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他前来探访的次数越来越少,告诉她的唯一连络之处竟然还是青楼,害她一颗心像梅干酸皱,以为那位如玉姑娘便是他的红粉知己,连去处都只让那人知晓,那么,她在如毓心中的地位必定居于自己之前。
天晓得,让她嫉妒得要命的青楼艳妓,竟然就是如毓本人!
“噗——”
想起这天大的误会,安七巧忍不住噗哧笑出,这些时日以来郁结于心的闷气,总算是烟消云散了。
“七巧,你没事吧?”
看她盯著人家一下发痴、一下傻笑,傅香浓不禁有些担心地伸手摸摸她额头,怀疑救命恩人不是发烧,就是中了邪。
“呵,没事,我好得很。”想起身旁另有他人,安七巧连忙收敛心神,不再胡思乱想。
虽然不知如毓为何要男扮女装屈身凝香楼,但她可确定两件事,一是傅香浓并不晓得楼中迷倒众生的如玉姑娘,竟是货真价实的男子汉,二是如毓潜伏于此,绝对另有目的。
“那位如玉姑娘真是才貌双全,教我都看傻了。”她故作不好意思地搔搔耳鬓。
“别说是你,当年如玉初次登场,艳光四射的模样,连我都看傻了眼。”
傅香浓眼光迷蒙,思绪陷入当初。
“虽然我凝香楼中不乏从各地挖角而来的红牌姑娘,可是无人及得上如玉,当她头一回上台抚琴见客,瞧见众人屏息痴望的模样,我就知道,能帮我达成心愿的人,非她莫属。”
傅香浓抚著脸上伤疤,眸光一变,浮现豁出一切的狠绝。
为了报仇,她选择相信识破自己身分,仍愿意冒著风险继续隐匿她的常相思,将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儿子托付给救命恩人扶养,一别至今,也不曾回去见过儿子一面。
她和劫后重逢的王府恃卫高壮,一起回到京城,开立了这间凝香楼,为的就是以美人计诱杀奸相与昏君。
这是她倾尽所有、孤注一掷的死斗,若能成功,必是玉石俱焚的结果,倘若失败,她更是绝无生天。
但是她不曾怕过。
不但不怕,还湾分期待那天的到来,因为她深信,挚爱的丈夫仍在黄泉路上等著她,不见不散……
安七巧望著傅香浓出神的模样,眸中净是不舍。
她知道香浓的心愿一定是报仇雪恨,否则曾贵为王妃的她,又怎会狠心抛下儿子重回伤心地,还自甘堕落成为青楼鸨儿,做起这种执壶卖笑、送往迎来的生意?
只是,如毓为什么会涉入这件事?
看来这回上京,她除了得告诉他,相思‘捡’到一个无赖,除了被白吃、白喝、白住,一颗芳心还快被那死皮赖脸的男子夺去,他要赶紧在妹妹深陷情网前,回去鉴识那人究竟够不够格当他妹婿,还得探探他究竟为何留在凝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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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凝香楼的厢房多,可要找‘如玉’住处也很简单。
毕竟是京城之中最炙手可热、身价非凡的名妓,还是清倌,当然得好生护著。
所以,楼宇中最高层、雕饰最华美、格局最宽敞、门口还站著一个拄著木棍打瞌睡的护卫,那件房肯定是美人香闺。
安七巧一身乌衣,仅以足尖立于凝香楼右前方的银杳树梢,风一吹,树枝摇摇,纤细身影也跟著轻轻晃荡。
更夫由树下打著呵欠经过,凝香楼中最后一盏灯也同时熄灭,她唇角一扬、脚尖一点,宛若身有双翅的黑燕凌空高飞,一眨眼的功夫便落在守门护卫冕前,纤指一伸,不费吹灰之力点了他的昏穴。
“啧,若遇上练过武采呆花贼,这种护为哪里挡得住——”
“还不进来。”
安七巧正摇头晃脑地对著昏倒在地的护为嘀咕,门里突然传来常如毓的不悦声调,她吐吐舌,连忙推门而入。
原以为日进斗金的名妓,房里至少也像富贵人家摆些雕花椅、嵌贝桌、贵妃榻、倚风床,再挂上几层丝幔、珠帘之类的华丽装饰。
想不到,里头摆设和寻常人家差不多,简洁得很,看来最值钱的,恐怕只有那张以玉石镶嵌的落霞琴了。
“是不是相思发生了什么事?”
抹去胭脂、卸下盘譬,常如毓仅著单衣,倚坐窗前,瞅著她淡问。
望著他清冷神清,安七巧忍不住问:“如果我说相思没事,只是我想见你一面呢?”
“你不是会做这种无聊事的人。”
“我可不觉得这种事无聊。”
她自行拉了把圆凳坐在他跟前,眉开眼笑的,看得出心情不错,不受他那张冷脸影响。
“事实上,如果早知道凝香楼的如玉姑娘是你,而不是你结交的红粉知已,我肯定早做了这件‘无聊事’。”
“红粉知己?”他略蹙眉。“我可没有那等闲功夫和女人纠缠不休。”
“我想也是。”
所以她仍是那唯一的一个,很好。
“你看起来很开心。”
常如毓眉尾微扬,瞧她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后了,让他不禁好奇她究竟遇上了什么好事?
“嗯。”她也不否认,盈盈水眸锁住他不放。“如毓,我今天才知道,你不只琴声动人,连歌声都如此扣人心弦,方才听你抚琴吟歌,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还有——”
她微顿,满眼崇拜地说:“你的女装扮相简直是沉鱼落雁,实在美极了,以后我能不能再看见——”
“说正事。”
常如毓微微拧眉,大概猜出她为何如此开心了,看来自己今晚的表演也‘娱乐’了她。
但是让喜爱的女子瞧见自己穿女装,还学人搔首弄姿的媚态,他可是一点也高并不起来。
“知道了。”
安七巧也懂得察言观色,瞧他俊颜一凝,立刻乖乖转回正题,把相思被男人缠上的事娓娓道来……
“你说那个男人是定远王世子,左永璇?”
“应该是。”她并不是十分确定。“几年前我有回上京找你,要告诉你相思被秦家那位状元退婚的消息,恰巧撞见他在市井之间搭救一名差点死于马蹄之下的小乞儿,因此印象颇深,只是匆匆一眼,又历经数年,我也不敢绝对肯定没认错,可他那身贵气……”
她仔细分析著,完全没注意到常如毓总是稳如泰山的从容气势,头一回出现了小小波动。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京城威势震天的定远王世子,竟然会跟千里之外的妹妹有了牵扯。
当初他以忠臣遗孤的假身分取信于傅香浓,加入她的复仇大计,一方面是就近监视,不让她的所作所为牵连到为其扶养幼子的相思与七巧,另一方面则是以青楼艳妓的身分,好让那些自诩风流的高官富坤、名流侠士松懈心防,顺利取得各方消息。
假若他得到的消息无误,左永璇与‘香王’韩东麒、漠北霸主齐天,三人近期似乎有著不寻常的积极往来,这三人一有足以和皇帝抗衡的权势、一有让万民归心的仁望、一有富可敌国的财富,若是合力——
将可改朝换代。
可惜,那是指皇上还是个寻常人,未‘魔道’之时。
不过,痴缠相思的人若真是左永璇,这倒有趣。
相传左家男人代代全是痴情种,上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先祖,后有宁娶‘地痞流氓’为妃的定远王,个个不讲什么门当户对,一生专宠一妻,有那样的祖宗和父亲,儿子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他曾奉令暗中跟探过左永璇,觉得那人出身贵胃却毫无骄奢之气,行事亦称光明磊落。
自己若为黑夜,左永璇便如朗朗明日,以男人看男人的眼光来说,称得上是个好对象,倘若对方当真不计较相思曾被退婚之事,真心想娶她为妻,他这个做哥哥的倒是乐观其成。
“你认为那男人不错,对相思亦是真心真意?”
常如毓从七巧的描述里听得出来,她对左永璇的评价不错,全在帮忙说好话,让他有些吃味,不过在他心里也明白,在她心里,没人能敌过他的地位。
安七巧倒是没多想,点头说:“虽然他假装失忆、死赖不走,用的法子是驴了点,不过我仔细观察过那个人,行止还算端正,否则我也不会放心留他和相思独处,孤身上京找你商量。何况我看他望著相思的眼神、对待她的举止,就像是将相思当成此生最爱的无价珍宝,之前还——”
“还什么?”
在雪夜里将你的宝贝妹妹扑倒在地,嘴对嘴亲了下去……
呃,虽然那是个甜蜜的‘意外’,事后左永璇好像一点印象也没有,相思更是提也没提过这回事……
不过,当时她可是巴在窗口张大嘴、瞪大眼,瞧得清清楚楚,那四瓣唇贴得紧密难分,绝对称得上是相思的初吻。
这件事……应该不能说吧?
“呃,还在伤愈后留在药铺里砍柴、挑水、做粗工,帮了相思不少忙。”她连忙唬?过去。“如果他真是定远王世子,肯为了相思如此纡尊降贵,这份心意也算可贵。”
常如毓点点头,对这答案还算满意。
“好吧,等处理好这里的事,我会立刻返回村内,暗中观察那男人几日看看。”
一听说他回村后回暂留数日,安七巧不禁笑逐颜开,可又马上想起悬在心头的其他两件事。
“对了,你为什么会男扮女装混进凝香楼?是为了监视香浓,还是又受上头指使?”
“倘若我说是一时好心,想帮她诱杀皇上,报仇雪恨,你信是不信?”常如毓似真似假地回道。
“什么?香浓报仇的目标不只有进谗言的奸相,还包括皇上?”她万万没想到这层。“可是你又为什么要为她如此牺牲?难不成你是担心香浓一旦报仇失败,可能会牵连到帮她扶养孩子的相思?”
安七巧越想越觉得这极有可能,神色立显焦虑。
“你想太多了,根本没人知道翔儿是南将军的遗腹子。况且这太危险了!一旦失败,这可是诛九旌的死罪,原本没事的相思和翔儿,说不定真会被循线追查到,你们两个快收手!”
“我是无所谓,但是傅香浓肯定宁死也不会收手——”
“那就让我来!”她豁出去地说:“你也说过,这些年我武功练得差强人意,轻功却已十分了得,我可以无声无息混入皇宫杀了昏君,就算惊动卫士,没有上乘轻功,连我衣袖都摸不著,即使被捉著,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不连累谁、也没人伤心——”
“住口!”
常如毓难得控制不了自己的火气,制止她继续往下说。
“村里谁不知道你和相思感情好,你一出事,第一个受牵连的就是她!而且说什么没人为你伤心?那相思呢?你认为她得知笑死不会哀痛逾恒?”
还有我呢?!
他在心中怒吼,不知该气还是该怜她老是为了他不顾一切的傻气。
“放心吧,刚刚那只是说笑,我没那副为别人送命的好心肠,更不可能放任傅香浓做出任何连累相思的蠢事。”这话,其实只有一半为真。
“你应该不会对香浓不利吧?”安七巧正想放心,忽又想起这种可能,不安地向他确认。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
“你答应过我不杀香浓的!”安七巧急得双手按上他置于膝上的大掌。
常如毓翻掌反执起她的右手,眯眼凝注当年她为了救傅香浓,在掌心中留下的浅长伤疤,越看越觉得心里不舒坦。
“倘若有天,不是她死就是我死呢?”他打仗扣住她尖巧的下巴,恶劣逼问:“二选一,你要谁死?”
安七巧清澈的圆眸倏地蒙上一层薄雾。脸上血色顿时褪去三分,想象那情景教她心一拧——
第8章
“她。”
安七巧闭上眼,压抑着内疚、心痛,说出心中不曾犹疑的答案。
答案让常如毓满意。
同时,也让他更加痛恨自己骨血里无法遏制的残忍。
明知她死心眼,偏又三番两次诱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曾经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自己,为了苟活,双手早已沾满血腥,厌了、倦了,却仍迟迟无法脱离终日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算计。
倘若相思真能成为世子妃,有了定远王府的羽翼庇护,自己或许能提早盘算许久的弑君大计,只是,那将是玉石俱焚的结果。
这样的自己,还能为了从七巧身上获得仅有的温柔,拖着善良多情的她不放,让她虚掷青春吗?
“你想不想知道,控制我的人是谁?”他决心说出这秘密,让她明白守着他只是多余。
“你愿意告诉我了?”安七巧愣了下,没想到他会突然主动提起这件事。
“没什么愿不愿意的。”他故作冷淡。“是皇上。”
“皇——”她吃惊地捂住口,瞪大眼。
“你没听错,我就是昏君手下的密使,帮着他残害忠良的走狗——”
“别说了!”
安七巧慌忙捂住他双唇,小心翼翼地竖耳倾听八方动静,确认没有其他人在附近走动。
她的手微微发颤。
来京城的路上,他曾在郊道上发现一具被人乱刀砍死的男尸,围观的民众并不是在那儿一掬同情之泪,而是吐沫唾弃、乱脚踢踏。
一切只因为那人身上挂着传闻中直属昏君,为其暗中诛杀任何敢为民请命而上谏言、反抗威权的贤臣良将,或卧于民间刺探消息的密使,才会佩戴的鹰牌。
她随然并未上前加入辱尸行列,却也同样觉得那种人死的大快人心,可是现在……
她好后悔!
她该去驱离那些人、她该为那具无名尸入殓,因为那人或许也是自幼被迫和亲人分开、为仇人卖命,在保住亲人性命和残害他人性命的地狱之间徘徊,想为善亦身不由己,就这么一生孤独、痛苦至死……
她不要、她不要自己心爱的男人也落得如此下场!
“怕了?”
常如毓握住他抖颤的小手,误解她是因为怕他,心里虽痛如针刺,表面仍佯装无情。
“是啊,寻常百姓,哪个不怕皇上鹰爪?”他嗓音冷得宛如冰刃,浑身散发着窒人的气息。“那就让我告诉你,我还是那群鹰爪之首,令人闻之色变的‘玉阎罗’。”
常如毓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她惊慌失措,或许会怕得立刻离他远远的,甚至厌恶地转身离去。
虽然那将令他痛彻心扉,却也是他最希望的结果。
只有令她彻底厌恶,也能让她死心远离。
只是安七巧的反应远远出乎他的预期——她松了一口气,还扬起一抹淡笑。
“好,那就好。”她情不自禁地紧握他双手。“所以说,你是他们之中武功最高强的?那些誓言斩杀皇上密探的江湖侠士也伤不了你,是不是?你没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吧?答应我,从今以后绝对不能再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任是再愚钝之人,也能从话中听出安七巧心中所想,常如毓自然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