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两个时辰后,两人来到一处座落于山腰上的清幽雅筑。
小筑外栽满各色鲜花,白的、红的、黄的,开满一地,花香扑鼻,美如世外桃源。
两人足尖一落地,不晓得打哪儿跑来一双雪兔,不怕人地在他们脚边打转、磨蹭,像是代主人迎接贵客。
“爹!”
安七巧闻声回头,不晓得从哪儿冒出一个绑著双辩,年约三、四岁,却已能看出将来必定是个美人的绿衫女娃儿,笑嘻嘻地朝他们飞奔而来,后头还跟著一只猛摇尾巴的小黄狗。
“小兔,过来让我抱抱。”
安七巧身一颤、脸一红,诧异地看向常如毓,才发现他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接著意外看见向来不喜让人近身的他,竟然将小女娃一把抱起。
“小兔,这阵子爹不在,你有没有乖乖听娘的话?”
安七巧瞪大眼张大嘴。
爹?娘?
“她叫小兔?”她问得茫然。
常如毓点点头,瞧也没瞧她一眼便抱著小女娃进屋。
“你真是她爹?”她听见自己声音微颤。“亲生的?”
“姑娘,你这么问话是在质疑我对相公不贞?”
相公?
安七巧不知自己何时跟进屋内,直到听见相公两字才猛然回神,留意到一旁掀帘入厅的标致女子。
对方艳色虽不及常如毓,却与相思不相上下。
粉腮红如桃、冀眉胜春柳,水汪汪的一双眸子仿佛晓星动人,莲足款款轻移间,那妖娆多姿的美态更是柔媚惑人。
我早有意中人,是位琴棋书画皆通的绝色佳人……
是啊,这女子堪称绝色……
她不经意瞥见挂于墙面的七弦琴,再见桌上笔痕未干的牡丹图,来时常如毓说过的话,顿时如针刺入心坎。
“姑娘?”
“呵,当然不是,我是在开玩笑,那么标致的娃儿,一看就知道是如毓的,还用问吗?”
安七巧仿佛听见自己的心碎裂一地的巨响,却又开朗笑语。
“我是气他朋友做那么多年了,孩子都已经这么大,才让我知道结婚生子的消息,故意调侃他两句,嫂子别见怪。”
她逼自己吞下泪,不能让对方看出半点古怪,伤了这对无辜母女的幸福。
不,或许是她太看得起自己,凭她,只伤得了自己……
“嫂子,我姓安,安七巧,您喊我七巧就行了。”她紧握拳,藉由指尖掐入指腹的痛强迫自己保持笑容。“突然来访,您别见怪。”
“既然是玩笑,我又怎会介意,况且这还是相公头一遭带友人来访呢!”
美人一笑,更是娇艳胜花。
“你也别叫我嫂子,我闺名莲音,喊我莲姊,这才亲。”
“嗯,莲姊。”
莲音对她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女儿。
“小兔,你不小了,怎么还老爱缠著你爹抱?快下来。”
“不,小兔要爹抱抱!”
“你就由她吧,我没关系。”
女娃儿不下来,双手牢牢揽住常如毓脖子,带著乳香的小嘴往他脸上一亲,他也由著女儿撒娇。
瞧他们父女情深的模样,安七巧的心痛中竟夹杂著些许安慰。
自己得不到幸福又如何?
她不是一直希望如毓能早日摆脱受制于人的日子,活得自由自在过得幸福如意,能像寻常男子成家立业,过著妻贤子孝、无忧到老的生活?
虽然她一直梦想著那个妻是她,从未想过会被人捷足先登,如今事实摆在眼前,除了接受、祝福,她又能如何?
“小兔,你还没喊人吧?快,叫巧姨。”莲音催著女儿,硬将她从常如毓怀中抱下。
“巧姨。”小女娃圆滚滚的大眼里有些不开心,倒还是乖乖叫了声。
“乖。”
安七巧蹲下身,有些失神地抚摸女娃儿柔嫩细致的脸庞。
失去了今生最爱的男子,无法忘情的她,此生也注定无缘拥有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也是今日她才明白,原来如毓酒后喊的‘小兔’不是自己,他哄著、吻著、怜著的是他嫡亲的女儿,她曾经妄想的‘酒后吐真言’,终究只是她的妄想……
“好了,我也该走了。”
她不敢看向心上人,只怕多看一眼,泪便要溃堤。
“莲姊,我很想留下叨扰一顿,可惜还有要事在身,改天有空,我还能来找你——”
常如毓冷冷打断她。“我不想让别人发现她们母女在此。”
“呵,也是,我竟然一时大意忘了。”她耸耸肩,故作无谓。“可惜,那就有缘再见了。”
安七巧淡然一笑,转身离开,不让身后和乐的一家人发现她将抑不住的泪。
“七巧。”
她茫然走了好一段路,竟又听见常如毓的声音,想回头,又怕只是一场空,身后什么人也没有。
“我希望你答应我,从今以后别再出现我妻女面前。”
“……我答应你。”
安七巧终于确认自己不是幻听,他真的在身后,心却因他的话语更加酸涩。
“还有,恭喜你。”她没回头。“趁著皇上尚未发现,不如你们一家三口远走关外——”
“用不著你说,我正有这个打算。”
瞧见她双肩轻颤,他仍不得不狠下心,好让她死心离去。
“方才答应之事,希望你能信守承诺,假使你胆敢泄漏半句,休怪我不顾多年情分,取你性命!”
“胆敢泄露半句,就要取我性命……是吗?”
安七巧转过身,笑得极柔极美,眸里却不含一点笑意,仿佛被人抽了神魂,仅剩空壳。
“知道了,我若泄漏半句,就死无葬身之地,死后再被打八十八层地狱,永不超——”
“够了!”常如毓受不住听她发下如此毒誓,狼狈转身。“我走了,后会无期。”
她木然看著他的背影在几个飞跃中渐渐消失,想哭,才发现自己掉不下半滴泪。
过往的相处时光历历在目,这份自知强求的爱恋,让她忽喜忽悲,一会儿苦一会儿甜,各种滋味皆尝遍。
未了,还让她明白心碎能有多痛,痛得教人哭都哭不出来,泪往心里滴成无尽苦海……
“娘,您在开我玩笑吗?”
她猝然失去力气,颓然坐在树下,仰望晴空。
“您是将天下第一的俊小子带来了我身边,可刻是和他白头到老的却不是我……既然如此,又何苦让我和他相识?”
但,倘若没和他相识,她的人生或许早在怪老头手上结束得不明不白,不曾狂喜狂悲,不懂得在心头牵挂一个人的滋味,不会识得情字有多令人到骨铭心。
想想,如毓对她还是好的,那么藏若珍宝的妻女,就只让她见著,他对她虽无男女之爱,至少仍有朋友之情,是吧?
虽然,这一面,只为让她彻底死心、一生诀别……
安七巧凄楚笑了。
天还是一样蓝、云仍是那么白,天地如此辽阔,唯独她,看不见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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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又是何必?”
莲音斜倚门扉,哀怜望著无声跨进门槛的常如毓。
“小兔呢?”
“我让她回房睡一觉,毕竟今晚得赶夜路,不是吗?”
他敛眉思索片到。“再等一天,明晚我再护送你们母女出关。”
她大约猜得出他的顾虑。“你担心七巧今晚会在附近徘徊?”
常如毓微微颔首,算是默认她的猜测。
“只是徘徊一夜倒还好,怕就怕人到伤心处,一个想不开,山里最多的就是方便人投环自尽的大树。”
“她不会寻短。”要是没这点把握,他也不敢下狠药逼她死心。“七巧在她母亲临终前承诺过会努力过活,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不哭,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她是言而有信之人。”
“遇上什么事都不哭……唉,难怪方才我明明见她一副心碎欲绝的模样,竟然还能强颜欢笑祝福你,换成是我早泪流成河——”
“泪流成河?”他微哂。“当年的‘辣手观音’面对敌人跪地求饶、泪流成河,可是连眼都不眨,照样刀起头落,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伤感多愁?”
“‘观音’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莲音苦涩自嘲。
当年,她和常如毓一样,皆是自小被掳、严厉培训,长成直接受皇上指挥的密探。
不同的是,她还多了一个身分—莲贵妃。
明明心有所属,却不得不屈服于昏君的淫威逼迫,太多的不甘让她每回奉命行事都杀红了眼,听不进那些人临死前的凄厉哭求。
直到那天,她深爱的男人冒著性命危险,表白对她的感情,愿意抛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三日后,在约定的地点,等待她的却是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男人被开膛剖腹、死无全尸的惨状。
那夜,她掉下十多年来不曾流过的泪,听见死在她手中的冤魂凄惨哀号,想起那些人的亲友向她痛哭求情,甚至不惜牺牲性命的一幕幕……
她失去了那之后将近两个月的记忆,回复神思时,她的人躺在棺内,第一眼见著的便是玉阎罗。
“你有孕了。”
她永远记得,当初常如毓对死而复生的她说的第一句话。
原来,那夜自己从情人身上的伤口认出,痛下杀手的正是同门密探之一,失了心神的她不顾一切追杀对方,结果落得两败俱伤,当时常如毓赶来,拯了对方、‘杀’了她。
若非常如毓使毒让她假死,瞒过御医,还求皇上念在夫妻情分及以往功绩,赐喝予全尸,她早已惨死荒郊,不可能生下和情人春风一度孕育的宝贝女儿。
除了救命之恩,帮她留下情人的仅存血脉,冒著被皇上发现的风险,将她们母女安置于此,又收小兔为义女,将这天生赢弱的孩子调养成如今活泼健康的好模样,这天大的恩情要她以命报答都成,别说只是演一下他的妻,只是……
“唉,我这样算不算是恩将仇报?”莲香倒了杯茶给他。“明知你送我们母女出关后,便要去刺杀皇上,我却不劝也不帮。明知安七巧是你最爱的女人,还帮著你演戏,眼睁睁看著你一把年纪仍是童子之身——”
“咳!”
常如毓被茶水呛了下,耳根泛起诡异红彩。
“真难得,这年头竟然还有为情人守身如玉的男子。”
她原本只是猜猜,看这情况,怕是说中了吧……
“唉,怕只怕七巧和你是一个性子,一旦爱上了便至死不渝,那倒不如学我,好歹也和情郎做过一夜夫妻,不枉——”
“我去后山练功。”
不待她把话说完,常如毓起身走人。
莲香长叹一声,怜悯地目送他的孤独背影。
这情字,最是磨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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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妹妹将受定远王府庇护,也顺利让七巧死心离去,另寻幸福,再将莲音母子安置妥当,常如毓已是了无牵挂。
他单剑独闯深宫内范,如入无人之境,巡逻的几名侍卫全然不觉有人从头顶飞掠而过,只感到一阵夜风袭来,冷得打了个哆嗦,又继续未完的巡视。
“砰!”
常如毓没因身后那声巨响而停步。
待会儿的行动不可能安静无声,皇宫禁卫闻声赶至是无可避免之事,不想让这些禁卫无辜送命,也为了能专心对付皇上身旁那些真正棘手的死士,所以他沿途施放迷烟,让成群侍卫不出三步便齐声倒地。
算算身后那批,今晚宫里所有禁卫应该全‘睡熟’了。
转瞬间,他便来至昏君留宿的银蕊宫。
双脚点地的刹那,两名埋伏暗中的死士认出他,正要现身问明原由,却见常如毓拔出腰间银剑,来意不言已明。
“玉阎罗叛变,保护皇上!”
常如毓没阻止他们示警,神色自若地站在原处,气定神闲看著其他得讯的死士,宛若狂风疾扫而来。
十多把利剑如天罗地网扑至,常如毓双足点地凌空,轻盈身躯踩著敌方剑身翻飞,衣袂飘飘,将死士织就的剑网抛于脚下。
“该我了!”
话音一落,常如毓云袖一扬、足尖一转,数不清的黑颈赤蛇如红雨落下,条条张开大口,一触人身便狠狠嚼内入腹,几名一时闪避不及的死士立刻发出惨痛哀号。
他趁乱一脚踢开房门,见著衣衫不整的钱贵妃遭昏君押在身前作为人质,如此无情无义的举措让他怒气顿起。
“真的是你?”
长年习武,又食尽天下养颜圣品,年过半百却看似刚过而立之年的昏君,目光如炬地盯著常如毓,像是见著了珍爱物品,视线紧锁不移,唇边幽幽泛起一抹令人畏寒的猥琐笑意。
“刚刚外头喊了什么?玉阎罗叛变?呵,如毓呀,朕如此宠爱你,权势财富,哪一样没给你,你应该不会做出傻事让朕伤心吧?”
“哼!你早就无心,若有,今晚我也会让它停止跳动!”
不赘言,他举剑飞身刺去——
“啊!”
钱贵妃瞪眼看著剑尖直指自己而来,吓得尖叫一声,昏了过去,原本紧揪衣裳的小手一松,薄衫一落,露出妖娆姣好的赤裸胴体。
常如毓像是老僧入定,不曾怔忡,眨眼间便掠过倒向他的软玉温香,专注应付避过蛇群、赶来护卫在昏君身前的死士。
“啐!没用的东西!”
昏君毫不怜惜地抬脚一踢,钱贵妃便被他踢上半空,高高飞起,砰的一声巨响后,她口中喷出血花,刹那间便香消玉殒。
“啧,当年你不是为了救她,还向朕下跪求情?”见常如毓毫不动容,昏君虐杀妃子的快感全无。“她不是你喜欢的女人?为了保命不敢分神救她,原来你这么没用!”
“你不必激我,那种女人我从未放在眼里。”
是啊,当初要不是她名字里有个巧字,和七巧又长得有几分神似,自己根本不会出手相助。
何况——
“对于一个为了荣华富贵,不惜恩将仇报,帮你在我身上下了无解之毒的女子,我更没什么好同情的。”
这些年,无论他如何钻研百毒,就是查不出自己究竟身中何毒,只知道这毒每半年发作一次,每回发作犹如万虫钻骨蚀心、疼痛难当。
为了活下去保护所珍视之人,自己只得听从昏君命令行事,因为只有他有解药,一旦杀了他,自己也等于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如今他已了无牵挂,只要能手刃害他家破人亡的死敌,死又何妨!
“哈——”昏君闻言猖狂大笑。“说得也是,天底下所有女人不过是你我玩物,死活何妨?”
“别把我和你这种人相提并论!”
常如毓谈话间仍挥剑如风,不曾大意。
一如预期,想撂倒所有死士并非易事,毕竟他们原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被昏君逮来长期以无名怪毒饲养,早失去原有意识,只知会命护主,个个宛若僵尸,耐力惊人,任凭他武功再高,体力仍是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