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只是一个梦,我也要知道内容。”他是发拗的野牛,谁也别想说动。
她叹气,碰碰他的脸。
“我梦见你在哭。”
梦里,他拥著她,她长眠、他落泪;她远行、他放手不甘心……那雪呵,一阵阵冷了他的心,他的泪再暖不了她的知觉。
“我为什么哭?”
“你失去我了。你的眼泪教人心痛,我不想这样的,不想你的生活因我,变得一团糟。你不来找我就好了,我别要求你当我的新郎就好了,我……”早知道今日,当初何必多事。
“谁说没有你,我就不会一团糟?没有你的人生是遗憾缺陷,我要你在我的生命里,不准偷跑放弃。我将尽全力在世界各地寻找合适的骨髓,我相信我就是我,我相信明天,我相信青春没有地平线……有你在我身边,让生活更加新鲜,每一刻都精采万分……”
说到最后,他唱起“我相信”,现在的他需要很多的“相信”来告诉自己,他们的明天在、希望在,他们的未来不是水中幻影,而她,有机会和他一起站在舞台中间。
“我早说你会爱上杨培安。”她虚弱笑笑。
“我爱你,爱上你爱的杨培安、长笛、大乖和兰阳舞曲,我爱所有你爱的东西,所以请你热爱自己的生命,因为我爱它,和你一样多。”
“你现在这样子……我怎离去……”
她知道希望渺茫,八个月,那么长的时间都找不到合适骨髓,“相信”之于她,变得困难。
“不需要担心这问题,因为你不会离去。”
俯身,他在她额间印上亲吻,那不是一个吻,而是他的心呐,他要她感受他的生命力,要她深深了解,他的生命因她存在定义。
“可不可以……我们订新契约,像以前一样?”
“你没有第二个鼎钧可以给我。”他拒绝。
匀悉苦笑,知道霁宇不想谈,可再不谈,恐怕没时间。“我还有很多钱。”
“我对钱不感兴趣。”
“你辛苦工作,不是为钱?听听我嘛,我不会害你,干嘛拒绝得不通情理?”她哀求。
他沉默。
她擅自将他的沉默当成同意。
“我会努力活下去,倘若上帝太爱我的话,我也没办法,谁教我是天生的天使命。”她试著轻松。
“你变丑了,上帝看不上你。”他在赌气。
她笑笑,“因为爱你,再痛苦的治疗我都会忍受;因为心疼你,我甘愿吞下一堆养生食品;因为舍不得你,即使机会渺茫,我仍对明天抱持希望。看在我那么爱你的份上,你可不可以帮我几件事?”
“说。”他的回答勉强。
“以后,帮我养一只狗,取名字叫作大乖。”
“为什么?”
“我喜欢听你喊大乖的口气。”
“没问题,我现在就养。”她爱听,他就天天喊.
“替我找一个像我这么爱你的女人,试著疼她,像疼我一样,试著爱她,比爱我更多一点,然后生个像你的儿子,生个女儿栽培她念音乐系。”她要找很多事来麻烦他,让他忙到没时间伤心。
“办不到。”一口气,他否绝。
不管他的否决,匀悉往下说:“你要把男孩子教得顶天立地,努力栽培他当接班人,爸爸的鼎钧不能结束在你手里,我要它一代一代传,传到变成商场奇迹。”
“你没听说富不过三代?”
“我偏要姜家世代富贵仁义,我偏要每一代都有个女儿叫作小乖,我要她学音乐,学善良体贴。”她明白自己有权耍赖,尤其在他面前。
“办不到,除非这个小女儿由你来生。”他的固执天下皆知,他从不和谁谈条件,就是面对死神也不妥协。
“我来不及生了。”
好愿意啊,她愿意生一个像他的小男生,天天搂他亲他,假装他分秒在自己身边。
“谁说?我今晚开始努力!”霸气的吻封上,霁宇封住她的无理要求。
吻她同时,两颗泪珠滑下,豆大的泪滴满载无奈。
抱她紧紧,他但愿将自己的生命灌注到她身体里。他无能为力了……首度,他恳求起不科学的老天爷。
求求您,别让她死去,让她平安活下,他愿意减去三十年阳寿命,换得十年比翼。
他的吻辗转缱绻,他的热切传进她的心,毋须言爱,他的爱分分明明。
她尝到咸咸的滋味,这个昂藏男子呵,他比谁都骄傲、比谁都勇敢的呀……吐气,她又累了,半眯眼,无数个怎么办系上心田,这个固执男人呵……
“又想睡了?”
她睡的时间比清醒多,教他来不及说的话,压得满心满口。
霁宇亲亲她的额、亲亲她的眼帘……真的要放弃了?他不要,他还想坚持,坚持他们共同走的路……
这天晚上,她吐得连墨绿胆汁都翻了出来,耳膜鼻腔血流不止,他频频为她拭去鲜红,她还硬挤出笑容,然后,忍不住了,双双泪眼相对。
她无言望他,不说话,却比说话更教他难受,他知道自己的坚持让她好疲惫,知道抢救只不过是拖延时间,但他怎能怎能放手?这一放手就是……天人永隔……
结局(一)
三年后,春天在姜家庭园流连。
院里开满紫薇和玫瑰,刚满周岁的小男孩爬在铺了垫子的草地上,两旁,爷爷奶奶、父母亲和徐秘书、管家园丁围成圈圈。
这是抓周典礼,垫子那端摆了钢笔、计算机、乐器、玩具……
“小宇,抓计算机。”
这是爷爷的愿望,他希望小宇成为精明商人。
“小宇,摸摸小提琴。”
这是奶奶的声音,她认为就是要当精明商人也该有艺术气息。
“钢笔好,抓钢笔拿诺贝尔奖,不让李远哲当台湾的唯一。”徐秘书也有意见。
汪汪。
德国牧羊犬踩在一张写著“总统”的卡片上面,总统的儿子叫王子,总统的女儿叫公主,总统的孙子叫金孙,总统的狗狗叫什么?叫金狗啦!它爱当金狗,所以爪子在卡片上面撩撩抓抓,引诱小主人来拿。
“加油、加油!”
霁宇和匀悉大笑拍手,酷酷的儿子看著一堆人,没有表情,在中途转弯,迳自往花墙边爬,这个难估算的男生,和他老爸一样难搞。
抓周失败,霁宇不死心,要把儿子再抱回来抓一次,第二回,他打算直接把他送到计算机前面,不抓的话,就罚他三餐没牛奶喝。
霁宇大手一捞,捞起儿子,却在抬头时发现大门前站著一对男女。
“珩瑛!”匀悉比他更先出声,跑到门边,打开大门,张扬著笑靥问:“你什么时候回国?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珩瑛有几分尴尬,她听母亲说了,匀悉为了她的谎言,独自忍受病魔、远离家园,知道匀悉熬了十六个月,才等到骨髓移植,她知道这段过程漫长得让霁宇哥和匀悉几度放弃。这些“听说”折磨著她的心,她错了,错得离谱。
“大嫂。”艰难地,她出口唤匀悉。
“小姑,欢迎你回家。”匀悉抱住她,不需道歉、不需提从前,他们是一家人啊!
“这些年在国外,吃了不少苦,让我知道自己有多肤浅。”独立生活教她彻头彻尾改变,她再不是唯我独尊的姜珩瑛。
“很好,你长大了。”霁宇加入话题。
“霁宇哥哥。”走到霁字面前,她深吸气。“对不起,我错了。”
望过妻子,匀悉都不计较了,他怎能在乎?何况,珩瑛的骄纵他必须负责任。
“过去了,不提。来,小宇叫姑姑。”他逗儿子说话,在他眼底,一岁的儿子十八般舞艺样样全,要求他开口叫姑姑,不过分。
“他长得好像霁宇哥。”珩瑛说。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珩瑛身后站了一个男人。
“我儿子当然像我,要是像你身后的男士,我就要和你大嫂关起门好好讨论了。”他笑答。
“他叫纪尔翔,是个医生,在美国工作。”望望尔翔,珩瑛腼腆地笑笑。
“这次回来,不会是跟我们要嫁妆的吧!”霁宇揶揄她。
“霁宇哥……”珩瑛红了脸。
“很好啊,医生很好。”父亲向前走一步,搂搂女儿。
“爸、妈,我回来了。”珩瑛轻唤双亲,无知年少啊,她把他们隔离在霁宇身后,漠视他们的关心,真是抱歉。
“回来就好。”秋姨将女儿抱在怀里。
匀悉退开,把位子让给公婆,悄悄地,霁宇揽住她,抱起儿子。
缓缓步行,他们往花房方向走去,那里有公公为逝去的婆婆种下的爱情,人已逝、情未灭,匀悉相信,他们的情缘有朝一日将再续。
“今天是个好日子。”吸口淡淡的玫瑰花香,匀悉说。
“我儿子满周岁,当然是好日子。”
他举起儿子飞高飞低,看著咯咯笑的儿子,好满意,他满意当个居家男人,把妻子儿子兜在怀里,由他的双手为他们撑起世界。
“珩瑛回来,一家人又团圆了。”匀悉说。
“你不恨她?”
恨?匀悉偏头认真想。
没有,她没恨过珩瑛,但的确害怕,她的强势骄横让人恐惧,但她是霁宇的亲人啊,有什么心结不能揭过?
“我怎能恨一个和我同样爱你的人?”匀悉反问。
他大笑,额头顶上她的。“你那么乖,还有什么名字比小乖更适合你?”
眼睛往上撩,她还他一个微笑,“可惜我不能叫小乖了。”
“为什么?”
“因为……”她拉起他的手,覆在自己腹间,羞红脸。
“你是说……”他瞠眼,不会吧,见识过她生产的痛苦后,他积极实施的避孕措施……“不可能,我戴了保险套。”
“可里面真的有一个小乖,正在长大。”
他的保险套让她动过手脚,变得……呃,不太保险。她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自己是小乖,小乖长大了,变得有心机、变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噢,天!”他拍打自己的额头。
“你不喜欢吗?”
喜欢,当然喜欢,可要她再痛一次,他不想。
“这是最后一个,以后,你不许再生小孩。”他说得郑重。
不许吗?再说啦!匀悉笑著点头,很久很久,她没把他的不许、不准、不可以当成一回事了。
展开手臂,她圈起丈夫的腰。
丈夫丈夫,她好喜欢这个名词,她的人生因为这个角色而丰富。
故事落幕,她的爱情不落幕,她相信,自己的爱情会一直站在舞台中央,尽情演奏幸福。
结局(二)
三十五岁那年,霁宇结婚,娶一温婉和顺的女人,她不算美艳,但眉宇间的干净清新,有几分匀悉的影子,她叫作宋亭。
七十岁的霁宇有一个妻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和一只叫作大乖的狗。
妻子很好,她常说自己是小老婆,而大老婆住在佛厅中央,他们这一家很怪,他们信上帝,却供奉起往生的蒋匀悉。
霁宇的儿子比他更强,接手两家公司半点不含糊,他创新的带人方式,他对市场的新思维,让结合后的亿达和鼎钧站上世界舞台,成为全球十大企业之一。
霁宇的女儿也不简单,末满三十岁已成世界级音乐家,一把长笛让她吹得出神入化,从年初到年底,她在澳洲、美洲和欧洲各地演出,很少待在家里。
霁宇退休了,在去年,他的心脏不好,关节也出现老化现象。以前,宋亭是当护士的,他退休之后,她顺理成章成了他的特别护士,照顾他的身体和饮食,照理说,这样的人生很美满,但他总觉遗憾。
“要不要喝点果汁?”宋事端果汁和点心进佛厅,对著摇椅上的霁宇说。
把手中相簿合上,那是他和匀悉的合照,在她生病时拍的,照片里的匀悉,化了妆,美丽动人。
“我不喝,放著吧!”
他伸手摸了摸趴在脚边的大乖,它很老了,几乎和霁宇一样老,那是他养的第三条德国牧羊犬,每一只都叫作大乖,每一只代表的都是永恒。以前宋亭不懂,为什么霁宇对狗的名字那么坚持,后来才自小姑珩瑛口中得知,“大乖”是他和匀悉的约定。
“又在看匀悉姊的照片?”
宋亭坐下,接手照片,逐一翻阅,照片里的匀悉柔媚甜美,照片里的霁宇,每一张、每个表情,都写满心疼。之后,霁宇再没拍过照片,他帮儿女拍照、帮妻子拍照,就是不让自己入镜,他说他已是另一个世界的男人。
宋亭叹气,从认识到现在,霁宇从未真正快乐过。
婚前,她已听说两人的爱情故事,但对霁宇一见钟情的宋亭始终认定,男人对爱情无法坚贞,于是嫁入姜家,不犹豫。婚后,她用尽温柔试图取代蒋匀悉,然五年经过,儿女陆续出生,她宣告失败,承认匀悉在他心中生了根,拔除不去。
那五年间,她嫉妒过、愤怒过,好几次想冲进佛厅里,把属于匀悉的每件东西烧毁,让他再无法睹物思人,然每次阻下她愤怒的都是匀悉恬静温婉的笑靥,她是个无法让人生气的女生呐!
霁宇是很糟糕的丈夫吗?并不,他负责认真,他在孩子成长的每个环节不缺席,他让妻子过著富足而惬意的日子,他比任何男人都尽心力,这样的人,你怎能拿他对爱情的忠贞批判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亭很清楚,与其说他们是夫妻,倒不如说他们是朋友、是好搭档,他们共同创造出和乐家庭,但他爱的女人,始终是在天堂国度的蒋匀悉。
“如果匀悉姊有知,知道你这么爱她,一定很感动。”宋亭说。她老早放弃吃醋,老早接受匀悉是丈夫生命里的重要元素。
“我原本不爱她的……不,这说法不恰当,应该说,我原本不承认自己爱她,谁晓得,爱情让人无能为力,到最后,我爱她,爱得无法自拔。秋姨安慰我父亲,她说时间会冲淡一切,总有一天,我将回到正轨,匀悉只存于记忆。”
什么叫作正轨?爱匀悉才是人生正轨啊,他和父亲有著相同的遗传基因,对于爱情,父子都固执得可以。父亲为母亲盖玫瑰花房,而他为匀悉舍下一世快乐。
“秋姨错了,你爱她,一天比一天更浓,仿佛她时刻在你眼前,你们的爱情一直是现在进行式。”
看一眼宋亭,他莞尔,拍拍她的手背说:“这辈子,我是负定你了,下辈子找男人,一定要眼睛放亮看清楚,别挑上我这种男子。”
宋亭笑笑,“你很好,真有错,错在上帝,它不该带走匀悉,不该以为塞给你其他女人都可以。”
“对不起,对你,我真的抱歉。”抱歉他为了同匀悉的约定,牺牲一个好女人,抱歉他无法爱她,像她爱他那么深,也抱歉他心胸狭窄,容不下两个女人。
“老夫老妻了,说抱歉很奇怪。”相处三十几个春秋,她怎不懂他?抱歉多余,就是他再努力,也无法勉强自己,因为爱宋亭不在他的能力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