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嘴。”
包扎好伤口,常如毓倒了杯茶来到她面前。
安七巧嘴一张,他便丢了褐色和红色药丸进她口中,让她和水吞下,再将一只墨绿药瓶搁在床头。
“瓶里的药照三餐吃。”他从怀中取出一管吹箭。“箭上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下次遇上敌不过的对象就用这个。”
“谢谢。”
安七巧开心收下。只要是他送的,就算是杀人武器她也视若珍宝。
“可惜相思心肠软,绝不肯用毒,否则给她一管防身就更安全了。”
常如毓凝眸注视着她把玩吹箭,淡问:“你敢与虎相搏,难道不怕死?”
“怕。”
她不否认自己也会贪生怕死,只是比起性命,她有更在乎的。
“但是我更怕相思被虎吃了,那么你为了保住家人,自小受制于人的苦不就变得毫无价值?况且她若有个万一,你肯定痛不欲生,一想到这儿,我便不能让相思出事。”
“你以为你是谁?”他嗓音沁冷地哼了声。“我的事与你无关。”
又来了!
她很习惯地点头应和。接下来他肯定要说——
“是你自愿来照顾相思,就算赔上一条命,我也不在乎,你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个——”
“无关紧要之人。”瞧,她都会背了。
常如毓冷眯起眸,望着她和煦宛如春风的笑颜,说有多碍眼就有多碍眼,让他寒冽如冰的心房窜起一小簇火气。
“总之,命是你自己的,我从未要求你为相思舍命,轻忽送命是你咎由自取,休想让我觉得有愧于心。”
“我知道,就算哪天我真的为了保护相思而赔上一条命,也是心甘情愿,你不用伤心,也不必放在心上。”
虽然胸前已缠满布条,安七巧还是扯来薄被遮掩自己,芙颊飞红,柔声低语,完全没被他的冷淡击溃芳心。
“不必你说我也不会伤心。”常如毓语气冷硬无情。
“真是那样,我就放心了。”安七巧勾起一抹甜美笑容。“因为在这世上,我最舍不得你伤心。”
常如毓抿起唇,眸心闪掠过一丝令人费解的光芒,但仅只一瞬,又恢复了幽沈眸色,转变之快让安七巧根本无从察觉。
“对了,我有东西要送你。”她从床的另一侧取来折迭整齐的男子衣物。“这是我为你缝制的衣裳,选了你最喜欢的靛蓝,绣了最衬你的云纹,只可惜鞋还没纳好,等你下回来了再给。”
常如毓没说话,便将衣物挂上臂弯。
“我走了。”
“等等。”她着急地拉住他的手。“可不可以陪我一夜,留到明早让我做顿饭一起吃——”
常如毓没答话,只是将目光冷冷地落在被她紧握的右手。
“知道了,我松手就是。”她舍不得地放开他的温暖大掌,苦涩笑道:“你这个人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以后遇上了喜欢的女人,绝对不能在她受伤的时候弃她而去,否则把人家气得移情别恋,你可就欲哭无泪了!”
虽然只是假设,可是想到总有一天他会遇上三生注定的情人,安七巧心头的苦涩胜过背上传来的痛楚千百倍。
即便如此,她依然期盼那名女子能早早出现,达成自己无法为如毓做到的事——让他开心、让他幸福、让他轰轰烈烈爱上一回,不枉此生。
无法和他两情相悦,她不怨,也不强求,只希望他快乐,期盼能再见到他打从内心开怀大笑一次。
那么,她也心满意足了。
“夜深了,赶路要小心。”安七巧强打起精神,以灿然笑容为他送行。“不送了。”
常如毓微颔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目送他离去、听见门开了又关的声音,想到再见不知何时,安七巧颓然跌坐木床,笑容仍挂在脸上,眼中却悄悄泛起泪光。
“七巧,不能哭,你答应过娘,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不哭,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她揉揉眼,劝着自己。
“至少他帮我包扎了伤口,还留了药和防身武器,显然对我多少还是关心的,我该知足才对,有什么好难过?”
她自问自答,才拍拍脸颊要自己振作精神,睡意反而骤然袭来,一下子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怎么忽然好想睡……”
她趴回床上,也不管油灯尚未弄熄,就这么合上眼帘,侧首睡去。须臾,室内便传来她熟睡的轻缓呼息。
约莫一刻后,屋外悄悄落下了今年第一场雪,细如飞絮,漫天挥洒一片银白。
蓦地,大门重启,夜风卷着飞雪无声入袭,去而复返的修长身影随之翩然入室,缓步走向床上沉睡的人儿,静默凝视许久,而后俯首,吻上她的嫣红唇瓣……
第2章
八年前
“那孩子也未免太不孝了!她娘过世,竟然连滴泪都没掉,还笑得出来?”
“守灵的时候我还听见她哼歌呢,我看那孩子大概是遭受太大打击,疯了吧?”
“先说好,我帮忙凑钱买口薄棺,已经是仁至义尽,可没闲钱再养个只会傻笑的疯娃娃。”
“我也是,我家那口子绝不会准我多带个吃白饭的回去。”
“别看我,我也不成,我自个儿都有三个奶娃娃嗷嗷待哺了。”
“今年庄稼欠收,谁有余力多养口人?”
“是啊,连钱大户都嫌这孩子年幼,不肯看在她娘的分上买她为奴了!看来只能靠我们这些左邻右舍轮流赏她口饭吃,等她年纪大些,再卖给大户人家为婢,多少拿回一些米粮钱——”
“全给我住口!”
白寡妇实在听不下去了,怒目瞪视着围在一旁说个没完的三姑六婆。
“安大姊刚入土,你们就在坟前讨论着要将七巧卖为奴,不怕她死不瞑目,把你们一个个抓下地府和她作伴?!”
“啊,你干么说得那么吓人!”
“是啊,我们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省省吧!”白寡妇往自个儿胸口一拍,豪爽说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孩子饿着!七巧由我照顾,不用你们费心,没事快滚,省得连我这个活人都被你们给气死!”
白寡妇的泼辣性子一发作,庄里还没人吵得过她,反正烫手山芋有人接就好,三姑六婆们一下子就鸟兽散,新冢旁顿时只剩下她和安七巧。
“七巧,想哭就哭吧!”她蹲下身,拍拍小女娃肩头,爱怜地说:“别憋着,伤身又伤心哪!”
“为什么要哭?”安七巧凝视着墓碑,浅笑道:“娘是和爹一起到天上做神仙去了,这是好事,为什么要哭?而且爹过世的时候我哭得很伤心,那时候娘就说过,活着的人太伤心,会让死去的人舍不得、离不开,害他们变为鬼,成不了仙,我想让我娘当神仙,所以我不哭,我要开开心心的,让娘安心升天,和爹团圆。”
“……呜……哇……”
惊天动地的哭声吓了安七巧一大跳,刚转身,她就被白寡妇抱个满怀。
“呜……乖孩子、真是乖孩子!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就如此善良懂事……”白寡妇打从心底疼惜这个孩子。“会的,你爹娘一定会在西方极乐世界团聚,保佑你平安长大,呜……白姨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一定会……”
“白姨,我——快没气了!”
安七巧被闷在她雄伟双峰前,好不容易才闷声挤出一句话。
“唉唷,我这个人就是粗心大意!”白寡妇连忙放开她,不好意思地抹泪。“好了、好了,该吃中饭了,跟白姨回家吧!”
“谢谢白姨,我还不饿。”安七巧不舍地望着墓冢。“我想在这里多陪我娘一会儿。”
“好吧。”白寡妇也不逼她。“可也别待太晚,记得在太阳下山前回来,知道吗?”
“嗯。”她乖巧应允,目送白寡妇离去。
“娘,您现在一定知道表小姐根本没要收我当丫鬟,七巧骗了您,您生气吗?”她在坟前不安地合掌膜拜,诚心说:“对不起,我只是希望您走得安心,请您原谅女儿。”
道完歉,她忽又弯唇一笑。
“其实我知道,娘您已经不怪我,因为您一向最疼七巧了,所以您在天上保佑,找来白姨照顾我,对不对?娘,您已经成了仙,正和爹一块看着我,对吗?”
“呵呵呵,什么天啊地、神呀鬼的,只有蠢人才信!”
“谁?!”
安七巧左看右看,这里除了她以外根本没有旁人,可是白昼里哪来的鬼?
“我呀?我是看不惯你那张笑脸,决定推你入地狱的夜叉!”
听不出男女的尖锐笑语方歇,一个穿着斑斓彩衣,外貌看来明明是男人,偏又抹着胭脂的高个儿从树梢落下。
“救——”
九岁的安七巧吓得只想逃命,但才扯嗓求救,就被他快一步点了哑穴,连身子都被定住。
“呵呵呵,小娃儿,知不知道你的笑容对我来说有多碍眼?让人巴不得撕烂你这张小脸!”
安七巧吓得颤抖,倒抽了一口气,猜他肯定是山里吃人的妖精,自己是活不成了,害怕得眼泪都快夺眶而出。
但,活不成?
那她不就能立刻和爹娘团聚?
一思及此,安七巧忽然不怕了。
她用眼尾余光瞥了眼娘亲的坟,想起娘亲温柔慈祥的笑,唇角不禁微微扬起……
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人称“八指邪刹”的吴辛,原本已经打算一掌击碎这小女娃,但她没露出惊恐,在他的面前闭眼浅笑,一副死也幸福快乐的模样,让他顿时改了让她惨死在亲人坟前的念头,偏不想让她称心如意。
“呵呵呵……你不怕死,那就活着受罪吧!”
吴辛单臂抱起她,眨眼间便消失在山野林间。
蹲在山间溪涧旁,安七巧瞪视着水面映照出的“猪头脸”,左看右看,再转头往后看看,确定没旁人在场,最后才不得不叹口气,相信那张丑脸真是自己。
自从被那怪老头抓来这杳无人烟的山间,每天捡拾柴火、挑水煮饭、洗衣、打扫,她几乎是一个人当十个人用,没有一天不是累得一爬上床就呼呼大睡,到底被带来多久,她已经记不得了。
做白工她不计较,能保住小命就好,从早到晚还有一位会抽她藤条的哑婆婆盯着她做事也无所谓,总好过独自生活的恐怖。
可是怪老头心血来潮便拿她“玩”,这才可怕!
不是绑条绳把她吊到悬崖下,让她去采他要的毒草,就是拿她试毒,看她痛得死去活来才笑呵呵地给她解药,不然便是将她绑在树上当标靶练射,花样百出,还在她双腿系上沉重的铁球,让她想逃也难。
今早更狠,就为了他想采蜂刺,竟设计让她被蜂叮得满脸包,又痛又痒,还肿得像猪头,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她噘着厚唇,无语望苍天。难不成是爹娘在天上重逢太高兴了,一时忘了保佑她,才让她被怪老头抓来?
“爹、娘,你们要快快想起七巧,带七巧离开这儿——唉哟!”
安七巧冷不防地被人一脚踢进溪涧里,还好溪水不深,没让脚上还绑着铁球的她淹死,只成了湿淋淋的落水狗。
“呵,想离开?除非你有那个能耐杀了我。”吴辛单手将她拎回岸上。“不是早告诉你,这世上没什么鬼神,别在那儿痴心妄想,还不快给我滚回厨房里做事!”
“是。”
她年纪虽小,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等等。”吴辛喊住她。“从今天开始,没我的允许,不准进东边的桃花林,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是。”
安七巧冷得打了个哆嗦,还是咬牙忍住方才背后被踹一脚的痛楚,挑起搁在一旁的水桶立刻离开。
回到厨房,等着她的是一箩筐待削的地瓜,得开始准备晚餐要吃的地瓜饭。
山上除了怪老头、哑婆和她,肯定还有其他人。
虽然她一个也没见过,但她就是知道还有其他人。
因为每天准备的饭菜多得至少够七、八人吃,夜晚偶尔还会传来令人毛骨耸然的凄厉哀号,还有怪老头把她抓来的头一天,就当她的面凶恶警告过,不准她靠近主屋一步、不准她跟任何人说话,否则——
杀、无、赦!
所以,她猜想怪老头不只抓了她一个人使唤,比起那些在主屋随身伺候他的可怜人,她因为自小跟着做厨娘的母亲练就一身厨艺,恰巧合了怪人的胃,才被分配在厨房工作,跟着哑婆住仆人房,算起来还是幸运。
嗯,这么一想,爹娘好像还是有暗地里保佑她嘛!
安七巧心情好过了些,手上也加快动作,让哑婆没得挑衅,少挨了几鞭,心想着今天少挨打也是爹娘暗地保佑,感觉更开心一些,对脸上的丑模样也不在意了。
“婆婆,我事情全做完了,可不可以到外头走走,晚一点再回房睡?”
吃过晚饭,帮忙把碗盘洗好后,她小心翼翼地询问,等到哑婆点头应允,才敢离开厨房。
“哇~~今天月儿又大又圆——哈啾!”
她揉揉鼻,坐在大石上仰望明月,感觉黄澄澄的圆月就像娘亲的笑脸,让人越看越觉得心窝暖呼呼的。
“娘、爹,七巧今天也很努力,你们在天上有没有看到?”她对着月儿小声嚷嚷,怕那怪老头又闻声冒出。
“好,今天七巧要往东北走,请你们保佑我能找到逃出去的路。”
她对着明月合掌膜拜,然后跳下大石,出发寻找逃生之路。
只要是像今天这样提早完成所有工作的空档,她就会偷偷查探有没有下山的路。
只是至今她走过的每条路,尽头不是断崖,就是筑了两人高的石墙,让她开始怀疑除了像那个怪老头用飞的,否则她这辈子恐怕都离不开这里。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想死心,相信爹娘一定会帮她指出一条活路。
安七巧抱持着这样的信念,拚命往前走,完全没留意到自己走进了桃花林。
蓦地,她似乎隐约听见了有人拨琴唱曲,害怕的她先是停步,竖耳确认不是怪老头的声音,这才好奇地慢慢接近。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
琴音铿然、歌声清婉,安七巧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天仙吟唱。
轻闭上眼,仿佛真能随着悠扬乐曲来到一处宛如仙境的世外桃源,没有怪老头、没有哑婆,只有爹娘陪着她在山间戏水、在云间遨游,还有七彩鸟儿围绕着他们一家三口啼唱。
她像是被勾了魂,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走到桃花林的尽头,有些失望地发现眼前竟是一片笔直山壁,又是死路。
可是定神一看,山壁竟然有个石洞,歌声似乎就是从里头传来的。
“爹、娘,我该不该进去看看?唱歌那么好听的姊姊,应该不是坏人吧?”
她望着天,再看看透出微弱光芒的洞口,喃喃自语了老半天,这才鼓起勇气走进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