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这几个字,说得很是艰难。
朱允炆本也没有杀郭菀央的心思,但是这几年来,自己让郭菀央出主意的事情太多了。郭菀央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留着郭菀央的性命,就有一个不确定的因素……毕竟,忠心耿耿的臣子都有可能背叛,更何况一个从来也不曾真正降服于自己的女子?
茱萸身子一颤。
郭菀央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在女臣看来,死在皇上之手,至少总比死在他人手里要强。”
笑了起来,说道:“能多活这么几年,已经承皇上的情了。既然这样,就为皇上做最后一谋罢……依照女臣想来,现在朝中,就准不准许诸王进京奔丧,应该分作两派。一派以孝心为重,觉得皇上应该准许他们;另一派却以国家稳固为重,觉得皇上还未曾登基,如果轻易许了诸王进京奔丧,只怕引起变故,是不是这样?”
朱允炆看着郭菀央,沉声说道:“你可知道,就凭你最后说的这句话……挑拨皇家关系,就足以赐死。”
郭菀央冷笑了一声,说道:“皇上此话错了。皇上既然已经有了杀心,那么多说一句话少说一句话并无关系,是也不是?既然是为皇上做最后一谋,又何必含含糊糊让人听不明白?”
朱允炆被郭菀央这样一呛,竟然说不出话来。
郭菀央自顾自站起来,说道:“女臣看过历代典籍,皇上登基,最短的时间只要八九天。而诸王进京奔丧,最快最快也要十来天。这三四天时间,就足以让皇上将朝廷形势收拾下来了,皇上你说是也不是?”
朱允炆直觉的就想点头,随即又说道:“时间还是太仓促。”
郭菀央哂笑了一声,说道:“皇上独处京师这些年,成为皇太孙也有四五年的时间了。京畿大营都掌握在手中了罢?守边诸王,即便带兵进京,远道奔驰而来,到了京师,也是一群疲兵。既然是一群疲兵,皇上又何必多疑?”
朱允炆说不出话来。
郭菀央又说道:“京畿三营,可以交到耿炳文老将军之手,我祖父为副。这位老将军最擅长守城,只要将耿老将军的家眷叫进宫中陪伴皇后,就可保京师无恙。至于我祖父……只要宁妃娘娘尚在人世,皇上就不用担心我祖父。”
郭菀央这是将话说得赤果果了。朱允炆苦笑,心中却有几分意动。
郭菀央又轻笑了一声,说道:“至于不让边疆诸王进京,那却是没有见识的愚夫蠢妇之见。只要想一想:大明立国,以孝字为先。孝字当头,又怎么可以阻止人子尽孝之心?皇上若是不许他们进京,就先落了下乘。将来史笔,记载这一页的时候,也未免要说皇上的不是。”
这话说得直白,朱允炆脸上微微变色。
郭菀央轻笑说道:“再说第二条。皇上准许诸王进京,他们难道就真的敢进京了?当初硕妃薨之事,大家都还记得呢……”
朱允炆手压在桌子上,声音颤抖,气急败坏:“郭菀央……你是逼着朕杀了你!”
郭菀央笑着摇头,说道:“谢皇上关爱。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并无对皇上不敬之心。皇上……今日久别在前,还有一件事要提醒皇上。”
朱允炆声音酸涩:“什么事?”
“用人。”郭菀央含笑,“皇上与先皇不同。先皇必须要杀,才能威慑天下。现在先皇已经打好了江山,皇上用人当以怀柔为主。可是尽管是怀柔为主,皇上还是要记着……不可太过相信所谓的仁政。”
“你……”
朱允炆将自己的半截话给吞回去,看着面前的少女,哑声问道:“你想要说什么?”
“儒家学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但是治国全凭着儒家学说,却未免是犯了书呆子的错误。”郭菀央轻轻笑,“治国不能全靠仁政。仁政是对百姓的,不是对官吏的。国家法度已经确定,但是如何操作,尺度却在皇上手上。若是对犯罪官吏,都一味宽仁,那就未免让天下官吏看轻了。看轻陛下,由此纷纷违法乱纪,国家也就坏了。”
“然而……如祖父一样……”朱允炆又将自己的话给吞回肚子里。自己差点就将心里话给说出来了……三年不改父道才是真正的孝顺,自己将话说出来,不是给人口舌么?
郭菀央微笑:“治理天下,当然也不能一味的以苛。一味苛,天下官吏害怕,无人敢与皇上治理天下,也不是好事。”
朱允炆问道:“不能苛,不能宽,那以何御下?”
郭菀央笑了一下,说道:“以法治国……其实皇帝陛下也是熟读百家之书的,其实也清楚,历朝历代,只要的强盛之时,都说以儒治国,然而都是以儒为表,以法为里……皇上仔细回忆一下,是否如此?”
朱允炆点了点头。郭菀央又接了下去:“只要严格法度,凡事有法可依,即便是严苛待某臣,其他人也不会有怨怼之心,也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如果不严格执法,处置事情,时宽时严,即便是以宽待臣,臣也会不自以为足。有失公平之下,即便宽松到了极点,臣子也会有怨怼之心。”
朱允炆轻轻叹息说道:“仔细想来,你说的都是极有道理的,只是几位师傅却从来不与朕说这些。”
郭菀央微笑说道:“几位师傅都是治儒的大学者,相信儒家之道乃是真正的治国之道。相信奉行儒家学说,必定能实现大同之世。师傅的想法自然是不错的,但是师傅都是品性高洁之人,对人的劣根性认识不足……”自嘲的笑了一下,说道,“郭菀央却是从最下层上来,见多了魑魅魍魉。”
朱允炆听着郭菀央那恳切的言辞,心微微有些颤栗。
郭菀央将话说完,微笑看着朱允炆,轻声说道:“陛下既然想要赐死,那就捡日不如撞日罢……是白绫呢还是毒酒?”
朱允炆的脸色白了一白,转身就出去,再也不理睬郭菀央了。
门外传来铁链锁门的桄榔声。郭菀央瘫倒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茱萸抱着郭菀央,低声哭道:“小姐!”
郭菀央拍拍茱萸的脸颊,说道:“好了好了,我的好茱萸……咱们暂时没事了,或者很快就能出去了。”
茱萸吃了一惊,说道:“小姐,你这是骗我罢?”
郭菀央苦笑道:“我这人的信誉有这么坏么?”
茱萸抹了一把眼泪说:“可是你方才才说,皇太孙殿下是要杀了我们的。”
郭菀央说道:“他有杀心,但是他下不了决心……被我方才这样一激……他更下不了决心了。说不定……他还会给我们挪一个地方。茱萸,起来,我们收拾收拾。”
茱萸眨着泪眼说道:“可是……你刚才又没有求情。”
郭菀央淡笑了一声,说道:“何必求情呢……我方才说的那些废话,比求情更有效果。”
茱萸还是不甚明白。
郭菀央说道:“皇太孙都要杀我了,我还在为他谋划,丝毫不带私心。这样的臣子到哪里找去?更何况这个谋臣与其他谋臣不相同,不用想办法给她赏赐给她酬劳,又不用担心她与外人勾结。这样的臣子为何不留她一命,将来说不定有其他用处?”
郭菀央拍拍茱萸的肩膀:“你收拾一下。皇太孙虽然马上就要登基了,但是他的性格,在先皇陛下的威压下养成的柔弱性格,暂时是改不了。我就对着他的性格特点出发说了这么一大摊子话……他已经将杀心收起来了。没看见他最后这么生气么?”
茱萸这才欢喜说道:“这样子看来,我们是能活了?”
郭菀央叹息说道:“前提是没有人使坏……嗯,这等在别人砧板上的生活,还真的不是日子。”
茱萸又将脸苦起来。
郭菀央的忠心耿耿表现果然起了作用。半个月之后,皇帝命令下来,郭菀央的住所之中,又多了很多物事与下人。恢复了郭菀央原先的那个尚功职务,又给了一个永嘉郡郡君的封号。
又派人来修缮这个小院。宁妃先送了礼物过来,新皇后也赏赐了两名宫女。
茱萸不由大喜,安放物事,安排人手,忙了个脚不点地。郭菀央却是淡淡的,对茱萸说道:“何必将心思花费在这些杂务上。”
茱萸怔了一怔。郭菀央淡笑道:“皇上是用永嘉郡郡君这个称号来试探各方面的反应呢。”
茱萸想了片刻,才说道:“试探皇后的反应?试探燕王府的反应?”
郭菀央轻笑了一声,说道:“也不知皇上准许不准许燕王回京奔丧。不过这个永嘉郡郡君……却是将皇上的小气展露无遗。”
给未婚女子的非宗族女子这个封号,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就是奖励这个女子曾经立下的绝大功勋。另一种可能,就是皇帝准备要了这个女子,可是这个女子身份地位暂时还跟不上,所以先给一个封号作为过渡。
这是赤果果的打燕王府的脸面呢。
郭菀央又淡笑了一下,说道:“皇后到底出身小户人家,与皇上偶尔置气也就罢了,如果不是上次给她抓到大把柄,她也不敢与皇上对着来……不过既然受了这个封号,我总是要去拜见皇后的。”
茱萸叹了一口气。郭菀央笑道:“皇上表明了态度,皇后不敢如何的。”
拜见皇后,果然没有多话。皇后虽然话语里带了针和刺,但是郭菀央已经练成了乌龟神功,当然也不以为意。外面上看,恭恭敬敬,严严谨谨,怯懦异常。侧着身子坐下了,对皇后款款说道:“皇上大量,对昔年的事情不放在心上。然而这些年郭菀央逐渐长大,也逐渐懂事了,知道自己这番行为能逃得性命,已经是皇后皇上的仁慈。因此这个永嘉郡郡君的称呼,也是不敢承受了……还望皇后收回。”
“你不要这个封号?”马氏眯着眼睛看着郭菀央,只见郭菀央脸上却是一片坦然。不觉有几分满意,眯眯笑起来,说道,“这封号乃是大事,怎么可以说收回就收回的。”
郭菀央声音哽咽了:“虽然蒙皇后与皇上错爱,但是郭菀央自家人知道自家的事。此外还请求皇后开恩,准许郭菀央出家为女道士。”
“你要出家做女道士?”马氏倒是精神一振,随即说道:“这如何可以?”
“年幼猖狂不懂事,现在却有些知道了。实在无颜在留在皇宫之中……若是皇后不同意,郭菀央愿长跪不起。”说着话,郭菀央就跪下了。
马氏哪里敢让郭菀央真的跪下。她是知道这个女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的,还真的不敢明面上收拾她。今天见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也有几分满意,当下说道:“你马上起来……这事儿得先禀明皇上了。你也有几年没有回家了,今天先放你回家半日可好?”
郭菀央倒是欢喜,当下就答应了。
茱萸自然是欢天喜地。当下收拾了,就出宫回家。
马夫人已经很老了。眼睛已经昏花,但是眼神之中依然锋芒毕露。见郭菀央跪下拜见,却一直没有叫郭菀央起来。好久才嘶哑着嗓子说道:“居然是你。”
郭菀央深深吸气,说道:“孙女的做法是不会错的。这些年虽然吃了苦,但是却也支撑过来了。祖母但请相信,来日或者有莫大的好处。”
马夫人眯缝着眼睛说道:“差点就将自己的小命丢了,差点也将我们整个家都给扯进去了,如果不是玥哥儿能管事,先皇又看在你祖父的份上,十个你也给灭了!居然还敢来大言不惭!”
郭菀央微笑着注视着祖母:“可是祖母,事实上,这么多年下来,孙女却是熬过来了,今天还得了永嘉郡郡君的封号。”
马夫人“腾”的站起来,说道:“你说什么?”
郭菀央又将话说了一遍。马夫人再度将眼睛眯起来,说道:“这也没有什么。你毕竟有大错在先,如果接下来不好好熬,估计也熬不到夫人的位置上。”
郭菀央微微笑道:“孙女今天向皇后请求出家为女道士。”
马夫人再度站起来:“你……”
郭菀央含笑说道:“以退为进。也好让皇后放心。”
马夫人看着郭菀央,沉默了片刻,摆手,说道:“你去看看你父母亲吧。这些年,家里到底没有亏待你父母亲。”
郭菀央声音哽咽了:“孙女知道,祖母做事是最为公平的。定然不会因为孙女的不肖而迁怒娘亲。”
马夫人挥挥手,边上的大丫鬟忙低声说道:“老祖宗午睡的时辰到了。”
郭菀央当下告辞了出来。又去见过丁氏与父亲。一群人都是欢喜。看看周围,不见水芸香,不免诧异。丁氏含笑说道:“去年年底,玥哥儿去株洲上任,就将你姨娘带上了。你的小兄弟还在奶母那边,马上就过来了。”
郭菀央笑着答应了,说道:“姨娘也是好狠的心,居然将小兄弟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丁氏笑道:“这事儿不是当初你提议的么。”
郭菀央扁扁嘴,笑道:“当初也只是随口一句话而已。”
心中却是放下来。郭玥能带走水芸香,就说明郭玥已经有了保护娘亲的力量。小兄弟留在京师,乃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些年,水芸香应该没有受到虐待。
说着话,前面传来禀告,却是几个未出阁的姑娘都来了。丁氏夫妇当下就忙各自的事情去。让郭菀央与姐妹们说话。
不久又传来禀告,竟然是出嫁的郭琅与郭莲珠结伴来了。相见之后,又各有悲欢。郭莲珠叹了一口气,说道:“原先我去水月庵找三姐姐,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家。”
郭菀央涩声说道:“她……还不肯回家么?”
郭莲珠叹息,说道:“张家覆灭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你让玥哥儿这么做的原因了,但是三姐姐……就是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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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菀央说道:“等几年……我再想办法罢。”自己说不定过几天就去做女道士,这话还真的说不出口。
大明初年,限制佛道,所以想要出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郭蔓青是住到水月庵去了,但是却还没有真正的剃度出家。
郭琅笑道:“这些年不能与你通消息,不过你家的丫鬟是真的忠心耿耿,竟然看着生意都不出错儿。这些年生意又大了几倍……前些年往钱庄里借了几百万贯钱,全都投进去买地盖房子了,后来钱庄竟然倒闭了,也没有人来索要,现在算起来,手上的房子什么的,竟然可以买下一座小一点的县城了,现在房价还在蹭蹭蹭的往上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