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说起来,还是重罪。
马夫人当下面上也不改色,说道:“既然大人前来,是寻找罪男的,老妇定然合作……只是方才大人来的急了,老妇不知大人的来由,竟然没有传信给孽子,请大人少坐片刻。”转头对青瓜说道:“赶紧去寻找三老爷过来。”又含笑吩咐道:“传话下去,让李子给二门外候着的大人们上茶。”
门外传来李子的回话声:“回老太太,四公子现在在二门外的春和堂,正陪着各位锦衣卫老爷们坐着说话呢。”
杨金洲也不由含笑说道:“武定侯府果然好家风。”
马夫人微微笑道:“可是家门之中,到底有犯法之男了。”
她这样试探,杨金洲也不说话,当下只是微笑,端起茶盅,微微呷了一口。
养荣堂之内,一时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不过片刻,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就看见郭镛大踏步进来,步履沉稳,脸色却是异样的苍白,说道:“不孝儿见过母亲。”又对杨金洲行礼。
马夫人喝道:“你做的好事儿,竟然劳动杨大人前来,还不给我跪下!”
郭镛跪下,说道:“儿子不孝,让母亲忧心了。”
“让母亲忧心,你就让母亲忧心这么简单吗?”马夫人真的气不过来了,说道,“你做的好事儿,官员还狎妓!这不是愧对君父么……你居然就说让父母忧心?”
马夫人简直是语无伦次了,但是郭菀央很明显的听出来,马夫人这是在提醒儿子……承认狎妓可以,别的千万别认账。
不是担心郭镛犯糊涂,实在是锦衣卫太可怕。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只怕郭镛被打糊涂了,啥都认下来。
郭镛满脸惭愧,连连磕头,说道:“这实在是儿子的大过,也难怪母亲生气,皇上生气……母亲放心,儿子纵然死了,也不会再做让母亲生气的事情了。”再度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当下就站起来,对杨金洲说道:“杨大人,走罢。”
这话说得是平静无比,可是郭菀央听着,却是心惊肉跳。郭镛这话没有别的意思,那就是向马夫人保证:如果牵扯到别的案子当中,如果要连累家人的话,他……就会选择死亡。
片刻之前,郭菀央还觉得郭镛此人,是那般的讨厌。可是现在看来,这个人身上,竟然也有几分烈士的色彩了。一时之间,竟然是满腹的沧桑,思绪悠悠,有说不出的感慨。
杨大人站起来,对马夫人说道:“夫人果然是深明大义,武定侯府果然是家教严谨。下官这就告辞。”
马夫人含笑说道:“杨大人一路走好……老身身子不便,家中现在又没有男丁,就不送了……”就有丫鬟上来,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马夫人略带歉意的说话:“杨大人劳动一趟,又没有喝什么茶水,就略收一点茶水钱罢。”
杨金洲笑道:“有四公子在二门外招呼,也是一样。”当下毫不客气将荷包塞进裤袋,就出去了。
两人这就出去。此时天色已经黑了,自然有奴婢在前头打着灯笼。两人的背影就拖曳在地面上,老长老长。丁氏走了出去,招手叫自己的丫鬟上前来,低声吩咐了两句,又回到马夫人身侧。
马夫人颓然靠在黄花梨木圈椅椅背上。吩咐丫鬟说道:“将檀香炉取走,这香味有些呛人。”
丫鬟忙答应了。灯光蓦然大亮,却是灯火爆出了老大的灯花。马夫人吩咐道:“将这油灯灯芯剪一剪。”
又等了片刻,郭玥才大踏步进来,见过祖母,禀告道:“外面一共来了十三个锦衣卫,孩儿每人招呼了十两金子……容妈妈交与的钱,还未曾花光。另外还请其中一个头目将二十两金子交给杨佥事。容妈妈交与的账目,全数花光了。”
马夫人坐在椅子上,郭菀央听着,只觉得她现在的声音,竟然是苍老无比。她点了点头,说道:“原先还担心你才管事,不能将这事儿给处理好,现在看来,竟然是多虑了。你们母子竟然是有默契的,将事情处理的很好。”
这句称赞……郭菀央眼睛看着丁氏与郭玥,却见郭玥有些羞涩的说道:“孙儿本来也慌张了,不过幸好有朱先生帮着壮胆。见锦衣卫们都还算有礼,才壮着胆子上前与他们说话,请他们在春和堂坐下,请杨大人一个进门,又派人去告诉三叔父……也幸好容妈妈马上悄悄将金子送过来了,孙儿才能马上派用场。”
马夫人呷了一口茶,说道:“你母亲居然知道你能将人拦在二门外,及时派人将钱送到二门,这也算凑巧。”
丁氏慌忙说道:“这果然是凑巧。媳妇只打算让容妈妈拿了钱悄悄分给锦衣卫们的。却不想锦衣卫们大都都停在二门外,估计是这样,才将钱送到二门春和堂去的。”
马夫人却也不想在钱的问题上纠缠什么,当然微微点头说道:“幸运的是,现在家里出了点事情,家里的人却是都难得的默契起来了。”
这样一句话,却说得一群人脸上都是一红。
郭菀央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太太,你别一竿子打倒一群人好不好,不是咱们不想与嫡母默契,是嫡母不愿意与咱们默契啊。
不过通过今天这回事,就看见真正的大家主妇风范了。郭菀央扪心自问,当自己处在丁氏这个位置上,能不能转眼之间想到这么多问题,做下这么多安排,还是未知之数。
马夫人又问道:“遇到这么多事情,派人去找老二了没有?”
丁氏低头,说道:“早在老侯爷出门、吩咐让玥哥儿姐弟俩处理门禁的时候,已经派人出去找了,应该马上回来了。”
马夫人点了点头,说道:“锦衣卫既然走了,各院子的门禁也该放出来了。”
丁氏又说道:“方才已经吩咐了……三太太应该马上就来了。”
马夫人微微点头。片刻才问道:“央姐儿,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三老爷上你屋子里,要你们姐弟给个门禁对牌?”
郭菀央回答:“是。不过孙女大胆,就将三老爷的要求驳回了。”
马夫人点了点头,说道:“驳回得好……也幸好你驳回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没头没脑,只是在场几个人,心中隐隐都有些明白。马夫人停顿了片刻,又问道:“那你以为……锦衣卫上门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一室都是寂静。片刻之后,郭菀央才说道:“老太太是问我么?”
马夫人微微点头,说道:“你先说说吧。”
郭菀央沉默了一下,看了一下四周。马夫人挥手,顺手拉了下圈椅后面的一根小绳子。叮当叮当的铃声响了起来,丫鬟们都退了出去。外面却有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就将养荣堂前后都围住。
郭菀央上过养荣堂,也曾与祖父祖母秘密讨论过一些事情。只是今天才看见祖母拿出了这等严密的警戒措施。
不但郭菀央见到这等架势,心中警然,其余人等,见到这般情况,都是面上一片沉冷。
四周已经警戒完毕,四周的目光都集中在郭菀央脸上。
郭菀央心中隐约知道,祖父母已经知道自己前几天女扮男装的事情了。只是他们选择了纵容,而且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愿意听自己的意见,那自己也就无所畏惧了。当下理了一下思路,才缓缓说道:“据弟弟所言,祖父走的时候,还有暇安排弟弟整顿门禁,不算十分慌张,显然皇上召见祖父,对郭家来说,并非全然坏事。只是祖父担心门禁不严,才令弟弟主管门禁。若是极严重的事情,只怕祖父也不会将重任交给弟弟这十来岁的孩子。”
一群人都是缓缓点头。丁氏却忍不住疾声说道:“既然这样,那么锦衣卫上门来,又是说明了什么?难不成真的是因为三老爷狎妓,犯了国法,令皇上大怒?”
郭菀央说道:“女儿也只是照着祖父的表现揣测罢了。而现在锦衣卫到来的事情,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
郭玥缓缓点头。丁氏急忙问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郭菀央说道:“很可能的原因,是皇上交给祖父的事情责任实在太过重大。因为责任太重大,所以皇上将事情交给祖父之后,不能再让同样担任军职的三叔父在外面。所以找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理由,将三叔父请了去。孙女看今天杨大人的态度,并不十分严厉,对老太太也是礼敬有加。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杨大人与他的下属,竟然肆无忌惮的收受贿赂。就这一点来看,似乎也可以为孙女的揣测做佐证。”
原来明初时代,对于贪污事件,处置的比寻常年代更加严厉。贪污几十两银子就剥皮实草的,不在少数。所以贪污受贿的官员虽然像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可是明面上却收敛了很多。杨金洲居然毫不迟疑的收了贿赂,就足以说明,在杨金洲看来,这个案子不算大。
马夫人若有所思,说道:“只愿如你所料才好。”
郭玥说道:“方才姐姐所说,那是最好的揣测。我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揣测……方才姐姐说,三叔父方才上我们院子来,要拿走一个开门的对牌。”
马夫人说道:“你怎么说?”
郭玥沉声说道:“幸好姐姐阻止了……只是我想,只怕这事情不一般。祖父才吩咐了门禁,三叔父这么急急忙忙的要派人出门做什么?联系起祖父严厉要求门禁的事情,孙儿却有了不好的揣测……管理门禁这等大事,祖父不交给三房的几位兄长,也不交给三叔母,却交代给孙儿这样的垂髫幼童……一方面固然是对孙儿的信任宠爱,另一方面……孙儿却不免要想,莫非祖父这个门禁的命令,不是针对其他人,却是针对三叔父?”
郭玥这番话落下,一群人面色都又苍白了几分。
灯花再度爆起,马夫人挥手,索性将身边的一盏灯给灭了。风掠过,另外一盏灯一阵晃动,映衬得人的面影动摇不定。
正在这时候,却听见远处响起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接着是一个嘶哑的声音:“老太太,您……要帮着做主意啊,媳妇是全乱了……”
马夫人猛然坐起,沉声说道:“坑起家里人来一套一套,等自己丈夫出事了,却只好叫天叫地了!”冷冷哼了一声,说道:“叫陈氏进来!”
这“陈氏”两个字落下,二房三个人,都是陡然而惊。这样直呼姓氏,老太太显然是怒极了。
就看见门帘子晃动,陈氏扑了进来,哭道:“老太太……三老爷他……这样子,该怎么办呢……”
“跪下!”马夫人厉声喝道,“先将你的眼泪都收起来!”
陈氏又是吃了一吓,连忙跪下了。要她马上收住眼泪,一时却是不行,当下只是抽抽搭搭,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来。
丁氏忙掏出手绢,递给陈氏,低声说道:“妹妹且莫急着哭,老太太正在想办法呢。”
陈氏好不容易止住了。马夫人就沉声问道:“老三媳妇,我且问你,你可知道这事情的紧要?”
陈氏当下慌忙点头。
马夫人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将三老爷这阵子干的一些事情,与哪些人交友,谈论过一些什么话题,一五一十都说出来,我们也好确定一下,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
陈氏迟疑了一下,说道:“老爷在外面做事,妾身在家里,却是不大知道。”
马夫人哼了一声,说道:“都说你将家管得很好,你却让三老爷出外……狎妓?如果真的是因为狎妓的原因被锦衣卫带了去,老身第一个就要问你!”
陈氏忍不住又落泪道:“老太太明鉴,老爷出外……找那些青楼女子,妾身在家里,却怎么管得住?”
马夫人微微冷笑了一声,说道:“只要将老爷喜欢的女子都留在家里好生养着,老爷会对家里人感到腻味,会去那种地方找新鲜?你将老爷对胃的几个都卖的卖,打杀的打杀,才会惹出老爷出外狎妓的祸端来!”
马夫人这样责骂,陈氏自然不敢接口。丁氏在一边听着,却是说不出的痛快。郭菀央听着,心中却大不服气。郭镛犯错那是郭镛的事儿,凭啥一定要女人纵容男子,允许他们见一个爱一个?
只是这不关自己的事情,再说郭菀央对陈氏也没啥好感,不幸灾乐祸已经是极好的人品了。
当下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的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好不容易等马夫人的叫骂告一个段落,陈氏才急急忙忙说道:“老太太,这下……怎么搭救才好?”
马夫人怒声说道:“怎么搭救?连事情的起因都不知道,怎么搭救?”
陈氏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不是说……是因为狎妓么?”
马夫人与陈氏实在说不清楚,当下怒道:“锦衣卫来,是说这个原因,谁知道你丈夫还有没有做过其他事情?我却问你,你家中这些年,得了多少收入,你丈夫收受了多少贿赂,都先说明白了!”
陈氏哭道:“老爷在外面的事情,媳妇实在不清楚,只是这些年,老爷也没有交给媳妇多少钱。”
马夫人冷笑了一声,说道:“没有多少钱?你却告诉我,西跨院的那块太湖石值多少钱。老三做了几年的官,俸禄换下来又是多少。家中这些年给你们的补贴是多少……比对下来,你先想明白,你家老爷,有没有犯下贪渎的罪!这些贪渎,又是从哪些地方来,哪些地方最容易出漏子……先想明白了,才好补救!”
陈氏哭道:“三老爷在军中做官,但是老侯爷经常耳提面命,知道军中的钱财是碰不得的。所以绝对不曾贪污军中的钱……至于西跨院的那块太湖石,却是前年旁人送给晋王殿下,晋王殿下却已经去了山西,放在家中也是白白浪费了,所以干脆让人直接送给老爷……媳妇当日也曾说过,是否要拿去孝敬老侯爷,结果老爷却说养荣堂也没有地方放,因此就罢了……”
马夫人咬牙说道:“还说不曾贪渎,要了一块太湖石,就贪污了多少?不要唠唠叨叨说老身稀罕你院子里的东西,老身只是看着那石头耀眼,怕来历不对问一句罢了……却不想,真的是一个祸端!你居然还光明正大的摆在自己的院子里,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不是!”
马夫人这样生气,陈氏却是真的不懂了,当下哭道:“老夫人,您要责怪媳妇,也将话说明白一些。王侯之家,礼尚往来也是常事,一块太湖石而已……媳妇也着人问过,这石头在太湖那边确实不值钱,因此才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