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反应平静无波,说起话来不见起伏顿挫,诉着她与生俱来的缺憾,仿佛那是别人的事儿一般。
「失去最爱的亲人、面临死亡的无助恐俱……痛苦得想大哭、害怕得想诉苦,双眼却是干涸……哭泣,对我是种奢侈,我求之,而不可得,看见眼泪被如此贱待,我觉得很生气。」
生气?哪里有呀?表情一点都不像。
蒲牢只看见她张着大眼,眸中淡定,脸蛋宁静恬美,没有怒不可抑的迹象。
偏偏她越是不噎不闹,口气越发清浅,他越是看了皱眉。
两道浓眉剑眉,朝眉心收拢,堆成一个蹙结。
悴,心口那股火,从何而来?
莫名地,烧了起来。
听她说出那些话,像是有谁揪住他的心,往一大坛的酸醋泡进去,呛到浑身哆嗦,酸得发软,几乎冲上脑门。
「把那只雌泪蛟放出来!」蒲牢轰然回首,怒目相向,心里的闷气,完全迁怒在海站男人身上。
「唉???!放她出来?!」海站男人听了大惊。
这只泪蛟,花费他好大的功夫才捕获,赚了几天的泣珠收入,哪够本呀,起码得再卖个半年!
龙雕城与人间陆路不同,不能以相同律法规之,并非龙雕城毫无法治,而是海中种族太多太多,弱肉强食,他们可不兴那套「扶倾济弱」、「相亲相爱」的仁义道德。
况且,他对这只泪蛟娃儿还不错呀!喂最好、最鲜甜的食物,只要她乖乖哭、乖乖生珠,他可是将她当成祖奶奶供奉伺侯哪!
卖鲸豚乳的人,不也这样对待鲸豚?同理可证,他靠泣珠赚钱,天经地义。
「四龙子,您别听那只小女娃乱说!泪蛟帮我赚贝币,我也有付她工资……虽然只有一枚贝币啦……但、但我跟她是鱼帮水、水帮鱼,我没有贱待她,您要我放了她……我一家几十口鱼娃鱼孙,可怎么生活?!」
海鱿男人急忙辩解,要蒲牢收回命令。
全海市里,压榨弱小鱼种维生的,不单单他一只,怎么只找他麻烦?
左手边那摊,在卖钱卵,正对面那摊,篓子里全是海蟹,等着下锅。
还有还有,龙子也正在欺负「弱水」呀……
「叫你放你就放,你不动手,我来!」区区几根细细石栅,蒲牢不看在眼里,指头一弹,便能轻易震断。命令他,是看得起他!
「我放……我放……」海鱿男人不敢劳龙子动手,谁知道这一动,轰垮的会只有石栅,而不是连他的店铺、他的脑袋,也给打成粉?!
不想因小失大,只得合泪乖乖听话,打开栅门,放出美丽泪蛟。
泪鳞一获自由,立即缩往蒲牢身后,视他为依靠,躲看不敢出来,一颗颗泣珠仍不停歇,由她眸间坠下,滚落海间,海站男人心里抽痛,捡抬泣珠当做补贴。
蒲牢偷瞄红枣。
她脸上没有流露出喜悦或赞赏,依旧淡看一切。
这女娃真难讨好,不都照着她的希冀,把泪鼓给救出来了吗?干嘛连笑一个也没有?!
咦?他刚刚在想什么?
讨好?
他,讨好她?
对呀,她又没开口要他多事,没求他救泪蛟出来。
是他自己猜想,这么做,她应该会开心、应该会恢复光彩笑容……
看见她敛起轻笑,连他都跟着笑不出来了。
自己在发啥怪病呀?
「谢谢龙子……谢谢四龙子救命之恩……」
泪蛟姑娘的频频致谢,唤回蒲牢的注意,在那之前,他一双眼睛全盯住红枣,压根没去瞧泪蛟姑娘半眼,连海站男人啥时收摊走鱼,他也没理睬。
美人嘻泪,这回落下的珠泪,滑过含羞带笑的唇角,红霞飞布,双腮艳丽。
「倩儿无以为报,愿终身伺候龙子,为奴为婢……」标准的以身相许,管你要或不要。
「不必!」蒲牢毫不客气,想拒绝就拒绝,不弯弯拐拐,不做委屈自己的蠢事,管他会不会击碎少女芳心。
他不需要奴媲在身边碍眼!也讨厌耳畔有人唠叨!尤其,还是动不动就哭的泪鼓一族!他敬谢不敏,滚得越远越好。
「求龙子不要拒绝倩儿心意……倩儿想报答龙子的大恩大德……」美人盈盈跪下,仍是落泪,泣珠纷纷。
「我又不是为了你——」海市里,司空见惯的买与卖,他从不插手,此次会反常,是因为——
蒲牢的眼,又瞧向害他「反常」的元凶,而「元凶」那双黑灿分时的眸,带有旁观的趣然,看着他与泪蛟美人的互动和对话。
她一定误会他多乐意、多希望,接受泪鳞报恩!
该死,他不想……被她误解。
「你的恩人不是我,是她!要卖身报恩,也是报答她
蒲牢指向红枣,迅速撇清,不想和泪蛟扯上恩情。
红枣摇看蟒首,「单凭我之力,那位鱼老板决计不可能放人,是你一句话,加上龙子身分,让才泪鲸姑娘获得自由,这个恩情,归你不归我。」她很有自知之明,不去争功。
她没有救人的力量,海站男人亦不会听她之言,没有蒲牢,泪鲸美人现在仍受囚于石栅内。
她吃惊之处,在蒲牢会如此干脆,拯救弱质少女于水深火热,令她反应不及。
她本以为,自己必须花费更多功夫,才能劝说蒲牢出力。
毕竟,他原先的态度,丝毫不觉得海站男人何错之有,脸上不见同情弱小的神色。
一转眼,他却喝令海站男人放人,态度王变,连她也讶然,暗暗猜想,他被啥怪东西附身了?
是突然发现,石栅内的泪蛟姑娘美若天仙、楚楚可怜,触及男人内心的柔情面,忍不住想当当英雄,营救美人?
「是呀是呀……若非龙子大人,倩儿不可能得救,倩儿感激姑娘仗义直言,但靠姑娘是不够的……」很明显,比起红枣,泪绞美人更想对蒲牢报恩
「要不是她开口,我才不会逼海站放你出来!」蒲牢虽对泪蛟说,眼睛却直盯着红枣。
「我?我好像还没开口提出要求……」红枣不记得自己说出「请你救她」或「做做好事吧」,诸如此类的请托。
「-一我就是知道你一定会要求,先做起来放。」蒲牢两条粗臂往胸前一环,犷脸高仰,一副「大爷我未卜先知,怎样,不行吗?!」的高傲。
最好这种事,能先做起来放。
「四龙子……无论您是无心插柳,抑或是施恩不望回报,您救了倩儿,是不争的事实,倩儿一定要报恩——」泪鳞美人芳言来歇,蒲牢两指拈来,揩走滚落的泣珠一颗。
炙烫指腹,碰得美人儿粉腮鲜红,又羞又喜,以为他舍不得她哭。
「这颗泣珠算是报恩,我收下了。」所以,可以滚了,不送。
东西马上转手,长指轻弹,泣珠落到了红枣掌心。
「四……」泪蛟美人错愕不已。
「再哆唆,叫那只海鱼把你关回去!」蒲牢恶声恫吓,脸上布满认真。
怜香惜玉,这四字,他不知道怎么写!
泪蛟美人闭上粉唇,不敢再说。凶神恶煞的蒲牢,连男人都会怕,况且是嫩生生的小女娃。
「你吓到她了。」同属「嫩生生小女娃」的红枣,却毫无受惊害怕的迹象。
「吓跑了最好,少来烦我。」蒲牢头也不回,拉看红枣就走,远远抛下泪鲸美人。
「那么美的姑娘,怎么舍得对她凶?」
「哪里美?!」他看不出来,光看那些泣泪,浑身难皮疙瘩全立了起来。
「我在陆地上,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
这是实话,由同为女性说来,更具说服力。
泪鳞哭泣时,梨花带雨,i」弱娇柔,谁瞧了,都想怜爱珍惜。
蒲牢应话应得很顺畅,直线思考,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哪会没有?我看来,你比她美多了——」脑子与嘴巴,瞬间,停顿住。
你比她美多了了了了了……
那张正仰觑看他的脸蛋,小小的,粉粉的,好像泛起一层薄光,在海潮中,染上晶莹的蓝,吹弹可破一般,柔嫩。
她眉清目秀,是顺眼的美,与海里雌氏人全然不同氏人的美,很直接,第一眼便觉璀璨炫目,绝艳亮丽,近乎毫无瑕疵。
相较之下,咋见她,评价给个「不差」就很了不起,离惊艳远得很。
然而,越是细瞧,越逐步发现,她的「不差」,实际上非常多。
她的眉眼生得极好,黑瞳炯炯,白仁雪洁,晶亮分明,鼻梁小,却直挺,脸庞线条柔软如蛋形,圆润且优美的弧线……要——数出她的部分,不难。
他真的认为,她比任何一只雌泪蛟r都要精致、更耐看。
嗯……他的南美观向来异于众人,只管女人强不强悍,不用麻烦男人保护,在他眼中,强,即是美。
偏偏,她也不高,也不壮,娇小玲珑,仅仅那么一丁点大……他仍是觉得她美。
她浅浅笑着,安慰内疚的镇民们,那样温柔,很美。
她宁静端坐,任由大姐大婶为她盘发扑粉,那样沉稳,很美。
她跃下怒海,往他的方向坠来时,长睫轻闭,笑颇和缓安详,不见一丝怨或恨,神情平恬,很美。
他竟然把每一面的她,全记得这么牢……
每一面的她,皆美。
第5章(1)
收回前言。
她在他眼中,也不是没有丑得时候。
最丑的她,就属此时此刻一返家的冰夷,特地为她带来整叠医书,树立记载海中万物的医学知识,投其所好。
果然,红枣兴致大起,和冰夷有说有笑,两人研讨起内容,聊得起劲、聊得他没半个字听得懂。
她朝冰夷灿笑,认真听冰夷解说,书内哪种鱼的习性、穴位、用药注意,他不时额首,不时发问。
蒲牢仔细扳指计算,非常的仔细一她和冰夷的对话,已经远远超过他与她在海市的全部加总,五句,不,六七八九十……还飞快增加中。
「你穿这件绿全削良好看。」本在解说着「鳞」的构造,冰夷却突然冒出这一句,眼神赞赏,毫不扭捏。
红枣身穿蒲牢掏钱为她采买的新裳,鲜绿可爱,像枝新芽,肤白肉嫩。
长发拜青蟹店主之助,给成海城正时兴的「双鳌髻」一仿以蟹鳌,双边扎出结实鬓形,再缠上与绿捎带。
蛟峭软软,飘飘欲飞,海潮波动下,更是活湍好看。
「谢谢。」红枣腼腆一笑,不习惯被夸。
况且,蒲牢对她这身新裳、新发鬓,没有任何评论,仅有淡淡一「嗯」,后头到底是要加上「嗯,还过得去啦」,或是「嗯,再努力打扮,也是这幅摸样」,都很有想象空间。
这让她认为,自己的摸样,不过尔尔。
冰夷率直的赞美,她视为客套,回以浅笑。
我也知道她穿起来很好看,还用你多嘴?!蒲牢冷哼,悴声合糊,咬着牙关。
认识冰夷那么久,第一次感觉,冰夷如此惹人讨厌!
真想抡起拳,往那张笑到快滴出蜜汁的俊颜,用力挥去,打得他面容扭曲!
「对了,这罐药丸子你收下,一日一颗,能助你舒缓在海中的诸多不适。」冰夷递给他一小盅石坛。
「她在海中哪会不适?!你质疑我的术力?!」蒲牢很有意见。
他可是密密牢牢地将她整个人包覆起来,滴水不漏,不会让她有分毫损伤,怎还需要药丸子的辅助?!
「不是质疑,是确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红枣不起意外,在如此深海之中,术法稍有差池,她会被压得五脏俱破,那可不好。」冰夷回道。
喂喂喂,会我话时,为什么看她不看我?!
蒲牢正想嗤问,随即又被冰夷话中某个称谓所震,不由得眯细眼眸。
红枣?!
啥时开始改口,去掉「姑娘」两字?!
叫得未免太亲亲热热!
「这药是?」红枣打开坛盖,里头一颗一颗鲜红色,仿佛新鲜鱼卵,晶莹剔透,拈了一颗入手,弹性十足,颇具韧性。
「亲水丹,专为非海中族物所炼制的药,食下一颗,便能维持整日在水里自由呼吸。」冰夷轻声解释。
「世上竟有这么有趣的药丸子……」红枣小脸灿亮,连忙追问丹药成分,果然生自医者世家,对于药与病有莫名的偏好,一听见前所未有的药物,眸子闪闪晶灿。
冰夷乐意为她解惑,滔滔不绝,有问必答,嗓音放得既轻、又柔,带点淡淡笑意,声音教人酥麻。
另一道响吼,打破那方融治氛围。
「喂,去煮海栗大米,我饿了。」蒲牢粗狂扬声,粗壮的长腿交叠,支颐托腮,神态吊儿郎当,觑向两人的眸,眯到不能再细,本就狞野的五官,加添了一股狠劲,全数针对冰夷而去。
对,他就是在支使冰夷!
「待客之道,让客人饿肚子是最大忌讳吧?」蒲牢撇唇,撇出一脸鄙夷,皮肉都不笑,
「有闲卖弄风骚,不如去煮几道好吃的,喂饱我的肚子!」
冰夷瞄他一眼,又挪开。你哪里像客人?翻我家橱柜,吃我家零食,进出我家,如入无人之地,比主人更主人……
很明显,冰夷眼中之客,只有红枣,而非蒲牢。
经蒲牢「提醒」,他才惊觉,饿看柔弱娇客了,真该打,赶忙向红枣送上谦笑,温柔无比。
「聊得太尽兴,欲罢不能,红枣,你饿了吧?我弄些草手好菜,让你尝尝。你先坐这儿。读读医册,哪里瞧不懂,或是想知道更多详解,用过膳后我再——替你解说。」
「好。」红枣秦半精神全落在医册之间,看的很认真,合糊应声。
冰夷一入厨房,蒲牢下一转瞬,窜到她面前,一把拖着她跑。
她反应不及,连人带书被他半拉半扯,带离冰夷的螺屋。
「你要带我去哪?」红枣出声询问,吃力追上他的步伐,他走得好急,像要甩开身后恼人的麻烦。
「填肚子!」他头也不回,只有嗓门浑厚的答复她。
「冰夷不是正要去煮?」
「我突然不想吃他煮的!」口吻逼近任性。
「那为什么要拉我一块儿出来?我满想的……」蒲牢不想的话,可以自行离席,针对医册,她还有不少问题能请教冰夷。
「想啥想?!」他恶狠狠瞪来,童横又不讲理。脚步停下,和她对峙,那姿态真像质问妻子的丈夫,只是他自己毫无察觉。
他先是冷笑两声,「你跟冰夷……很有话聊嘛。」口气绝对不似闲话家常。
红枣默不作答,只是疑望他的脸。
他有一种……「你敢点头,我就扭断你的颈子」的恶霸决气,虽是假想,但她聪明地保持绒默。
又是几声冷笑,同样来自于他。
「跟他聊的句子,赢过今天整个下午和我一起逛海市的加总,足足胜出七十四句!」他很认真计算!一句一句,都仔细数出来!
对!就是四十七句!
「……你连这都算?」她很惊讶。惊讶于……他的细心,还有,小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