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同一时分,她脑中亦记起前两世所听过的那些关于他的流言蛮语——
被请进宋府的大夫们不仅忙着医治小小少年脸上的火烧,更得医治浑身上下数都数不清的鞭伤、咬伤……
甚至是胯间玉茎以及后庭魄门……亦伤痕累累……
气息陡滞,胸房紧绷到疼痛,此际见他这般神态,只怕那些传言有九成是真。
她没有惧他。
说实话,只要一忆起他怀抱萱姐儿坐在土火炉边取暖的景象,忆起他将切碎的烤肉仔细喂食孩子、专注聆听孩子说话的模样,他落在她眼底就是千百样的好,即便今世的他偏离了她所认知的那一个,他依然是烙在她与萱姐儿心底的那一抹迷人景致。
所以,她没有惧他。
放开茶杯,她改而轻绞十指,沉静道:““娈童”一词由来以久,是指样貌美好的男孩儿被当成女娃儿那样任男子狎玩作践……侯爷生得这般模样,自小定然就是粉雕玉琢、独一无二的美色,会被位高权重者觊觎、遭设计劫走,临了还有水寇当遮掩,全然是“怀璧其罪”……从来就不是你的错,而你一直在等待时机。”她叹息中带着柔软笑意,仿佛还夹带些许心酸——
“所谓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对瑞王父子二人的复仇,侯爷内心那道坎能过了去,痛痛快快干下那一场,那一切也就值了,何需担错?”
他没有错。
她,丝毫不觉他有错。
但宋观尘思绪已混作一团,热辣辣的感觉骤然袭上俊颜,热到像被狠狠掴了几巴掌似的,非常无地自容。
他突然发泄般出手,横过圆桌一掌扣住她的咽喉,怒目相向——
“你知道什么?你又自以为懂得什么?”
苏练缇一时间自然吓得不轻,但男人五指的力道其实未下狠劲,只是扣得她有些不好喘息,并未完全扼断呼吸。
她张着口细细吸气,完全明白了,自己这是重重踩到他的痛处了。
她喉头紧涩,眸底泛红,却没有任何挣扎,仅抬起双手软软握住那只锁喉的硬腕。
女子眼中的安然,加上莫名其妙纵容的表情,再再让宋观尘满腔情绪如排山倒海般狂乱。
那乱涛不由分说兜头打下,打得他头昏眼花,满心湿淋淋。
“滚!”
厉声乍响,五指在对方颈肤上留下明显红印。
像除了这般狠狠甩开她,图个眼不见为净,似乎也已别无他法。
第五章 没有看上谁(1)
今日朝会过后,宋观尘被正霖帝殷丰召至作为起居间的纯元阁说话。
已是知天命岁数的正霖帝十分喜爱宋氏一门中这位貌若美玉、能力拔群的年轻儿郎,喜欢到都要暗暗懊恼自己怎就没有这样内敛沉稳又光风霁月的好儿子。
东黎后位空虚许久,正霖帝近来才让宋恒贞从贵妃之位晋升为皇后。
然,东黎目前并没有确立太子。
当年正霖帝的元配林皇后先是为皇室诞下一双龙凤胎,孩子出世没多久,龙凤胎里的男孩便被册封为太子,无奈十五岁时,都已是能行大婚的年纪,一场突然在宫中爆发传染的热疫夺走年轻太子的性命。
林皇后身子骨原就纤细,产龙风胎时险些过不了关,当时就伤了根本,之后经过几年调养,身子虽说恢复得尚可,但再也末能怀上,岂料人到中年还得面临丧子之痛,且还是贵为东黎太子的宝贝孩儿,这一记重击确实将林皇后击倒,身心俱疲,渐至槁木死灰。
正霖帝同样悲痛难掩,太子于他而言并非仅是太子,是君臣、更是充满挥慕之情的父子,那是个十分优秀好学、聪明孝顺的孩子,有过这样的太子,要正霖帝再点出另一名新太子,他心里那道坎还横在那儿,只觉几个皇子中就没有一个能让他甘心点头的。
而每每见到宋观尘,他下意识便想,太子若然长大成人,定也如宋家大郎这般丰神秀雅、能耐过人,皇帝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宋观尘心里如明镜一般。
不仅心知肚明,这一切更是他有意的操弄。
已故太子殷祚与他年岁相仿,几年前病死东宫,上一世的他面容半残,实难以令帝王移情,加之那时的他亦未想过这么做。
然重生过后,他心态大变,深知许多事需得未雨绸缪,更得先下手为强,令帝王看重、看进眼里心里,尤为重要,最最重要的是,一切还得做到润物无声。
皇帝召他到纯元阁实也没什么紧要之务欲问。
但身为皇城大司马兼御前行走,宋观尘仍尽责述职,亦将近日锦京中发生的趣闻妙事说与正霖帝解闷,这其中便有不少世家大族以及高官重臣们的家务和私事,有趣归有趣,却也包含许多细节,他“无意间”成了皇上的耳目,而许多时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帝王心术须撩得不动声色才好。
谈完事,正霖帝还留他用完午膳才放人。
帝王真情流露道:“出宫前去探望一下皇后吧,爱卿自小失恃,你阿姊那是长姊如母,总念着你。”
“遵旨。”他恭敬行礼,退出纯元阁。
既有皇上的旨意,宋观尘自是恭敬不如从命,在内侍带领与通报下直接去到宋恒贞如今所往的凤颐宫。
风颐宫的暖阁内清光明亮,将身为皇后的女子表出满身的雍容华贵。
即使年过三十,宋恒贞仍保养得十分得宜,颊腴尚润,青丝乌亮光滑,唇下生着一颗小小朱砂痣,顾盼笑语之间别有风情,实是美人中的美人。
“知道阿弟今日陪皇上用膳,本宫原打算命宫人备上香茗和小食亲自送过去,好同你说说话,结果适才就收到通报,说皇上要你过来呢。”边说着,上前将行大礼的宋观尘拉起。
宋观尘由着皇后姊姊一把拉到软垫上落坐,面前长几上早摆满各色精致茶点和新鲜果物,宫婢们立时送上刚煮好的香茶。
“皇上没发话的话,我也是要来求见阿姊的,阿姊若不见,我可要伤心坏了。”他笑弯双眼,剑眉朗朗,完全就是一副意气风发、俊俏飒爽样儿,如此俊逸青年却撒娇似的说出那般话,惹得内侍和宫娥们皆抿嘴忍笑,宋恒贞倒没忍,直接以袖掩唇笑得好欢。
“说什么呢?淘气!阿姊恨不得你能天天来呢!”
宋观尘咧嘴笑,俊颚得意一扬,在皇后姊姊亲手布置下吃起茶果、啜饮香茗,姊弟二人说说聊聊,凤颐宫内气氛温馨,笑声连连。
一名嬷嬷此时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八岁女娃儿跨进凤颐暖阁,小丫头一瞧见宋观尘,原是努力学端庄的步伐瞬间加快,几乎是飞也似的冲进宋观尘怀里。
“舅舅!舅舅——”欢声高扬,负责指导行仪的教养嬷嬷想阻都阻不了。
宋观尘先是一把搂住孩子,拍拍她的背,温声问:“嘉怡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嘉怡宝石般清亮的眼睛一眨,好快已明白过来,小小身子从他怀里推开,退退退,退到约五步之外,朝背靠迎枕的宋恒贞跪下行礼。
“嘉怡刚从葛太傅那里下课,特来给母后请安。母后千岁千千岁。”脆声道,一双小手心伏贴着温润的木质地面,额头点地。
“好,好孩子……”宋恒贞朝挺起上半身,双臂展开,朝小嘉怡道:“快来母后这儿。”
嘉怡遂起身,像扑进宋观尘怀里那样飞扑到母后怀里。
宋观尘笑看偎在长姊怀中、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的七公主,内心却勾出一丝冷笑。
冷笑并非针对长姊或小嘉怡,而是眼前这一幕独独少了某位皇子,那令他不由得痛快笑着,一想起那名皇子,冷酷绝然便从心底浮起。
五皇子殷祺。
靠着他宋氏一门的势力登上皇位的进熙帝。
在上一世,这位五皇子与七公主嘉怡皆在年岁小小之时便被阿姊带在身边养大,嘉怡天真烂漫、聪敏伶俐,甚得他与长姊欢心,而今亦然。
而五皇子殷祺,其生母出身太过低微,又不得圣宠,即使诞下皇子,后宫位阶也才升至美人,远远构不着三妃九嫔的列位。
当初是殷祺的生母赵美人自己求到他阿姊面前,阿姊心软,加上自身无出便有所考量,顺水推舟促成此事……但,既已让他宋观尘重活这一世,他岂会让那个状似秉性纯良、实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有可乘之机!
她与长姊宋恒贞相差十二岁,而娘亲在他甫满三岁时便离世,阿姊当真是长姊如母,从小到大对他呵护那是无微不至,可以想象,上一世他被新皇判到车裂酷刑,那对长姊是多么大的打击?
一个是她从小带在身边养大的皇子,一个是与她一母同胞再亲近不过的手足,他家阿姊遭受怎般煎熬,宋观尘每每想起都要痛到难耐。
这一世,他在恰当时机劝阻了当时仅在妃位的长姊,劝她尽管入宫多年怀不上龙种,也别慌不择路般随便抱来某个皇子养在膝下。
阿姊最终被他说动,听了他的劝,最后仅将出生不到周岁便丧母的七公主嘉怡接到身边教养,至于五皇子殷祺……哼,不值一提。
“想什么呢?”宋恒贞爱怜地轻拍他的面颊一记。
宋观尘召回心神,露出“吾家有女初长成”既欣慰又苦恼的表情,“在想啊,咱们嘉怡公主这么好,再过几年阿姊可要操心了,因为找不到足可匹配咱们七公主的儿郎啊。”他朝闻言有些懵懂的女孩儿眨眨眼,俊朗笑开——
“嘉怡别怕,舅舅会帮着把关,凡是想迎娶咱们东黎七公主的人,都得来跟舅舅打上一架,若挺得过十招没被打趴,也才有资格进级,你说好不好?”他这话把小小公主闹到脸蛋红扑扑。
嘉怡又腻进宋恒贞怀里,后者却是一脸好气又好笑地睐他。“阿弟又淘气了是不?哼哼,你还好意思招惹嘉怡,也不想想自个儿,都二十岁了还不肯议亲,宋氏长房的嫡子就你这一根独苗,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定下来?”
这是抱石头砸自个儿脚了,宋观尘心头一凛。
宋怪贞继续念叨。“阿弟虽领受了皇恩,封侯又建府,也得多想想咱们定国公府里的亲人,阿爹年岁渐高,身为嫡子的你总得快快开枝散叶才好,就更别提祖母了,老人家当真盼星星盼月亮的,就盼你赶紧成亲生子,将来啊,阿弟的儿子可承袭宁安侯爵位,你则接爹爹的定国公爵位,咱们宋氏一门才能稳稳当当的呀。”
关于他的婚事,长姊倘若揪住这话题不放,接下来会很不妙,八成皇后姊姊手中已列出长长名单,全是东黎各大世家或权贵高门出身的闺秀,就等着一个个提出说与他听。
不妙!
这“锋头”不避不行!
再难都得避得当机立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果不其然,他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以脱身。
好不容易寻到借口,他拜别了皇后姊姊,甫踏出风颐宫,一名其貌不扬的小内侍立即上前领路,那模样像是仅按宫规欲送他出宫门,两人走了一小段路,微弯着上身的小公公忽然低声道——
“七公主的近身侍术皆已按侯爷之意安排妥当。”
“公主与哪一个最亲近?”昂首阔步,出声却不见唇动,俊庞微透漠然。“今年最新一批考核选进的新侍卫陆彦松。”小公公迅速报上对方出身,“询州陆家长房三公子,年十六。”
宋观尘低应一声,脚步从容。“洵州陆氏……原来是芳弘郡主的夫家。”
“正是。”
“身分倒也匹配,十六嘛……一个八岁,一个十六?也还可以。”薄唇淡勾,“就让他们二人好好处吧。”
“小的明白。”意思是要多制造七公主与陆家三郎亲近的机会,当这只幕后推手。
小公公心领神会,尽管不甚明白宁安侯的最终意图,但他到底受过贵人大恩,贵人又保他日后尽享富贵,那他听话办事准不会错。
反观宋观尘,他仅是记取上一世的教训,未雨绸缪罢了。
若按上一世发展,正霖帝在位只余七、八年,他未再确立太子,而是写下传位诏书锁进盒中,驾崩后才在皇后与众位辅政大臣面前开盒宣读圣旨。
但如今五皇子殷祺并未过继到皇后膝下,离皇位根本是十万八千里,那……会是哪一位皇子被正霖帝写入传位诏书中?
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皇子,而是帝女?
翻开东黎国史,就曾有两位女帝登基之史事,其中一位还是正霖帝的太奶奶玥华女帝。接下来的七、八年间,如果帝王的目光能被一名比任何一位皇子都来得优秀的皇女吸引了去,那东黎下一任的继位者是否可能变成女帝?
任何事,皆可能发生。
毕竟他正深入其中,努力地让推波助澜,接下来朝堂的变化尽在他胸壑间,他将会尽一切所能,把所有一切皆导向对自己有利的一方。当初他宋氏一门能将五皇子殷祺推上王位,而今想扶持七公主为女帝,想来也并非太难之事,所以得未雨绸缪,在未来女帝身边埋桩是越早越好,趁着小小公主仍稚嫩天真,将人送去她身边长久相伴,若然日久生情,那便是她的一根软肋……
利用谁、操控谁,他毫无愧疚。
这一副清逸俊朗、光风霁月的外貌恰是他最好的掩护,美之物,人人爱,众人喜之慕之,又有谁能全盘看出他内心閺暗。
你知道什么?
你又自以为懂得什么?
两句怒中淬毒的质问忽在脑中响起,那是他的声嗓,试图掩饰什么……也像极度恼羞成怒,因此爆发,对那个看出太多、知道太多的女子爆发。
“……侯爷?”小公公见他蓦地顿住脚步,略感疑惑。
此际,前头不远处的一道月洞门忽起动静,来人未跨过月洞门,声先至——
“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要逼着我去?娘亲这样,张嬷嬷你也这样,本皇子虽未封王,到底也是父皇的儿子,为何还得顾虑东顾虑西,时时被你们推着往皇后娘娘跟前凑?”男孩儿的脆声夹带明显的不耐烦。
“小点声啊咱的小祖宗!主子和老奴都是一心为五殿下您着想啊,殿下您可不要……哇啊!”忙着出声劝慰的宫人老嬷嬷才跨过月洞门,老眼一抬,险些吓昏过去,双膝发软顺势下跪,颤着声道——
“宁、宁安侯……侯爷……老奴给侯,侯爷请安啊……给侯爷请安……请、请安……呜呜呜……”哭调都出来了。
被吓到的可不仅老嬷嬷一个,与嘉怡同年纪的殷祺吓得更是差点屁滚尿流。
他知道宁安侯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他还知道父皇特别看重此人,甚至可说喜爱宁安侯远远胜过他们几个皇子。
他也偷听过二皇兄和三皇兄他们暗地里痛批父皇偏爱的行径,恨得牙痒痒,但也不敢公然得罪宁安侯,只是拚命想拉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