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人人皆有好奇心,但是身为“诡影”,她的确该对任何对“诡影”有好奇心的人,多几分提防与小心。
“公子对‘诡影’很有兴趣?”乐灵小心的开口。
“倒也不是。”向槐先是否认。“只是接连到过两个城镇,都曾听见有人谈论这一号人物,加上乡野间对这个人毁誉参半,我很想知道姑娘的想法罢了。”
“这……”乐灵有些迟疑,这理由听来正当,只是仍不免有些顾忌。“在我看来,诡影不是坏人。”
“喔?”向槐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据我所知,这诡影似乎偏好珍贵的金银财宝和轻巧好拿的银票,每每挑城里富商下手,偏偏轻功极好,人人恶之,却没人能捉得住他,官府十分伤脑筋。”
闻言,乐灵忍不住轻轻的笑了。
“我说了笑话?”向槐好奇的看着她露出浅笑的脸,在火光下映得美丽非凡。
“倒也不是。”乐灵摇头。“诚如刚才的武师所言,‘诡影’的确是个让富人恨之入骨的人物,却也是穷苦人家的救星,所以,听到你说官府因为要捉‘他’而伤脑筋,我忍不住觉得欣喜。”
向槐支着下颚,看着她颇……“引以为豪”的神情,知道她并不是“官家”或“富家”那一派的人。
“这么听来,姑娘倒挺认同‘诡影’的作法?”向槐没想到,才到江南,打听到的关于诡影的消息,竟以正面的评价居多。
乐灵轻咬唇,思考着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小小的疑惑出现在她精致的脸上。
“就拿汪大城一家来说好了,卖米出身,手下有不少农地,都出租给城里的贫苦人家收取佃金,去年江南大旱,许多农家都收不了稻,别说佃金交不出来,耕稼甚至都还喂不饱家里的人……”乐灵轻轻的说出这阵子以来,隐藏许久的不满。
而向槐则认真的看着她,没有遗漏她脸上的任何表情。
“汪家有个大米库,收藏上万白米,人人都倚仗着他,看他是不是能发挥一丝丝的善心,哪怕是只捐出米库中十分之一的米粮,都能让城里的人好好过个年,但是……”乐灵咬着牙,想起去年年关时,多少人的除夕年夜饭桌上,连白米都凑不出来。
“汪大城并没有这么做。”向槐接续她的话开口,看出她晶莹透亮的大眼里,对那些贫苦人家们,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心疼。
“他不但没有这么做,还哄抬米价,趁着这天灾人祸,满满的赚了一笔,简直是猪狗不如!”乐灵掩不住满心的愤怒。
这样听起来,向槐有了基本的了解,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对“诡影”会带着如此复杂的情绪了。
“再怎么说,抢人钱财总是不对。”向槐身为官府中人,是非对错早已深凿在心,小善小恶都有其公断的标准。
“我倒认为食人不吐骨、见缝插针的人,才该遭天谴。”乐灵想也不想的驳斥了他的话。
向槐闻言,微微的勾起嘴角,转头看着她,黑眸深不可测,笔直的望进她的眼底。
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乐灵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诡影”支持得太明显了……
“我说错话了吗?”乐灵拧着眉头瞅他。
“食人不吐骨,见缝插针的人,的确该遭天谴,不过律例仍在,官府会做好自己的事……”向槐仍不认同执行“私法”。
官府?!
讲到官府,乐灵就生气,握紧拳头,她考虑着要不要揍他一拳,借着疼痛让他的脑袋清醒一点儿。
“官府能做些什么?民不聊生的时候,官府还不是跟着富商们一鼻子出气,只会搜刮民脂民膏,弄得怨声载道,什么忙儿也帮不上。”乐灵气得小脸发红,连声低骂,虽没有什么不堪入耳的批评,但不认同的情绪显而易见。
向槐挑起一道眉,视线没有移开,听着她气呼呼的指控,轻描淡写的回了话。
“看来,姑娘对官府的所作所为有诸多不满。”向槐双臂环胸,薄唇仍保持笑容。
他虽不是个会听片面之辞的人,却也因为她激动的表现,对江南城里的官员抱持着怀疑的想法。
看着他脸上泰然自若的神情,乐灵倒抽口气,颈后的寒毛倏地竖了起来。
自己竟然这么激动,在陌生人的面前,连命都不要似的大放厥词,刚才所说的那些话,要是传入官府耳里,她有九条命都不够死。
“刚才你听到的话……”乐灵清了清喉咙,小脸泛红,想叫他把好看的唇闭紧一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刚才,向某什么都没有听到。”向槐倒是很清楚她想说的话,眸底的笑意,简直要满溢出来。
在红红火焰的前面,乐灵那张脸,不受控制的红成一片。
向槐看着真性情的她,他的薄唇又再次微微的勾起。
人说江南女子多风情,性子好,脾气佳,既温柔又体贴……他觑着眼前小脸火红的她,虽见不到一丝温柔的性子,却见到她对平民百姓的真实关怀。
会提醒她要收敛言行,是因为怕她惹来杀身之祸,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听得进这般直谏的言语。
她的真性情,他很欣赏,不过,他可不希望她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惹上麻烦。
“谢谢公子。”乐灵也不是不懂事情轻重,她只是一下子忘了自我控制。“不过……”
向槐挑起眉,好奇的看着她,等着她未说完的下文。
“既然公子都听了那么多,介不介意再听上一句?”她噙着略带兴味的笑容,征询着他的意见。
“姑娘请说。”向槐点点头。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还是想强调一次。”乐灵圆滚滚的眼珠子绕了一圈。“就这么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喔?”听她这么卖起关子,向槐倒是好奇她想要强调的事究竟是什么。
“那就是……”乐灵压低声音,凑近他的耳边,柔柔软软的腔调,轻轻的吐出了几个铿锵有力的字句——“我觉得……‘诡影’做得好、极、了!”
呃!
向槐先是一愣,然后豁地冒出一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姑娘真是有趣,真是有趣极了!
乐灵看着他的表情,眼儿晶亮,红唇微勾,轻轻咬唇,抑制自己同样想放声大笑的念头。
暖暖的笑意从心口涌上,慢慢扩大至她的眼,在彼此对视的眼里,她看到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本来想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实际上,他们虽在认知上不同,却还能包容彼此的歧见。
他是男人,却不是一般短视、视女人为无物、不把女人的意见当意见的自大男人。
乐灵很庆幸,在她失控的时候,遇上的不是一个深怕被女人占上风的浑球,更不是一个是非不分的傻蛋,要不然今天这番言词一流出去,她的麻烦也大了。
“很高兴今晚遇上的是你,公子。”乐灵真心的说道,对他微微颔首致谢。
“我也是。”向槐回礼,对她的印象同样深刻。
乐灵看着门外大雨稍歇,心想不该再继续耽搁下去。
“趁着雨停,我该赶路了。”乐灵起身,对着他微微福身告别。
“姑娘一路小心。”向槐也同样起身,看着纤细高瘦的她,目送她到门口。
乐灵回眸,迎视他的眼,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转身离开,没再多说什么。
向槐站在门边,看着她消失在视线之外,目光仍久久没有移开。
萍水相逢的这一段偶遇,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未留名、未留姓,只怕下次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一思及此,向槐的心里竟涌起一阵陌生的遗憾感受。
只是,缘起了,缘灭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待他去处理。
朝着她离开的方向再看一眼,向槐起身,往另一个方向出发。
第2章(1)
一夜大雨,城巷里的路上仍是湿泞,向槐简单的一身便衣到了市集里,找了间看来干净舒爽的客栈,撩起衣袍直接走了进去。
“客倌,里头坐,马上给您送壶热茶来。”小二热心招呼,拿起抹布替客人抹桌,露出殷勤的笑容。
“还请小二哥准备间房间,我打算住上几宿。”向槐打算以此地为落脚处,好好的执行皇上交付的任务。
“没问题,马上帮客倌准备去,待会儿先帮客倌送些热菜。”小二恭敬退下。
向槐坐在靠窗的位置,凝眸看去,大街上矗立着一户雄伟的大宅院,正是刚遭“诡影”光顾的汪家。此时卯时刚过,天色初亮,贩子们还没摆上摊子,汪家倒已护卫、武师来往络绎不绝,想来是一夜未眠。
都是这“诡影”惹的祸!
他修长的指在木桌上轻敲,那是他思考时会有的自然反应,思忖着这一次的任务该从何着手才好。
“诡影”横行江南,偷遍各大富家,富家一状告上官府,但官府却始终找不到“诡影”的踪迹,接连几个县衙都对皇上上书,请求协助,务必将这“诡影”擒拿归案。
诡影,一如这个称号,来无影、去无踪,虽时常有人见到是一位脸上带疤的高瘦男人犯案,却始终没人能将他追缉到案。富商们人人自危,索性摒弃成见,联合上书,以求能提早结束这般恐惧,这也是他被皇上派遣至此地的原因。
身为皇上身边的一品护卫,加上与皇上又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好友,他责无旁贷的背上这“钦差”的封号,乔装到江南一趟,就是为了追缉“诡影”到案。
为了办案方便,他并不打算直接进驻县衙,怕惹来更多的纷扰,于事无补。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利用客栈里的人多嘴杂,看是否能从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随着晨光初移,天渐渐的亮了,客栈里的人变多,原本安静的空间里,开始有了细碎的讨论声响,随着客人越来越多而逐渐吵杂,讨论的大多是家里的琐事、农忙时的病虫害。终于,在纷乱的讨论声里,他听到了一些可能有用的消息——
“听说汪家昨天遭窃了……”就在邻桌,传来细细的窃语。
“是啊,听说丢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另一个人附和道,目光往窗外瞅去。“瞧瞧门外那阵仗,没想到一个汪府就请了这么多人看着,光是薪饷,可能就得花上不少银两啰。”
“是啊。”另一男人点头,脸上闪过一抹有趣的笑。“不过,这么一大把银子是白花了,怎么也敌不过‘诡影’的好身手,还不是东西拿了就走。”
“是啊,这‘诡影’真是厉害、厉害极了!”两个男人彼此对视,眸中有着赞赏的神色。“这也让姓汪的知道,有钱不一定了不起,还是有人能治得了他们这些为富不仁的混蛋!”
这一番对话,教向槐微蹙起眉来。
或许,这就是官府怎么样也捉不到诡影的原因——这个诡影真是深得民心,明明做了贼,在平民百姓的眼中,他却成了正义的化身、替人民出气的勇者了。
想来,就算有人瞧见诡影,知道诡影的下落,只怕大家都会替这号人物掩护,要揪出他来,可能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我倒是有些替‘诡影’担心呢……”男人的眉头紧蹙,音量压得更低了。
“怎么回事?”
“那个小时候住在我家隔壁的小六,你还记得吗?”男人提起一个名字。“几年前他进了宫,听说在宫里做事,这两天刚好返家,给我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消息来着?”另一个男人眼睛都瞠大了。
“说是宫里派了钦差,特地来捉拿‘诡影’,要带回京里去审问。”男人细细将从幼时好友口中听来的消息转达出来。
向槐的眉头挑得更高了。
小六?
好,这个名字他记下了。
这倒好,他这个“钦差”才到江南,事情还没开始办,他来捉人的消息倒是传开了。
虽然说宫里人多嘴杂,但是这等秘密大事,可没几个人晓得,顶多是贴身服侍皇上的人知道,泄露宫中机密,可是死罪一条,看来他第一个该揪出来的人,是宫里的内奸。
“你也知道,小六一家子受了‘诡影’不少帮助。想当初他会入宫,就是因为家中困窘,老母生了重病,要不是诡影在燃眉之时,送来不少救命钱,让他能送母亲就医,他早就没了娘亲。所以才会冒命把这消息传回来,希望大家能一传十、十传百,让诡影提高警觉,可别中了圈套。”男人的声音压得低,很慎重的将这消息传达给另一个可信的人。
向槐不是他想传达的对象,但是由于他的耳力极佳,便把内情一字不漏的全给听进耳里,知道这来龙去脉之后,他的脸色稍微和缓些。
虽说这小六泄露机密是情有可原,但仍是活罪难逃,待他回宫,第一个就是把那个嘴巴不牢靠的家伙揪出来,给他一点教训才是。
“唉,诡影有危险了。”另一个男人看来也忧心忡忡。“这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
向槐好笑的摇了摇头。
真是天大的笑话,这些人真把贼当成了神一般的供奉着,还担心该怎么办。
视这情况,他大概很难“低调”查案了,恐怕只要一提到“诡影”这两个字,都会让人心惊得倒退三步,把嘴巴闭得像蚌壳一样紧吧。
这一路上,他曾不停试想着“诡影”的心态。
诡影既然从未被捉,表示武功不错,但换句话说,既然武功不错,又怎么会每次都让人见着真面目?
这其中有两个可能,其一是这个人可能擅于易容,故意让人知道他“虚假”的面目,乱人耳目,让人有了错误的第一印象,要捉到他就更难了。
其二,这诡影可能是个自信过头的人,明知道官府的人要捉拿他,他更是要彰显自己的本事,挑衅官府,让那些富家大户更加寝食难安。
既然如此,他索性直接出击,让这些“可能”知道诡影下落的人,知晓他这个钦差的存在,甚至十万火急的通报,让他更能循迹探寻到诡影的下落,甚至是让诡影主动找上门来……
心念至此,向槐不再保持沉默,起身来到邻桌正交头接耳的男人身边,拱手致礼——
“兄台,打扰了,我正是两位口中要来捉拿诡影的钦差。”向槐温声开口。
话音才落,两个男人随即从桌边跳起来,向槐的动作极快,一人一手,左右各按住两个男人的肩,坚定且不容拒绝的将两人压回木椅上。
“两位别急,想到哪儿去?”向槐迎向两张吓得毫无血色的脸。
“你你你你你……”左边的男人先开口了,一句话不成话。
“钦钦钦钦钦……”右边的男人也开口了,状况仍然没有比较好。
“是的,我是钦差,我就是来捉拿诡影到案的人。”向槐“体贴”的再次跟他们印证自己的身分。“从两位刚才的对话听来,像是知道诡影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