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他颈部以下全被轻轻软软之物覆盖住,淡雅香气钻进鼻间。
他抵然张眼,发现身上盖着一件蓬松被子。
他先是瞪大双眼,紧接着美目细眯,因为身上这件被子的被套根本是用碎布拼凑缝制出来的,五颜六色,花花绿绿,七彩缤纷到令人……发指,简直比那种“纳百家之福”的碎布被还要厉害。
未等他出声,她冲着他冰冷冷的俊颜已先笑着解释——
“这条被子是民女闲暇时候将‘幻臻坊’里余下的各样零头碎布收集起来,再一片片缝接起来制成的,里边塞着弹得松松软软的棉絮,就一直搁在箱笼里没用过,夜里仍是冻人,还请侯爷将就。”
宋观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对应。
她怕他受冻,为他张罗,他内心生出窃喜之情,但又不愿她探知太多,怕面子要保不住。
他就是如此这般别扭,上一世到这一世,头一回有这般体悟。
苏练缇的心思没有他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柔声又道:“侯爷是民女的大恩人,见侯爷好好的,无病无灾,那样才好啊。”
敢情她待他好,全因他曾于她有恩,如此而已?
然而她所牵念着的那一世,他根本毫不知晓,完全无感啊!
宋观尘一下子又满腔不是滋味,才想刺她几句,却见她忙着拍抚他身上的被子,似想将拼布被面上的皱痕一一抚去。
他似躺瞅着她轻垂的面容,那样认真,那般虔诚,竟让他的心思蓦地飘到前世的那一夜,有一个她,那人亦是认真虔诚,眉眼温柔,手劲也温柔,那一个她与眼前这样的她面容重叠,表情一致,直击他的心。
他已然说不出话,却听到那样轻软的一句——
“好了,这样才齐整呢。”
瞬间如遭电击,完全不行了!
他一把握住那只在被面上挪移的柔荑,使劲儿一带,在姑娘家讶呼中把娇软软的身子扯向自己,和着暖被压在了身下。
实不知哪里又惹到他,苏练缇咽了咽唾津,鼓勇道:“侯爷若不喜这件被子,内寝木台里还备有一件,只是那已是民女过用的旧物……还是侯爷想回去了?毕竟这儿与侯府相较,定然简陋太多,怕侯爷要睡不好。”
宋观尘气息不稳,眼神如苍鹰瞰兔,既锐利深沉又跳窜火花,恨不得张口将她咬下,但这般“想咬她”的心情绝非因怒而生,却是饱含渴求,如久旱逢甘霖,如饥寒交迫之人终得一顿佳倾、一份热烘烘的暖意,令他几难把持。
他忽然放松,隔着被子半压在她身上,脸还直接埋在她颈窝处。“侯爷你……”
“本侯困了。”他打断她的话,轻掀的双唇似有若无碰触到她的颈肤,感觉底下那身子微绷,他恶劣地悄扬嘴角。
“侯爷困了那就……”柔软女嗓十分隐忍。
“上上世,你说你遇人不淑,终被辜负,所以重生后你未再婚配,是吗?”
“……是。”欸,好喘,没办法,她推不动他。
“你还说本侯有恩于你,姑娘特意来报恩的,对不?”
“唔……对……对吧。”算是特意报恩吗?她也不太确定,仅是目光一直追随他,一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什么也没做,就只在他被车裂曝尸之后去收尸殓葬,能为他做的事其实很少很少。
“好。”男子终于抬起头,但那一大把乌亮亮的青丝仍散在被子上、地板上,与她的发丝相叠相贴。
苏练缇忍不住又暗暗吞咽唾液,感觉一颗心快跳出喉头。
堪称绝世无双的白玉俊颜当真好看到让人自惭形秽,她避无可避地嗅到那一股独属于他的寒梅冷香,美之物人人爱,她也爱看美人,只是眼前这一位美人靠得也太近,她、她有些无法消受。
听他说好,她勉强想厘清到底好什么好,他低沉且坚定的声音再起——“既然苏姑娘是来报恩,本侯给你一个机会,就以身相许吧,如何?”今夜来这儿之前,宋观尘完完全全没有这般想法。
他想见她,于是来了。
他欲与她谈开,于是来了。
但此一时分,要她“以身相许”的话如此自然而然道出口,他内心震惊之余竟生出可耻的愉悦,好像自己终于找到一个把柄,打着“让她报恩”这个理由当大旗,堂而皇之亲近,甚至“占地为王”。
苏练缇怔怔然望着他好半晌,眸子都忘记要眨了,最后断定,这位大爷困到都说起梦话。
“侯爷莫要闹我。民女若然以身相许,那才叫糟蹋了侯爷。”她表情又带纵容,想着自己可是“大娘”、“大婶”等级的人物,才不怕英俊小伙子撩拨,遂软语安抚道:“好啦好啦,如果侯爷需要人形抱枕才能入眠,那拿民女来充当一下也无妨,能陪侯爷安睡,也是大大报了恩。”
语毕,她全身放松,由着他压制,双眸甚至闭起,一副准备让他抱着同眠的势态。
结果她耳畔便响起男人似乎又被惹怒的声音——
“哼,陪睡就算报恩吗?没那么容易!”
下一瞬,她身上陡轻,寒梅淡香不再盈满鼻间,他已翻下身在一旁躺平。
苏练缇撑起上身,略感头晕眼花,缓了缓才完全坐起。
见他赌气般闭着眼躺平不动,她实也无话可说,随手拉来暖被重新为他盖上,压好被角。
“望侯爷安眠。”轻柔得如喃似叹。
吹熄外间的烛火,仅留一小盏让她带进垂纱薄幕后的内寝。
坐在自个儿榻上,将两边床帏放落,她巧肩陡然一垂,重重吐出压在胸房间那一囤热呼的气息。
好烫啊好烫,她偷偷捧住脸蛋,都想用力揉脸了,看能不能把那害羞脸红全数揉掉。
心跳如擂鼓一般,还道自己是什么“大娘”、“大婶”等级,足可笑看一切,欸欸,原来“道行”根本非常不够……
第七章 民女不愿意(1)
不请自来在姑娘家的丝芝小院赖下来,宋观尘本以为自己将难入眠,他一向睡得少,上一世是那般,重生之后情况更糟,彻夜清醒的时候多了去,有时得靠喝得酩酊大醉才能将自己放倒睡沉。
他原打算静静躺着,等到回内寝间的人儿睡去,他再起身离开。
躺在细致木质地板上,随手都能逮到一颗松软枕子,或是枕在颈后,或是夹在臂弯里,又或是跨在膝窝处,竟然出奇舒适,加上暖被覆身,混着多种花味的淡淡香气很是好闻,彷佛也有宁神之效,令他胸中抑郁散去许多。
一室幽喑中,他仗着目力绝佳静静仰望这屋中挑高的天顶,所见的景象还留有几丝似曾相识之感,上一世的他便是这般安静躺着、看着,在她的穿针引线中慢慢合缝起……
受过刑的他肢离破碎、肮颜污秽,普通姑娘家怕是瞧上一眼都要恶梦连连,她待他却那样小心翼翼、那般温柔亲昵……她的对待既是果也是因,结成一条无形的缘丝,系住他今世重生的心。
而这一世,他用不着她来心悦他,她不求情情爱爱那些腻人的玩意儿,他更不求,只需她待在他身边。
他很自私地下了决定,要她陪自己过这一生。
所以得想想,该如何将她拐来……
还得她心甘情愿才好,如此难度更高了,但他非试不可……
再有……那个负了她的王八蛋到底是的哪一位?
可恶……若是让他查出来,他非整死对方不可……
那……究竟她对那王八蛋是不是真的还余情未了……可恶……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反正是脑子里转着一些有的没的,转到最后神识迷糊了,跟着就完全没记忆。
然后——
“侯爷……候爷快醒醒!你醒醒啊!”他渐已熟悉的女嗓在耳边不住叫唤,声音压得很低,颇着急似的。
“宋观尘!宋观尘你再不醒别怪我无礼了!”他两只耳朵突然被用力扯住,他浑身一贯,骤然张开双目。
瞬间映入眼中的是近在咫尺的鹅蛋脸,那秀美脸蛋白里透红,红得好像有点太过火,是被急出来的,他一愣。
他第二眼看到的是满屋子清亮亮的天光,透过精致格窗上的窗纸一大束一大束地照进,遍地迤遇,令那地板上的木钉纹路显得无比细腻,甚至隐隐催发出木头沉香……天,竟已天亮!他再愣。
“本侯昨夜……唔!”他嘴巴直接被姑娘家的小手给捣住。
没让他再作反应,苏练缇改而扯住他一条臂膀,立时想拉他起身,眼神拼命往内寝那边示意,急的一双杏眼水润润,惊得不轻。
就在此时,门外有小姑娘家的脆声传来——“师姊躲在里边干么呀?明明都起床洗漱过,却不见你出来吃早饭,师姊肚子不饿吗?还有,怎么连屋门都锁上?”
宋观尘立刻听出,那是她家的小师妹。
苏练缇边拉人进内寝间边扬声轻嚷,“没事儿,我、我是因刚才洗漱时不小心把衣裙弄湿一大片,换套干净衣物就会开门的,一会儿就好。”
方景绵道:“那……好吧,师姊你快些换好,是师父吩咐我过来知会一声的,今儿个织造署提督齐连大人要过来见识一下师姊那座“江山烟雨”绣屏,人已经在师父的采团那儿喝茶,再过一会儿就会移驾到你这儿。”
苏练缇是直到刚刚小师妹来敲门喊人了才忆起,织造署那位齐连大人突击般来访“幻臻坊”验收上寿用的贺礼,原来是在今日。
而依照她上一世的记忆,师父与齐连大人那边并非如小师妹转告的那样“再过一会儿”会过来,却是马上要到了。这也就是为何她急到满脸通红,忙着要把某位大活人侯爷赶紧藏起的原因。
宋观尘突然就突破了那道用来分出内外与亲疏的垂纱,进到姑娘家的内寝间,且不只如此,他还被推上女儿家的香榻,两边床帏迅速拉上,将他“关”在这漫着薄香的小小所在中。
“嘘!”香榻的主人迅雷不及掩耳布置好一切后原已退出,一颗脑袋瓜突然又钻进床帏内,食指抵在娇唇上朝他做出噤声动作,眼神有着满满哀求。
这是在求他呢。
他心情大好,伸手弹了她雪额一记,见她又撺眉又皱鼻,挨疼了却不敢哼声,表情竟好生可爱,于矩他大爷的心被大大取悦,挥挥手要她安心退下。
苏练缇回出内寝,快手快脚胡乱收拾一番,把男人的靴子一并藏好,才打开屋门,她家师妹还没来得及离开,师父花无痕已陪着提督织造太监齐连走进她这座小院子。“景绵,帮师姊迎贵客。”她定下心神,露出得宜笑颜。
“好咧。”小姑娘顿时精神百倍,蹦蹦跳跳地帮忙把两扇门大大打开,把几扇窗子也都推开,登时整个外间明亮清雅,通透到令人很容易忽略掉垂纱后头有什么样的景致。
苏练缇主动迎向师父以及齐连。
贵客到访,然这位贵客与“幻臻坊”关系非比寻常,与她家师父之间的纠葛更是让人雾里看花,却越看越想看。
每每瞧见她家明明已年过四旬却仍然清俊如昔的师父,与那位掌着织造署的提督大人立在一起的画面,干干净净、瘦瘦高高的两名男子,差别仅在她家师父的身长较对方略矮了些,肤色也更白皙了些……相处的氛围那是长久以来养成的,静好闲适,眼光相交间彼此会心一笑。
看着那样的他们,苏练缇心里头就不住地骚动,仿佛来了一群蝴蝶任性震翅,震得人都要脸红心跳,即是与她“幻臻坊”颇有交往的贵客,自是不用苏练缇开口,齐连已随花无痕将靴子脱下,还是花无痕顺手接过去摆放在自己的黑履边,这一脱一递、一接一放间默契十足,没让苏练缇或方景绵这两个弟子有“服其劳”的机会。
方景绵年岁尚小,还瞧不出其中细致之处,苏练缇则很努力地克制脸红,朝齐连微微屈膝一福,落落大方又不失礼数地将人迎进去。
不待她启唇多说,齐连一下子便被那座绣屏引去所有注意力,如同昨夜不请自来的某位侯爷那样,沉迷细赏般在巨座绣屏前伫足良久。
再有,此际门窗皆大敞,烂漫春光落在绣面上,投落、穿透、笼罩、镶嵌,竟把上头的“江山烟雨”闹出一种拨云见日甚至是云开月来之感,沉寂里藏着无数灵动,静谧中见大道通天。
对于织造署上寿要用的这座绣屏,苏练缇半点不担心,真要说,这已是她第三次绣出这面屏风,而这一世的成品又更精致,她内心无憾了。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在她记忆中亦清晰起来——
明日,织造署的人便会过来将绣屏运走。
再过十日,皇帝老儿大寿,百官进宫寿,织造署献礼恭贺,这座“江山烟雨”绣屏在诸多贺礼中大放异彩,显现出东黎刺绣工艺之高绝,令在场前来贺寿的外邦使臣们惊羡不已、喷啧称奇。
然后她会被皇上召见,龙心大悦的正霖帝会许给她一个心愿。
上一世,她把请求指婚的心愿改掉,跪请圣旨赐下令牌一面,让她能凭着皇家令牌请动太医院的大国手们为师父花无痕调理身体。
她家师父一直以来就有哮喘的毛病,以往仗着年轻还能带着她四处游历,如今年过四旬,身子骨真的较以往虚弱许多。
她上上世嫁进卓府,几年后师弟和师妹结成连理,师妹嫁鸡随鸡,最后亦随师弟回北陵定居,师父的病情便是在那时急遽恶化,待她知道时根本也无力回天。
这一世,她依然想求那面能请动太酱院御医的皇家令牌,保她家师父平安康泰。
齐迪这边果然如她所预期,从眼前的这一幕“江山烟雨”中回过神后,眼角都有些湿意了,连声赞好。
“好了,没瞧见孩子脸都红成那样?大人再称赞个没完,缇儿脸都要冒烟了。”花无痕浅笑温言,不近看的话,不容易发现眼角与嘴角的淡纹。
齐连笑着打趣儿。“本督就不信,有这般绝妙技艺的好徒弟,花先生能不骄傲不欣喜若狂?”
花无痕眼神流转,轻和道:“我自然是骄傲又欣喜,大人岂会看不出来?”
……得了。苏练缇决定直接脸红给两位“大人”看。
她不忍,也无须再忍,反正他们皆以为是过多的称赞才令她害羞脸红。
齐连这边很快下了指示,敲定明日一早便会遣一小队人马过来包裹撤运。
待两位“大人”离开丝芝小院,苏练缇在小师妹方景绵的帮忙下,摊开一块红巾将整座绣屏完全遮盖起来,眼不见为净啊,以防她再继续瞧着,动不动又想添进更多东西,需知“留白”亦是一门学问。
这件“江山烟雨”的绣作,至此终算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