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牢越看越刺眼。
「喂喂喂——」指节在石桌上敲敲,力道已有控制,否则薄薄一张石桌,早给敲居粉末。「聊起来啦你们?!」
怎样?!两人相谈甚欢,到达忘我境界了吧?
他们欢,他可不。
把他蒲牢当灯柱,摆看好看?!
「我们聊的话题枯燥无趣,四龙子不会有兴致。」重点是,也听不懂吧。冰夷很不给面子,脸虽带笑,话,可一点都不甜。
蒲牢冷冷貌他,「你,最好还有闲工夫在这里瞎聊,魟医交代的炼丹工作,可以因为聊得太尽兴,就摆一边放给它烂?」口气风凉。
一经提醒,冰夷才注意时辰。
确实快迟了,魟医盼咐的「凛华丹」,数个时辰得掀开炉鼎,将炉内热气驱散。
眼见下一次掀炉时间将至,再闲话家常下去,他就要惹麻烦了。
「我先赶去药居,『凛华丹』出差错,魟医会片了我去测鱼锅。」冰夷神情依然从容,收拾自己碗盘的动作,明显加快。「你们继续吃……或者,红枣姑良要随我一起去药居,我们两人一路上,边走边聊——」
冰夷提出激请。
「她不去!」独断的拒绝,来自蒲牢。
「好好好,别瞪我,不拐她去就不拐她去。」冰夷双手做出投降状,心里暗笑,表情装无辜,「我本想,掀完炉鼎,再带她去海市逛逛,买些衣裳……」
红枣身上所穿,是冰夷翻找出来的旧衣,尺寸过大,月要带缠绕数圈才勉强固定,不过套在她身上仍显松垮,颇有娃儿穿大衣的逗趣样。
「你快滚吧。」蒲牢皇不客气,用藻团「送」他出门。
迎面丢来的食物,冰夷摊掌接住,打算带看路上吃。「谢啦。」
这一次不走可不成了,丹炉在等着他呢。冰夷摆摆手道别,拂动鱼尾,游出螺屋,赶忙去办正事,留下蒲牢和红枣,两人四目相对。
「快吃呀。」蒲牢不像冰夷细心,会为她布菜卷鱼片,他直接整盘推到她面前,催促她吃下肚。
悴,冰夷一走,她的笑容收敛,眸光浅淡了,面对他,就是另一副模样!这女人真是……
有了冰夷先前的示范,她大抵知道如何搭配材料,自行动手,填饱肚子。
她胃口不算太好,加上昨夜睡得不舒坦,手臂和肩颈隐隐作痛,连带咀嚼时,多少带动肌肉牵扯。
那微微的酸软,教她难以忽视,确定吃了五分饱后,便不再进食。
「吃饭了?吃饱就走吧。」蒲牢抹抹手,起身。
走?去哪?
她的迷惑眼神,正这么问着。
蒲牢下颌仰高高,垂敛的眸,像貌视人一般,她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他口吻凶凶的,仿佛嗤哼:
「带你去海市,买衣裳。」
海市,海底市集。
原来……海之深处,也有这样的地方。
眸儿舍不得眨,在眼前绮丽光景上,不断来回。
忙碌的鱼群,游满海空,仿似过境飞鸟,银亮鱼身正一闪一闪,烁着七彩鳞光。
鱼群底下,更是精采热闹。
五颜六色的珊瑚为棚架,海草是幌子,崎岖多洞的岩块便是一处铺子,贩售之物更是琳琅满目——
陆路时常可见的蛆叫或小鱼族繁不及备载。
当然,一般的吃食和衣着、号称喝下一罐,便能在较鳖眼前隐形的神水、勤劳认真,最适合买回家当鱼奴的清洁小鱼、代步专用的巨大驮虾这儿也有,更有人往返海陆,带回人界出产的维罗绸缎、各式小吃、姑娘首饰,售价令人咋舌,显得乏人乏鱼问津
倒是出自海底城民之手,精心织造的捎,生意兴隆。
其中,以鼓人所织之峭,色泽浑然天成,似晚霞,仿湛洋,若翠叶,不靠繁琐绣功取胜,而是致柔质地,最是上品。
「给她挑几块布,裁些衣裳。」
蒲牢打断正鞠躬哈腰,恭迎他大驾光临的裁峭店店主滔滔不绝的诌言辞。
他领红枣入内,将人交给店主,逞自落坐石椅,喝着鱼仆递上的茶沫。
裁峭店的店主,是只雌青蟹。
此刻,以精明俏艳的徐娘模样招呼客人,只是双手持剪的姿态,仍不改蟹鳌本色,随她说话之时,手剪喀喀作响,不时夹夹合合。
「是是是,马上办!马上办!」青蟹店主婀娜步来,月要肤招摇生姿,在红枣面前站定,手一翻,木匣内,各色的峭裁成掌心大小,方便客人翻览、挑色。
「姑娘喜欢哪种颇色的捎 」?我这店虽小,色系齐全,织峭的鼓女手巧心细,每匹峭皆是,!」血结晶,海市里,我自谦第二,可没鱼敢说是第一。」
「……都好」红枣没有特别偏好的颜色。
「绿色。」蒲牢插上嘴。
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一身的绿,嫩得像新牙。
他对那时的她,记忆太深刻。
「绿峭好,四龙子好眼光!果然是龙雕城英勇威武、睿智无双的龙主之子,龙雕城有了您,才有今日富足安康,我们敬爱您、我们崇拜您——」开口五句不离阿谀,是城民的习 惯。
奉承话完毕,才会进入正题。
「瞧瞧这匹,软丝如云,虽是绿,由深而浅、光影层叠,有数十种变化,一层峭料是嫩青,两层峭料则变碧绿,三层又是全然不同,衬着姑娘肤白肉嫩……嗯,好看,真是好看。」店主取来
一匹绿销,在红枣身上比画,自个儿一逞额首,自吹自擂。
「就这块,量吧。」蒲牢也觉得合适。
店主得令,俐落为红枣量身。
「何时能拿?」蒲牢问,随手翻翻峭料木匣。晤,红峭也不错,她先前穿着大红喜服,丝毫不逊于绿裳,鹅黄?没见她穿过,值得挑战……
「四龙子带姑娘去海市逛一圈,再回来农裳便完成了。」她的裁峭店,可是出了名的交货快又好,屋后一整排八爪鳗女,随时备战,等看开工。
「好,我晚点来取。」顺手把木匣递给青蟹店长,长指刷地滑过:「上头两件上好的捎料,也全按她的身形,各来一套。」说完,大方付清货款。
「谢谢四龙子!」店主眉开眼笑,恭送贵客出门,连串的诌词,麻利得像顺口溜,蒲牢他们走后良久,还能听出店主歌颂看「龙骸城不能没有您……」,余音缭绕。
红枣觉得新奇有趣,轻轻笑出声。
第4章(2)
蒲牢莫名其妙,盯看那张淡淡浅笑,因而明耀起来的巴掌小脸。
「笑什么?」
她眉眼轻舒,神色轻松,跟在他右手边,缓缓走着,并且好奇张望,对于所见一切感到新鲜。
「你们这里的人……嗯鱼虾,表达敬意的方式,好直率。」狗腿得那么理所当然,巧妙地融入日常生活的对话之中,在外人耳里听来,有些突兀,有些好笑,但他们似乎颇习惯,而且,熟练。
「这有什么好笑?听久了只觉得烦。」蒲牢撇撇唇。
谁喜欢逛起街时,想尝些路边小吃,还得先接受一长串歌功颂德?
听完,连胃口也没了。
「乍听之下,虽觉他们太过夸张,可又不让人感到虚情假意,看来,是真心诚意的。」
瞧,才说完,马上有位驮壳的龟爷爷,手捧一盘串物,健步如飞,送至蒲牢面前。
「四龙子,这是我家孙媳妇新创的菜,请您尝尝……」龟爷爷笑容诌甜,脸上皱纹越发地深,双鳍互搓。
蒲牢接过,龟爷爷又殷勤地道:「若有荣幸能获龙子青睐,这新菜将成为我们龟家的传世之宝,几十代几百代,源源不绝流传下去……要是龙子喜欢,不知能否商借龙子威风雄壮、响亮好听、如雷贯耳的好名儿,用来帮新菜取名,给它响当当的美名——」
「后头的废话,省掉!」蒲牢光看龟爷爷嘴一张,就知道后头还有更多的馅媚话,等着冒出来。他面目冷狞,恶声阻止。
这号神情没吓跑龟爷爷,龟爷爷乖乖闭嘴,依旧眸亮笑甜,希冀地看着蒲牢,静候龙子品评。
她轻易能看得出,他们喜欢他。
即便他长相狠厉,眉不慈目不善,但也只是外在吓人,他们认识的他,并不可惧,才会一个一个,被他吼了,斥了,仍旧积极靠过来。
他就是那种嗓门很大,却吓不退熟知他本性的人们……
三字形容,纸老虎。
蒲牢拿了一串给她,其余两三口便吃个精光。
「不错,是鳗串。」他说给红枣听,让她知道手里串物的食材为何。
「对对,鱼刺全给挑掉了,蘸上甜酱,烤到焦香,我们想叫它『蒲烧鳗,全名是『蒲牢龙子亲尝,品质保证,烧烫烫热呼呼之美昧烤鳗串』……
取龙子威名一字,以兹纪念……」龟爷爷一脸祈求,嘴里有好多奉承的句子,想忍,又忍不住,痛苦地唇角微颤。
「准了准了。」蒲牢大刺刺的,没禁没忌,不介意名字变成商品。
龟爷爷欢呼一声,连连道谢,赶忙去挂名贩售,奔回巨大沫泡里,沫泡阻隔了海水,里头架起几座烤炉,正烤着数十串的鳗。
「你……很受爱戴嘛。」她做出结论。
「嗯?」他回过头。
「初见外表,以为你应该是凶狠高傲的人,城民见着你,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动辄得咎,触怒了你,实际上,你在他们眼中,是极好相处的主子吗?」她小口咬下鳗串,唇上濡着褐色酱汁,她伸舌,吮去酱汁。
「我哪知道他们眼中,我是怎样的主子?!」这种芝麻小事,他不会浪费精神去思索。
他现在思索的是……她手里那串鳗,比他方才吞的,还要好吃是不是?!
他听见自己咽唾的咕噜声,随她探舌吮酱,随她张口咬鳗肉,他喉结起伏,目光恫恫,看她。
「……你要吃?」她以为他的炙烫眼神,是针对手中那串……蒲烧鳗。
沾有甜酱的小嘴,微微启合,甜甜的嗓,问着:你要吃?
吃什么?吃蒲烧鳗?还是,吃她?
后者竟然比前者……更教他期待?
蒲烧鳗的滋味,他已经尝过,所以诱惑力不及她来得大?
他正要用力点头,并准备倾身上前,去擒获抹满甜酱的红唇,吃她……
蓦地,她手中的鳗串塞到他掌心,红枣拢提宽松的衣摆,从他身旁跑开,他反应不及,回过神时,她已经跑得您远。
「你要去哪里?!」蒲牢吼吠响亮,在海市里回荡。
想逃?!
他转身追去。
在茫茫大海里,她以为她能逃往哪去?!
凭她一只小小人类,没靠他的法术,别说是潜水,想在如此深沉的海中毫发无伤,根本不可能!
一个不小心,兴许就被藏匿暗沟的大鱼怪,一口吃掉了!
他急于追赶,她脚步却在前方停下。
原来是要逃,而是看见海市一偶,正进行的一项买卖——
「快住手!别这样!」
红枣斥着浦子内的店主,要他停止手边行径。
店主是只海姑,鱼首人身,口部一对长须,不住地抖动,此时鱼眼睦圆,朝她望来的眼神,很是凶恶——不过,差蒲牢一大截,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害怕。
「小姑娘,老子在做生意,要嘛,拿贝币来买,不要就闪边去,别在这里瞎嚷。」
海鱿男人口音奇特,每说一字,语尾附上吐泡声,啾哆嗽哆地。
「你明明是在欺负她!」她控诉着。
红枣所见,是海站男人囚禁一名女子,女子年纪轻轻,面容妓丽,水汪汪的眼眸,秋水敬艳,蕴合千言万语,唇不点朱红,粉嫩依旧。
她身姿骋婷,胸盈腹细,存弱得好美,下身不是匀称纤腿一对,却是鱼尾。
若在陆路,当属倾国倾城之姿,莫不教人细细怜着、爱着,哪舍得如此待她?!
「胡说!我哪时欺负她了?!」
海站男人浓眉扭曲,几乎要皱成一团凌乱。
「你方才暗拧她的膀子,很使劲,故意拧哭她!」她瞧得一清二楚!
是的,美丽女子正幽幽落泪,眼眶一片迷蒙,水雾凝聚,在眼角蓄积成泪,睫儿轻颤,珠儿随之重坠。
本是无色无形的泪珠,离了眼眶,一抹晶莹的白逐渐浮现,越来越浓郁,滑到脸颊时,透时已经乳白,坠下脸庞后,水珠化为真珠,一颗一颗,落入她面前的石盘。
里头,早堆了数十颗。
「她不哭,我哪来真珠卖?!」海鱿男人凶巴巴吼回扶持,再将红枣从头到脚瞄过一遍,啧啧有声:「难怪??……不是龙骸城的氏人嘛,才会大惊小对,在我摊位前哆咬——去去去!走开!别档我做生意!」
说完,海站男人直接赶人,大手一挥,就要落在红枣身上。
粗鲁的推劲,被蒲牢拦下。
蒲牢一记眼神,冷冷瞧去,海鱿男人气势瞬崩,整个人突然渺小起来,站在高大的蒲牢身旁,懦缩胆怯。
「四、四龙子……」海鱿男人呐呐喊道,蒲牢并不理睬,眼中只有她。
「你跑这么急,就赶着来看泪鲸生珠?」蒲牢双臂环胸,晚她的眼神,像取笑她的见识浅薄,大惊小怪。
「泪鼓?」原来美丽的人鱼姑娘,名唤泪鳞?
「落泪成珠的一支氏人族系。」在龙骸城里,算是有名的种类。
泪蛟族的珍稀,在于泪水值钱,与蚌类养珠不同,蚌珠旷日费时,数年育一颗,泪蛟真珠显得便利易获,只消泪蛟一哭,洋珠便可成形。
泣珠材质虽不及蚌珠扎实,珠体大小、色泽,却较为统一,适合大量磨制粉末,或是缀饰于衣物上头。
有些商人脑筋动得快,捕获泪蛟一族,直接在市集贩售泣珠,现场观赏泪蛟落泪表演,嘘头大,卖真珠的生意更好。
「为了获取真珠,便逼她一直哭泣?」红枣难以置信。
「这是泪蛟族的天赋呀,也是他们最大用途吧。」干嘛一脸气呼呼?又不是他蒲牢购给泪鲸族这种本领,害他们遭受商人觊觎。
虽然,他一点都不觉得凝泪成珠有何惊喜,不过是硬化的泪水。
动不动就掉泪的家伙,他觉得烦。而泪鲸一族,无论公的母的,总是在哭。
「这不叫天赋,更不是用途,能让泪水变成真珠,不代表必须沦为禁裔,失去自由,逼着哭出一颗颗真珠。」红枣反驳。
嗓音虽不闻强势,字字既轻且柔,小脸上,一派认真。
她又说道:「哭泣,应该是为喜悦、为悲伤、为难过、为心里那一丝的真情流露而哭,不能变成买与卖……」
「哭不出来的你,跟人家懂什么哭泣的大道理?」蒲牢话中不存恶意,只是口直心快,没经过脑子思索,便率性而说。
一副老前辈的口吻,让他想笑,分明就是个嫩娃儿,老成啥呀?
红枣静静闭上嘴,望向他。方才,还为泪蛟而忿忿不平的脸蛋,退去所有神色,淡然若水。
这是什么眼神呀?!他又没说错话,她本来就哭不出来,没有眼泪,是她自个儿说的呀——蒲牢被她瞧得浑身不对劲,如果她眼神凶恶些,瞪他貌他鄙视他,他还不会这么……室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