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循怕的就是那最糟糕的状况。
若他真的瞎了,还能做什么?他如何能当她的依靠,继续宠她、疼她?
第9章(1)
甫入冬的天气让堡外覆了一层寒霜,呵气成烟,风里送来寒气,让人遍体生寒。
温泓玉顿住脚步,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毛氅。
这是她在铁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感觉比京城的冬季还要冷上许多,再加上那灰蒙蒙的云层厚重得彷佛会压垮一切,向来乐观的她也无法不感到意志消沉。
她幽幽叹出一口气,嫣然的声音忽由身后传来。
“小姐,这汤药还是由奴婢送进去好了。”
大夫推断霍循的双目失明应该与脑后的伤口有关,可即便找出病症,却没有确切的诊疗办法。
温泓玉气恼地连换了几个大夫,却得到同样的结果。
最后她告诉霍循,就算铁城没大夫可治,她还是可以捎信回京城求援。宫里有御医,就算是城里的大夫,医术也不差,总是能找到治疗他的方法。
但相较于她的积极、不放弃,霍循在听过一个又一个的大夫说出相同的结果后,似乎彻底绝望了。
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将所有情绪密密藏起,而且拒绝她的亲近,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亲密,似乎因为伤势而化为乌有。
只要一想起丈夫,温泓玉便脆弱得忍不住想哭,怕他没将当初的誓言放在心底,永远拒绝自己,她该怎么办?
温泓玉深吸口气,把乱七八糟的思绪压下,开口道:“让我送进去吧!他不可能永远对我生气。”
想起姑爷的态度,嫣然气得跳脚,不满地嚷嚷道:“姑爷怎么可以这样对小姐!他怎么——”
温泓玉虽是落寞惆怅,但语气平和。“嫣然,他只是不想拖累我,才会故意吼我、对我摆脸色,要不,嫁过来这些时日,没发生意外之前,你瞧过他这么对我吗?”
她知道,意志如铁的丈夫只是因为害怕,才会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待她。
仔细一想,姑爷的确是在意外后才性情大变,但即便如此,嫣然怕主子再受气,坚持道:“话虽如此,等等还是请穆哲图将汤药送进去,听说姑爷找他议事。”
“议事?”
“不过,穆哲图也不知道姑爷找他是议何事。”
她颔了颔首,突然想起之前交代嫣然办的事。“我写的信送出去了吗?”
为了霍循,她捎了一封家书回京,除了聘请大夫之事,她也询问三哥关于“万伤皆可用”的药究竟是怎么回事。
“嗯,已经派人快马送出去了。”
“有消息了吗?”
嫣然摇摇头。
“也是,铁城与京城相隔那么远,再怎么快,总得要花些时日。”
温泓玉只能强迫自己定下心,慢慢等待。
四周一片静寂。
霍循半躺在榻上,只是直直瞪着前方的烛火,心灰意冷。
无论他多么努力想驱散眼前的迷雾,喝下多少大夫开的药,还是没用,他的双眼一直处于模糊朦胧。
他不懂,脑后的伤口渐愈,疼痛一日日减轻,待结痂收口后,可以算是完全恢复。
他觉得自己很好,但双眼却让他宛如作了一场恶梦,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个打击比当年夫妻不睦和谧娅的死带来的打击还要大。
他恐惧、茫然,不知如何踏上接下来的路,而又自卑、愧疚,不知怎么做才不会让妻子为自己担心。
她不该跟着宛如废人的他过这样的日子……
在霍循的心思如潮翻腾起伏时,穆哲图的声音突然出现。
“爷,我来了。”
霍循打住思绪,问了他卧病期间的城务处理,谈了约莫一个时辰,他将更重要的事托付给穆哲图。
“石城需要重新部署人力,加强安全。”
他不能让旧事重演,再次让妻小陷入危险,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加强堡中安全本是他该做的事,但如今他有心无力,只能将这事交给最信赖的手下去办。
“爷想怎么做?”
“先加派人手守在石城各处,至于怎么分配,就由你去部署。”
“没问题。”
“还有,这些交给你。”他忽然将一袋沉重的东西交至穆哲图手上。
接过他递来的物品,穆哲图一愣。“那是什么?”
“城主印信。我把这个位置交给你。”他淡淡开口,却藏不住语气里的低沉。
见他彷佛是交代遗言,穆哲图沉下脸,恼声说:“你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双目“暂时”无法视物,并不代表会一辈子——”
霍循没心思争辩自己是否会永远失明,淡淡应道:“不是“暂时”,而是有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
“你也说了,只是“有可能”……”
“我不想自欺欺人,早点面对现实,对你、对我……对大家都好。”
若不是亲眼所见,穆哲图绝不敢相信,眼前这颓丧、寡言的男子是他认识的霍循。
思及发生的意外,穆哲图抑下怒气和不解,问道:“所以这是你面对现实的决定?因为“可能”失明,你连妻子都不要了,是吗?”
霍循阴郁地拧眉,静默片刻,五味杂陈地挤出一句话。
“我……要休了她。”
穆哲图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霍循娶了温泓玉后,他感觉得到他的改变、他的快乐,以及夫妻俩的密意浓情,但现在,他居然说要休了妻子?!
他相信温泓玉并非那种因为丈夫病残便会离开的女子,休离对两人而言都是最残忍的决定。
“你疯了!”
“或许……”他艰涩坦承。
穆哲图不解地蹙眉。“既是不在乎她,又为何要加强石城安全?”
因为他的心已沦陷,被妻子紧紧羁绊,就算她留在石堡不久,他也不愿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我不要她受伤。”
看着脸色沉郁的霍循,穆哲图担忧地开口。“你的决定才会令她受伤,如果你真的休了她,会是你这辈子最该死的决定。”
穆哲图说得没错。
他当然知道,休了妻子会是他这辈子最该死的决定,但又能怎么办?
“难道要我拖累她,让她浪费大好青春照顾我这个瞎子吗?!”他吼着,愤怒、痛苦如困兽,失神的阵中闪烁着惶然、无助与恐惧。
那瞬间,穆哲图明白了,霍循最终是害怕自己可能永远失明,才作出如此痛苦的决定。
但他不知该如何帮他,或者打消他的决定,因为若他是霍循,为了不让心爱的女人受苦,或许也会作出相同的决定。
只是此时站在霍循的手下、好友和兄弟的立场,他不可能认同这决定。
他语重心长地开口。“你最好还是跟夫人谈过,让她自己决定比较好。”顿了顿,他将霍循递给他的印信交还。“城主之位你不用急着让给我,等你真的不行了,再说。”
霍循冷冷瞪他,说不出话来。
穆哲图不待他反应,离开寝房,门才推开,便见温泓玉在门口,一脸忧心地问:“你们在争执什么?”
穆哲图哪能说出方才两人的对话,只好开口安慰。“夫人,无论爷怎么对你,原因都出于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你……别放在心上。”
或许是自私,但他希望温泓玉不要真的被霍循赶跑,一旦她走了,霍循等于注定跌入万丈深渊,没有翻身之日。
温泓玉怎会不懂丈夫的心结为何?
越是明白丈夫的想法,她越是要留在他身边,坚决陪他走过这一段艰苦时期。
“我不会放在心上,我们发过誓要同甘共苦。”她坚定开口。
闻言,穆哲图朝她露出释然一笑。“那我就放心了,接下来,有劳夫人费心了。”
她摇摇头,接着问:“我可以送汤药进去吗?”
“当然,只是爷他……”
“放心,不用为我担心。”话毕,她在穆哲图忧心的目光中,端着汤药进房。
第9章(2)
她一进寝房,霍循立即察觉。他无法不嗅到她身上那股淡雅幽香。
但此时,那股香味只会令他意志脆弱,令他想偎贴近她怀里,用她的暖香抚慰内心的恐惧。
这样脆弱的念头一在心口骚动,他便拧眉,朝她粗声问:“你进来做什么?”
迎向他如刃般的眼,温泓玉难以相信这双眼竟然看不见任何东西。
心疼让她无视丈夫恶劣的态度,一如往昔地柔声道:“你该喝药了。”
一听要喝药,他内心的烦躁与怒意突然被挑起。自从双目失明后,他喝了不知多少帖药,但没有产生一点作用。
既然无用,他真不知道自己喝药的意义何在!
“我不喝。”
“你不能不喝。”她像哄孩子似地坐在床边安抚他。“大夫开的药不是没用,或许只是药效缓了些——”
受够了在一次次的绝望中等待希望,再由希望变成绝望的轮回,霍循脸色阴郁、口不择言。“不要把我当三岁小孩!你不必跟我说那些狗屁倒灶的话,你我都知道,我的眼睛没救了!”
她心痛如绞,恼声喝道:“我不准你这么说!”
“要不你要我怎么说?你的丈夫会成为瞎子,成为什么都不能做的废人,这是事实!铁一般的事实!”
他真厌恶如此懦弱的自己,恨自己是如此爱着她、舍不得她受苦却又需要她……
感觉丈夫的绝望、消沉,温泓玉的心跟着揪痛起来。“就算是你真的变成瞎子,也改变不了你是我丈夫的事实!”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以为是因为怜悯、同情他,她才会如此委屈自己、任他糟蹋吗?
她被霍循吼得一脸委屈,却没被他的冷厉神色给打败,更强硬坚定地开口。“这不是同情!我们是夫妻,我们发过誓要同甘共苦,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丈夫!就算目前状况让我们茫然无措,但我们能一起找出方法,我深信,我的丈夫绝不会放任自己变成废人——”
她的话深情坚定,让霍循为之动容,但转瞬间,理智、自卑还有诸多难以言尽的情绪,逼得他一把扫下她手中的汤碗。
汤碗飞了出去,坠地破碎,发出刺耳的声响,刺得霍循的心一痛。
就算怒极,他也未曾对妻子动粗、摔过东西,因为以他的音量和身形,一旦发起脾气,很难不吓到人——但此时的他就是如此混账、该死,就是想要把她吓走!
压下内心愧疚,他厉声开口。“不要自以为是的把我想得那么坚强,不要再来烦我,别让我再听到你的声音!”
他最该做的是告诉她,他要休了她,他要她离得远远的,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而不是留在他身边受苦。
堵在喉间的千言万语让他心情恶劣,胸口闷痛,他也不敢再和她说下去,就怕会被坚持的妻子感动,不小心臣服在她的温柔之下……
于是,他翻过身背对她,不发一语。
他无情的话语、冷淡的对待,在她心头击出一个洞,逼出了她内心的委屈,眼角滑落两滴泪。
她宁愿他开口吼些什么,或许把心里的不快也吼出来,也胜过这样自己压抑着。
她心疼他,不愿在他面前哭,慌忙抬手抹掉眼泪,咬住唇,努力平抚委屈难受,强颜欢笑道:“好,我不烦你就是,你……若有需要,再唤我。”
吞下苦楚,她离开床榻,蹲下去收拾破碎的碗。
因为泪眼朦胧,她不小心被锐利的碎片割伤了手指。
嫩白的指冒出血珠子,她感觉不到痛,却为丈夫的想法感到心如刀割。
她明白他的心情。
知道自己失明后,他不想拖累她,又自觉配不上她,为了把她赶离身边,他变得脾气暴躁却又沉默寡言。
但她不会被吓跑的,她会一直、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他没力气坚持下去,直到丈夫接受她的关爱为止!
落寞地走出寝房,温泓玉恍惚前行,蓦地被一双手臂给拖到转角。
她吓一跳,手中的东西掉落,她想尖叫,但带着硫黄、硝石味的大手却捂住她的嘴,让她发不出声音。
“唔唔……”她使尽全身的力量挣扎,一抹久违的熟悉声嗓忽然在耳边响起。
“嘘……别怕,是我。”
这声音飘入耳底,再嗅到窜进鼻腔的味道,温泓玉放松了身体,放弃抵抗。
知道妹妹认出来了,温泓德放开手,嘻嘻笑道:“玉儿,好久不见。”
温泓玉惊讶地旋身。
也不理会妹妹的反应,温泓德掐了掐她的脸颊后,将她紧紧揽进怀里。“好妹妹,三哥想死你了。”
掐脸、拥抱是三哥久未见她时的热情反应。
她讶异问:“三、三哥,你怎么会来?”
“收到你的家书,请示过皇上后,爹娘要我先行绕来这儿瞧瞧你的状况,御医则由一组骑卫快马护送,至多再五日便能抵达铁城了。”
温泓玉颔了颔首,难以形容内心的激动。
她知道家人见她有难,绝对会伸出援手,却没想到能为自己做了这么多。
温泓德也没耐性等妹妹恢复情绪,一股脑儿地说:“我让你带来的药是天底下最好的创伤药,但伤愈后,从没人出现过像那野人的状况!”
提起霍循,想到他方才偷偷觑得他对待妹妹的方式,温泓德的拳头便痒得想修理人。
从小到大,妹妹是全家人捧在掌心呵护的宝贝,如今,那野人居然敢这么对温家的大小姐?!
他真想揪起霍循,问他是不是让人砸坏了脑子,居然敢嫌弃他妹妹,更想赏他一记震天雷炸了他!
“那为什么会这样……”温泓玉一心悬在丈夫身上,浑然不觉三哥怒焰冲天。
“我管那该死的家伙为什么会瞎掉?今天三哥就是亲自来带你回中原!”
出嫁时,他没能护送妹妹至铁城,如今知道她受了委屈,至少他还能早一步带妹妹回家。
三哥的话彷佛一记重锤击在温泓玉的心头。“你、你说什么?你要带……带我回中原?”
“对!”
她慌声拒绝。“不,我不走!”
霍循虽然不断以言语逼她、激她,但她绝不会在他失意之时离开他,绝不!
温泓德惊诧地皱眉,忍住想探她额头的冲动。“你疯了?那野人有什么好的?你忘了他是怎么吼你、怎么凶你的吗?他根本感受不到你的真心情意!”
“不!那非他所愿,我知道……吼我、凶我,他心里比谁都难过,我也知道……”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没料到妹妹还为那没良心的浑蛋讲话,甚至不愿离开,温泓德气极了,却又心疼不已。“好,就算这么对你非他所愿,三哥还是觉得,你们两人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他找不到我会心急的。”
温泓德翻了个白眼,彻底体会何谓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瞧妹妹这模样,压根儿是对霍循完全死心塌地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