿着大夫开的方子,到药舖抓药,熬了药给翠姨喝,翠姨的情况慢慢好转,她却没有因此松下心来。

  她将剩下的银两分成两份,一份藏了起来,剩下的依然穿着男装,拿去买了一些织布车机,送到了郊外家有困境的农家里,请农妇趁农闲时,织就布匹。

  和农妇收布这事,不是只有她在做,一直以来,城里的商家都有固定在和近郊的农妇收布,可那些是家里本就有织机的妇人。

  她看到的,是那些更为贫困,连织机都买不起的人家。

  她将织机租赁给她们,还提供棉花,织机租金和棉花的价格,就以织好的布匹代替,遇有不懂得织布的农妇,她就请翠姨直接上门一个一个教到会。

  翠姨念归念,也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最终还是允诺帮忙。

  翠姨尽力把她当小姐养,但除了识字念书,她对琴棋书画一样也不熟,刺绣织布更不是她擅长的技巧。可翠姨懂得女工,而且十分擅长,从小到大,她身上的衣物,有大半都是翠姨亲手做的。

  她不懂织造,但她识字,她娘留了好几柜子的书给她,她从书里学到很多东西。

  她和那些农妇说破了嘴皮子,才让她们相信她不是骗子,现成的棉花和织机当然替她增加了不少说服力。

  那阵子,她到处奔走东西,几乎跑断了双腿,差不多在那时,她才庆幸自己有着一双天足,没被带去缠小脚,才有办法这样来回奔波。

  事情一开始顺利到让她都有些头晕,然后开始急转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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