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诺过……永远……不离开你……”
安七巧呕出一口血,渐渐虚弱的身子晃了晃,仍强撑着,望着常如毓嫣然一笑。
“我……不会食言……我不做鬼,我……会成仙,我会……在天上保佑你早日和家人团聚,我……很开心……”
她还有千言万语,可惜心力斗不过体力,终究还是昏了过去。
“开心?!”
吴辛瞪视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儿,表情像见了鬼。
“告诉我,是我听错了。”吴辛指着她,眼神极不甘愿地看向常如毓。“告诉我,她没说过‘开心’两字,现在还挂在她嘴角的笑也是我看错了!”
“她说了,你也没看错。”常如毓神情冷然,宛若看惯世间生死的地狱阎罗。“到天上和她爹娘相聚,原本就是最令她开心的好事。”
最后这句,让吴辛心口像是被狠狠鞭挞过,痛辣得他浑身冒火。
“啐!想死?我偏不让她如意!”
吴辛啐了声,立即快指点了安七巧身上几处大穴止血,从怀里取出一颗丹药喂她吞下。
别人的痛苦是他的快乐,别人的快乐可是他的痛苦,他要是让这丫头如愿登天,他“吴辛”两个字就从此倒过来念!
改变主意,忙着和阎罗王抢人的吴辛,没发现身后的人隐着浓浓杀气,从袖中放出一条黑颈赤蛇,瞄准他颈项,运气飞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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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安七巧惊醒过来,扯动了背上的伤口,痛得她嘶声。
真是奇怪,她已经许久不曾再被那个噩梦所扰,怎么又突然梦见了?
梦中,她看见数十条头小身大的黑颈红蛇,慵懒地交缠在血泊中,缓缓蠕动。
梦中,吴辛也躺在那儿,是他已快被啃食殆尽、残缺不全的泛黑尸体。
那不是梦。
当年,以为难逃一死的自己,硬是从鬼门关前爬了回来,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如此血腥骇人的一幕。
明明能让她避开亲眼目睹吴辛恐怖死状的……
可是有人不肯,有人偏要她看着这样的杀人手法,故意在为她运气疗伤时选择这样的方位,要她一睁眼就吓得神魂俱飞。
但他没让她被吓死,为了将她的三魂七魄一一逮回,他几乎耗尽真气,冒着随时会被突然出现的第二个、第三个比吴辛还厉害的怪人折磨的风险,保住了她这条小命,还连夜将她送下山。
他说,除了吴辛,尚无他人知晓两人熟识,所以这回原救她一命。
他说,绝不会让自己多一个被人予取予求的弱点,从此恩断情绝,再见也是陌路。
他说,想保命最好从此分别,否则再有下次,为了自保,他会毫不犹豫牺牲她这无关紧要之人。
他说——
他说了很多,极尽所能地想让她怕他、远离他,可是当她闭上眼,作势要昏去,立刻冲上前,用尽所剩无几的真气为自己运功疗伤的,仍是他。
那一瞬,她明白那个温柔善良的常如毓并未消失,只是被迫沉睡在心底深处。
她当下做了决定,纵使身不由己的他,终究逃不离受人指使为恶的命运,自己也要遵守诺言,死生不弃。
所以她打死不退,聪敏地找到为他照顾妹妹的理由,半求半哄,直到他勉强答应,买下常家隔壁的屋舍,待她伤愈后便将她送来此地,成了常家的芳邻。
常家父子“失踪”后,常母始终不肯搬回京城娘家,坚持守着屋子等待他们父子回来,于世爱女心切的外祖父便特地搬来同住,好就近照顾女儿和外孙女。
后来他娘亲抑郁而终,如今仅剩爷孙俩相依为命,在村里经营药铺为生。
住在隔壁的她一天到晚跑去串门子,很快便和那对面冷心善的爷孙俩成为彼此照应的好邻居。
即使他说过,在这世上唯一珍视的只有血亲,除了外公和妹妹,任何人死活都与他无关,就连她,也只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就算自愿帮忙照顾他们一老一小,也是她自己的决定,休想他会因此铭感五内。
她没说出口的是,自己只是希望能帮他多少分摊些肩上重担,并不需要他感激。
只是她也知道,倘若真那么说,他必定会表示自己对他而言仅是无关紧要之人,他的事与她无关。
唉,无关紧要之人……
他说了一次又一次,她也心痛了一回又一回,可是对她而言,被视若无睹的苦,终归是轻于老四不相见的痛。
放不下、离不开,见时欢喜、别时苦痛,后来她才明白,一切全因自己动了情。
因为爱上,所以希望能和他朝夕相守,因为愿难全,所以她相思成灾。
不过,思念再苦她也熬得过,不会因为单相思便郁郁寡欢,因为爱上了常如毓,让她在世上有了记挂、关怀之人,不觉得孤单,也因此结识他的妹妹常相思,和她培养出情同姊妹的好友谊。
只要他们兄妹平安,她也觉得开心快乐,何况没了吴辛那恶人的奴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日子轻松自在,比起如毓受制于人,毫无自由可言,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况且,如毓对她再冷淡,终究还是会“顺道”探望,见她受了伤也会替她治疗,不至于真像对待陌生人般置之不理,自己对他而言多少还是有些不同,这么一想,心里也好过多了。
她摸摸额头,发现高热退了,精神也好了许多。
“嗳,不能再赖在床上了。”
安七巧嘀嘀咕咕地取来衣袍穿上,一不留神又扯动了伤口,痛得她立刻冒出几颗冷汗。
“要是让相思发现我日上三竿还没起床,一定会过来关心——”
她一边念着,目光不经意地飘过门口,没想到竟瞧见“自己”斜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望过来。
“哇!”
她吓得被床单一绊,止不住倒摔下床的跌势——
一只强有力的臂弯及时托住了安七巧,没让她摔伤,将人安稳放回床上。
“我真怀疑你有照顾别人的能耐。”
安七巧听着自己的声音从眼前的“自己”口中说出,一双眼瞪大,小嘴大张。
下一瞬,她两手一伸,往眼前那张人脸捏去。对方没料到她会有这招,骤不及防地让她捏成一个鬼脸。
“呵……好玩!”太惊奇了,让她连背上的痛都忘了。“这梦还真奇怪,竟然有两个我。”
“你傻了吗?”
这声音……
“如毓?”
安七巧瞠目结舌。眼前明明是她的脸没错,怎么声音又变成了他?
“知道了还不放手。”
她闻言立刻松手,亲眼目睹他不过手往脸上一挥,立刻由她的脸变回那张俊美容颜,她猛揉眼睛,再捏捏自己脸皮,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那是什么?”
她好气地指着他手上拿着的软皮问,说完又想起另一件更古怪、更重要的事。
“昨晚你不是走了,为什么去而复返?”她瞅着他,心儿扑通、扑通狂跳。“难道是因为担心我的伤——”
“大雪阻路。”常如毓一语打断她的痴心妄想。
“呵,原来如此。”她笑得有些尴尬。
“这是人皮面具。”
“啥?”
看着他举高在自己眼前晃动的软皮,安七巧这才了解地点点头。
“有了它,便能随心所欲转换各种脸孔,倘若再学会拟声术,更可灵活扮演他人,能盗取秘密,也能在危急时脱身。”
“嗯,还能拿来恶作剧、吓死人。”她刚刚就吓了一大跳。
“学起来。”
“要我学?”她问得不太确定。
“不然呢?”常如毓的表情摆明没得商量。“你武功不济,只有轻功尚可,危急时我不奢望你能打败敌人,但是至少也要能带着相思逃命。易容术无须任何武功修为,危急关头却可保你性命无虞,你手巧,学这不成问题。”
你手巧……
好不容易听他夸赞一句,安七巧立刻眉开眼笑,点头如捣蒜。
“好,我一定努力学,不让你失望。”
“嗯,我把诀窍教予你,其他就得靠你自己练习,明白吗?”
“明白。”
“好,第一步先学捏制面具……看我的手,不是脸。”
“呃,嗯。”
一时分心被活逮的安七巧,双颊浮上两朵红云,羞赧地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移至男人的双手。
“等等!”她这才想起自己该做未做之事。“我得先去相思那儿走走,没瞧见我,她会——”
“我刚刚扮成你的模样去露过面,今天你就待在床上休养,别给我添麻烦。”
“喔。”
“又怎么了?”常如毓挑眉望着她要笑不笑的古怪表情。
“没事,快教我易容术……”
安七巧催着他,怎么也不可能老实对他说出心中所想。
若非多少有些在意之人,就算添了麻烦,也与他无关呀!
果然,自己对他而言,也并非真是全然无关紧要之人嘛!
好,有志者事竟成,总有一天,我要成为如毓心中最重要的人!
“七巧。”他突然停下动作。
“嗯?”她连忙回神。
“你把心里想的事说了出来。”
“……”
第5章
安七巧的伤势痊愈迅速,不到五日便能下床。
这一半归功于常如毓给的疗伤对药,一半绝对是因为心上人一直待在身边——虽然他并非为了照顾她而留下。
入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又狂又急,连下五天还没有停止的迹象,或许是因为天候骤变的缘故,常如毓的外祖父病倒了。
无法在众人面前现身的常如毓,趁夜探视过外祖父的病情,发现情况比想像中更糟,老人家早已病入膏肓,就算服下自己以无数珍稀药材炼制的大还丹,也只是能减轻病痛折磨、多延几日寿命罢了。
所以,他临时决定暂留几日,为老人家送终。
正在房内赶工纳鞋的安七巧,一听见门口传来动静,立刻放下针线活来到前厅,看着“自己”推门而入。
“真是像透了——”
门一落锁,便见乔装成她的常如毓,倏然从和她齐高的个头,恢复成她得仰望的高度,简直像在变戏法,不管看了几次都令她佩服不已,也难怪这些天他扮成她的模样“回家”几趟,都没被人识破。
“有没有酒?”
常如毓拂去肩上落雪,撕下面具,说着便往内室走。
“有。”她立刻指往厨房方向,笑道:“钱大娘教我酿了坛梅酒,甜美芬芳,外头喝不到的,还有王大哥送的鹿肉,下酒刚刚好,你回房坐着,我马上送去。”
安七巧语调轻快,脸上还挂着甜美笑容,比外头的冬阳还更努力散发让人温暖、舒畅的光芒。
但是常如毓没回头,自然也见不到她为了想让他心情开朗,极力摆出的笑脸。
不过,安七巧当然也没那么容易放弃让他开心的念头。
好酒、好菜上桌后,不请自留的她端了把椅子坐在常如毓面前,两手往脸皮上一扯,弄出足以让人喷笑的鬼脸。
可常如毓不是普通人,仅只在酒杯凑唇时顿了顿,随即一口饮尽,唇角连些微上扬都没有。
“这样也不笑?”
她这个鬼脸可是“逗”遍天下无敌手,连相思那个冰山美人都曾忍俊不禁,笑到喷饭,没道理用在她哥身上就失效吧?
安七巧搓搓手,再来!
这回她极尽搞怪之能事,挤眉弄眼不够,干脆现学现卖,用他教的易容术把自己变成城里那位粗眉大眼、脸上还有颗三八痣的刘媒婆,用这副模样扮鬼脸,白天看了会让人笑死、晚上看了肯定把人吓死!
终于,常如毓脸上的冰寒融了一角,嘴角抖了抖,真被她逗笑了。
好美呀……
望着他露出难得的迷人笑容,安七巧看得心儿怦怦跳,觉得自己扮丑真是值得。
“学得不错。”
常如毓淡然一笑,伸手沿着她脸皮和面具的接合处轻抚。虽然手法还有些粗糙,不过以新手而言,的确做得不错,不枉他这些天的教导。
如此近望着他魅惑人心的容颜,已让她芳心大乱,再被他恍若鉴赏珍玩似的专注目光凝视着、指腹轻柔抚触着,她面具下的芙颊早已飞红,一股臊是由脚底一路窜上,连掌心都在冒汗……
“叩叩叩!”
外头突然传来敲门声,安七巧不禁在心里暗恼那不识趣的人。
嗳,虽然放纵心里那头小鹿乱撞可能对身子不太好,可是能让心上人儿那么瞧着、抚着,是她梦中才有的好远,难得成真,她巴不得能再温存久些,偏偏那么快被打断。
“我去看看。”安七巧有些不舍地撕下面具。
“等等。”
安七巧不解他为何突然拉住自己手腕,下一瞬,却见他的脸孔在眼前放大,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息。
她原本只是微微泛红的双颊倏地胀红,整个人僵若木头,只怕一动便贴上他的身、亲上他的嘴,紧张得连气息都不自觉地屏住。
干么忽然靠那么近?
难道,成了仙的爹娘瞧她可怜,让他突然被鬼遮眼,将乌鸦看成凤凰,所以一时冲动想亲亲她?
不成!光只是想想,自己就快昏了……
“有片残胶没撕下。”常如毓伸手抹了她额间一下,眼中闪动几不可测的灿光。
残、残胶?
“再不吸气,你真会断气。”
安七巧羞窘不已,见他终于直起身,那张俊逸脸庞不再如此贴近,才连忙喘了口大气,藉着前去应门避开这尴尬。
“七巧,我钓了条鱼要送你!”
门一开,憨厚老实的邻居王大柱正对着她笑,还不忘拎高手中的大鱼让她瞧个清楚。
“哇,好大一条!”七巧笑嘻嘻地戳了下鱼头。“王大哥,多谢你的好意,钓这条鱼肯定费了你不少时间,还是拿回去让王大娘加菜,我一个人随便吃吃就行。”
“放心吧!我今天手气不错,钓了五条、卖了三条,家里那条比这还大上一倍,够吃了,这是我专程留给你的。”
“那怎么好意思?”
“这没什么,甭跟我客气,上回你不也送了自种的白菜给我?”王大柱将绑鱼的稻草梗塞进她手中。“鱼鳞的内脏我都处理好了,趁新鲜煮来吃。”
“那就谢了。”
她一向不擅拒绝,何况如毓爱吃鱼,偏又不能让两个“安七巧”同时出现村中,让她想去买鲜鱼都不成,如今有现成的送上门,她当然是乐意之至。
“对了,我记得王大娘爱吃醋姜,我腌了些,再放个两日就能吃了,你等等,我拿些让你带回去。”
“不用了。”
“嗳,你和王大娘向来把我当自家人一般照顾,有好吃的总不忘留我一份,没道理连我想尽点小小心意都不让吧?”安七巧笑着拍拍他肩头。“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她巧笑倩兮的娇模样,让原本就偷偷中意她的王大柱看傻了,再被佳人一碰,人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