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伴随着冷风沥沥而下,浇灌着一城的萧索。
荒僻的城郊,破败的酒肆孤零零立在大道旁,凄风冷雨中,酒旗猎猎飞扬。
酒肆的伙计已不知是第几次望向座中的客人,目光中混合着好奇与惊异,然而,却不敢细瞧,每每一触之下,便急忙调开视线──做伙计多年,见过的人各式各样,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些客人是得罪不得的。
七八个高壮的汉子,皆腰配兵刃,而被拥在正中的男子,衣着华美,却气息冷厉。
是江湖中人,而且是最惹不得的江湖中人。
有了这个自觉,伙计也就乖乖地守在柜台边,他们不唤,他便不打扰,省得无意中得罪了谁,到时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坐在正中的男子,始终不言不语,手握酒杯,却不饮,只是以沉沉的眼眸望着乌云密布的天际,面无表情。
真是个怪人呢!伙计忍不住想。如果不是身上太浓重的杀伐之气,他看起来更像个世家子弟。
风雨中,远远传来空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随之慢慢出现在视野里。
马车到了酒肆门口,只听车里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辨不清男女。“十三,到了没?”
车夫勒住强绳,漠然回答:“到了,小姐下车吧。”
他跳下马车,打开车门,迈出来的,是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妇人。
正要迎上去的伙计愣了一愣,听方才的声音,他还以为是一个年轻姑娘。
然而,那妇人下车后并不立刻进门,而是打开伞,伸手扶着车门,似在等候。
片刻后,马车内伸出一只手来,随后,一个一身青衣的青年扶着妇人的手,慢慢地跨下车。
伙计这才了然:想必这位公子才是主人。只是,为甚么车夫会叫小姐?
车夫将马车赶到棚架下避雨,一行三人进了门。
才跨进门槛,就见那青年捂着嘴一阵咳嗽,一旁护着『他’的中年妇人见状,忙递过帕子,口中叨念着:“小姐,看看你这样子,病还没好,就不要出门嘛,偏要在这个时候出来……”
半晌,青年停下咳嗽,脸色带着病态的潮红,笑道:“婆婆,我这一年到头有几天病好的?等到好了,这事情也不用办了。”
“那也别挑这种天气出门呐,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说话间,几人已挑了处角落坐定。
伙计忙上前招呼:“几位客倌,请问要点甚么?”
青年整了整衣袖,道:“天冷,喝几杯暖暖身子吧。”
听到‘他’的话,另两人都是手上一顿。车夫取下斗笠蓑衣,露出极为年轻的脸庞,警告似的开口:“小姐!”
妇人也瞪着『他’:“小姐,这几日你正咳着,还喝甚么酒?”
说罢,转头来吩咐伙计,“热一壶茶来,水一定要干净,茶不能太浓,再要几碟素菜,一条清蒸的鱼,菜做得松软一些。”
“是,马上来。”几次听闻两人唤那青年小姐,伙计的眼光好奇地落到‘他’身上。
一身没甚么修饰的袍子,只在襟口处绣了些许菱形花纹,布料虽是上佳,但也不见得多华贵,身上更是连件饰物也没有,面庞倒是白净清秀,看起来是个秀气的公子。
第一眼望去不觉得如何,却是愈瞧愈奇怪。转身去厨房的一路上,突然灵光一闪,不禁“啊”了一声。难怪那两个仆从一直叫着小姐,那青衣公子,分明就是女子之身。
一个男装打扮身子带病的姑娘,身边跟着两个有些奇怪的仆从,再加上周身侍从环伺、一直坐得纹丝不动的男子,今日来的客人,好像有些奇怪。
“咳咳咳咳!”耳边又传来咳嗽之声,侧旁的华衣男子眼波动了动,似是不经意地略微偏过视线,投到时不时咳嗽的男装女子身上。
她显然并非刻意扮作男子,所以衣袍随兴,并不掩饰,两个仆从也直接唤她小姐,想必穿男装只是为了行路方便罢了。然而,她一举一动都无女子之态,若不留意,倒也可能认错。
细细瞧去,这女子面容清秀,眉目舒远,看来颇为顺眼,尽管身子病弱,唇边却一直含笑,笑容中带着三分温和七分懒散,顾盼间不经意流露出悠远和清逸,使得并不如何美丽的容颜隐隐散发出光彩。
他微微敛容。这样的女子,会是甚么身分?并不特别出众的容貌,豁达懒散的举止,风吹欲倒的病体,隐隐流露出凛冽气息的眉目……这个人是矛盾的组合。
而且,会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办事,未免怪异。
“小姐喝茶。”
青衣女子停下咳嗽,接过茶杯,笑道:“这种天气,若是喝上一杯温热的女儿红……”
“小姐!”她话未说完,两个仆从都开始瞪眼。
她只好无奈地笑笑,妥协:“好啦,我喝茶。”心里暗暗嘀咕,她怎么好像带了两个老妈子出门?
放下茶杯,以手支着下颔,似是百无聊赖地四处乱瞧,一双略微迷离的眼扫过前方装束严整的一干汉子,唇畔突然浮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
没想到在这么荒僻的地方居然能碰上别人想见也见不着的大人物,好稀奇啊!
年轻车夫冷眼扫过那几人,皱着眉低声叫道:“小姐,你别乱瞧。”
她停下乱转的目光,呵呵笑道:“我没乱瞧啊,不然你叫我一直盯着你看?”
听出她话里的促狭,车夫突然涨红了脸。“你、你、你……”
“唉,开玩笑的啦!”咕哝了一句,她依然支着下巴望天。
这几句话入了旁人的耳中,不禁有些好笑。这对主仆未免奇怪了些,随从对小姐说话口气严厉,小姐却似浑不在意,还出言逗弄。
眼眸虽望着天际,心思却放在座中一人身上,懒洋洋支颔望天的女子,眼神深处是看不透的幽光。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以他的身分,不该随意离开总堂才是,就算有事,为何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才想到此处,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的声响,急促地朝这边移近。
是马蹄声,而且,为数众多。
妇人与车夫都是脸色一变,向主人望去,而这青衣女子,却不为所动,依然只是懒懒地喝茶,懒懒地望天。
临近酒肆,马蹄声却突然消失了。
独坐的男子眉心一拢,瞬间蓄势待发。
屋顶突然破开,瓦片“哗”地摔下,两道黑影迅捷无比地穿过洞开的屋顶,寒光闪闪的刃尖直指座中的青衣女子!
同时,白光闪动,另有两人破窗而入,目标是其他二人。
这场变故发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眼看着那三人就要血溅当场︱︱
“嘶︱︱”布帛裂开的声音响起,那年轻车夫与中年妇人一人持剑一人出刀,瞬间格开四柄兵刃,划破对方身上的衣裳。
那青衣女子仍旧端坐,悠闲无比地喝着清茶,眉毛也不曾动过。
一击未中,更多的黑衣人涌了进来,加入战团。
“任未伤!”一个胡须花白的清矍老者提枪喝道:“你往哪里逃?”
此话一出,座中旁若无人的男子眉峰轻轻一凛。
任未伤,血手林第一刺客任未伤?!
血手林,那是一个训练顶尖刺客的地方,据传成员之间并无特别关系,向来各自为政,能在这样一个散乱的组织中得到第一刺客的公认称号,此人的剑术已到达甚么样的境界可想而知。
而这个剑术惊人的第一刺客,居然会是一个如此清秀闲散、体弱多病的女子?
“逃?”任未伤接过话头,注视着杯中清澈的茶水,悠然地晃了晃,一派漫不经心的模样。
“谁说我这叫逃?易庄主,难道你认为我应该留下来作客?你答应,恐怕史门主的家人也不会答应。”
万没料到她如此回答,老者当下被激得怒气冲天。“任未伤,你尽管逞口舌之快,到时候恐怕怎么死都不知道!”
放下茶杯,任未伤抬直眼,笑得优雅。“奉劝一句,说这句话之前,记得先掂掂自己的份量!”
眉眼间的轻视令老者脸上一时又青又白,恼羞成怒之下,一提枪,冲了过去。
对周遭混乱视若无物的男子慢慢地饮着酒。至诚庄庄主易高?任未伤,惹到这样的风云人物来围剿你,够招摇。
抬眼,扬眉,面对逼近的枪尖,青衣随风扬起,轻轻松松地闪过。眉眼一动,但见那一袭青衣杀入阵中,灿如琉璃的寒光闪过,鲜血飞洒,肢体零落。
“噗!”一具尸体栽了下去,腹间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单薄的身影轻轻落下,手中剑斜指地面,暗红的液体一滴滴地顺着晶亮的剑身滑落。
方才喷洒而出的鲜血溅到脸庞上,衬着她病态苍白的光洁面容,红得显目,白得惊心,唇边始终未停的浅笑,愈发显得妖异诡谲。
其余众人骇然,尸体上切口深而整齐,显然是一剑毙命。
眼前看似病弱的男装女子,悠淡的神色已然沉下,目光诡异狠厉,颊上的鲜血慢慢滑落,陡然间阴狠得如同恶鬼。
“谁还想上?”任未伤微微地笑,眼中杀气更炽。“你们不是很想知道天伤剑法的破绽么?不试试?”
两个仆从退开攻势,向她靠拢,不管是方才严肃的年轻车夫,还是一脸慈爱的妇人,此刻都是杀意沉沉。
任未伤收势,向前走了几步,手一扬,滴血的剑尖指向易高,微笑道:“易庄主,你不是说我的天伤剑法没甚么可怕的吗?没错,天伤剑法确实有破绽,我可以一个个地告诉你,然后看看你有没有办法破我的剑招。”
“你!”这分明不把人看在眼里的言论,令受人尊崇的易高瞬间变了脸色。“你以为今天是在比武吗?对你这种人,我何必与你比试?”
“这么说来,易庄主是甘愿认输了?”话刚说完,她伸手掩嘴,又是一阵轻咳。
“小姐!”
她一扬手。“无妨。”
抬头懒懒地望着警戒的众人,手中长剑陡然抬起,身形如电,向前急奔而去。“天伤剑法第一式,沧海桑田,以攻为主,直击胸口,破绽在右臂。”
兵刃未曾相交,她一击即走,旋身一转,剑式又变。“天伤剑法第二式,风云变色,破绽在肩井穴……”
每出一招,便把破绽说一遍,众人只觉眼花缭乱,明知她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言,却仍不知怎么破招。而身处其中的易高,更是如此,即使知道她的破绽在哪儿,正要攻去之时,她马上又以新招相抗,竟是半分便宜也占不到。
转眼间,剑法已演示大半,任未伤抽身而出。“天伤剑法第三十六式,也是最后一式,天毁地灭!”她的面容倏然一冷,出语如冰。“没有破绽!”
易高一惊,正要出击,却见她的剑已至眼前,电光石火间,瞳仁中映出她如鬼魅般阴寒凌厉的眼神,瞬间杀意直透胸背,惊骇至极,竟是动弹不得!
眼看着寒冰般凛冽的剑尖就要刺进他的眉心,观战的数十人竟然个个手脚冰冷,反应不及。
“叮!”铁器相击声清脆响起,待众人回神,方才杀气腾腾有如修罗的青衣女子已笑吟吟地收了攻势,手中长剑剑尖垂下。而死里逃生的易高身旁,闪电映出一张年轻而温淡的脸庞。
任未伤笑了笑,空着的一手负于身后,悠闲地望着他。“俞楼主,你终于还是站出来了。”
围攻的众人中,有人看了一会儿,隐约认出那男子,惊呼了一声:“长天楼的俞惊澜!”
“甚么?俞惊澜?这人就是俞惊澜?”一时纷纷私语。
百年江湖,八门派、四家族,三庄二堡一楼。
俞惊澜,便是名列其中的长天楼楼主,独来独往正邪难辨的人物,性情阴沉冷厉,却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之一。传闻俞惊澜的冰火掌已至化境,至今不曾有敌手,也不知是真是假。
被人识破身分,俞惊澜全无惊讶,平淡地扫了任未伤一眼。“任姑娘,刺客所为,不过杀人而已,阁下是不是玩心太重了点?”
与一身的阴冷之气不符,他的声音竟是十分温淡,听来有如秋风过耳,舒心至极。
任未伤微微挑眉,伸手懒洋洋地拨过散落的几缕发丝,道:“任未伤虽是血手林第一刺客,首先还是一个人,而像我这样的人,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自然要每天过得顺心如意,如此,就算突然死了,也不留遗憾。”
今朝有酒今朝醉,她的日子,只是如此。
听到她这番话,俞惊澜的眉微微地皱起。
像我这样的人,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自然要每天过得顺心如意,如此,就算突然死了,也不留遗憾。
这句话来来回回地在他心里滚动,一时竟是难言。甚么样的人会用如此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出这样的话?
一身病痛,却以杀人为业;风吹欲倒的身体,却拥有那样狂暴的力量;平常之时漫不经心,拔剑出鞘却狠厉如鬼……他竟摸不透这个女子心中所想,她究竟是在叹惜自己命不长久,还是报复世间幸运之人?
抑或,她甚么也不在乎,仅仅只是随兴而活?
“俞楼主,”易高狠狠地瞪着任未伤,对俞惊澜道:“你若早去至诚庄一步,就知道这妖女如何心狠手辣,史门主前来为老夫贺寿,竟被她一剑断头,着实可恨!”
“妖女?”俞惊澜未答腔,任未伤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宽大青袍,转头对两个仆从得意洋洋地道:“十三,婆婆,他说我是妖女耶!”
名为十三的年轻车夫嘴角抽动了一下,最终咬牙忍下破口大骂的冲动,婆婆则气恼地瞪着她。“小姐,人家骂你妖女,你还得意!”
“可是真的很稀奇啊,”她脸上笑容逐渐扩大,说着,沉思似的摸着下巴。“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做点甚么来验证这句话?嗯,妖女该做甚么?”
十三忍了又忍,终于克制不住,一脚踹过去。“小姐,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我很正经啊,”她俐落地闪过,说出让人吐血的话。“只是没试过做妖女,做做看也不错。”
“你这个……”十三话说到一半,已教人打断。
“任未伤,不必废话,你既然敢在老夫寿宴上杀人,就该有胆受这后果!”
任未伤惊呼:“咦?我甚么时候没胆了?刚才不是给你机会破我剑招了吗?是你自己没抓住机会,可怨不得我。”
凉凉的讽刺让易高陡然变了脸色,在这么多人面前,岂不是倒他的面子?
“任未伤!”易高怒吼出声。
她懒得再理这个道貌岸然的老者︱︱那张老脸发起火来实在不好看,要看也看俞惊澜,好歹人家年轻,长得也颇为养眼,嗯,其实正好是她喜欢的那种……
“俞楼主,你既然也是要去至诚庄,看来与易庄主交情不错,今日也要在下的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