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一、二、三,三天之内。”笑容即将垮台,她不是好演员,但这出戏她演得好认真。
“你不可以拒绝我去看你。”叮咛过一百句,他还是不放心。
“好。”
接下来,他又给了一大串叮咛,她一句句照单全收,收下他的关心疼惜。
匀悉离开餐厅后直接前往火车站,搭上火车,奔赴既定目标。
傍晚,霁宇回到家,看不见匀悉,拨打手机也无人接听。
第二次,他失去她的踪影,同样的焦躁忧心,同样的坐立不安,于是,他打电话给徐秘书,然后牛皮纸袋传到他手中。
当他看见过户到徐秘书名下的房地契时,疑窦已启;当他读过匀悉写给他的信时,开始发疯。
要不是她离开,他会抓住她的笨脑袋,大声问她,什么叫作“祝福他和珩瑛有情人终成眷属”、何谓“他与珩瑛的爱情结晶值得期待”!
Shit!什么时候,他干过乱伦大事?
最后,把他逼上疯狂边缘的是一纸遗嘱。
她是白痴吗?年纪轻轻写什么遗嘱!?更可恶的是,她居然要把股票、基金和现金分为二,一半捐给慈善机构,一半赠给他的“小宝贝”,作为教育基金。
天呐,他哪里来的小宝贝?
眉毛纠结,他冲进遗嘱信封上的律师事务所,当律师告诉她,匀悉得了血癌,才托他代拟遗嘱时,霁宇脸上的颜色翻过几翻。
砰地,拳头落在桌面上。他真的疯了!
第九章
霁宇透过各种关系寻人,不管是平面媒体或征信社,他调查蒋家散置在各处的房地产,调查匀悉的信用卡使用……
终于,第十天,他找到匀悉,并得知她的近况。
他知道她病了,住在中部山区,进行过一次化疗,身边有特别护士照顾,也有厨子园丁和管家张罗生活起居。
当霁宇把资料交给徐秘书,他立刻想起那个地方。他说,匀悉母亲发病时,曾在那里休养,那里是蒋土豪为家人兴建的梦想乐园,从购地到兴建装潢,都一手策画。
凭著记忆,徐秘书开车载霁宇来到这块私人土地。
从仿古的镂花大门往里看,种满莲花的水池喷著水柱,鹅卵石的小径旁种满五颜六色的雏菊,小径直通主屋,房子仿佛从童话故事中搬下来,充满著异国风情。
屋两旁高耸著几棵不知名大树,树旁花圃种满向日葵,此刻正是葵花开放的季节,鲜艳的金黄迎风招展。
园丁看见他们,走近,十几年不见,他仍一眼认出徐秘书,介绍过霁宇后,园丁开门让他们进屋。
不经通报,霁宇直接走入主屋。
主屋占地约百来坪,只有一层楼,空间规画出客厅、餐厅、厨房、主卧室和书房,房子的主建材是木头,一进屋内,木头的香味飘入鼻间。
她很聪明,选择这样的环境来养病,这个选择让霁宇开心,至少他确定,她不是自暴自弃,她没有颓丧自伤,而是努力地替自己找回健康。
很好,她比他想像中更坚强。
主卧房里匀悉正在午睡,小护士放下温度计,看著门口来人。
她甩甩温度计,开口问:“请问你是……”
“我是匀悉的丈夫.”他的自我介绍毫不犹豫,即使他已收到离婚协议书。
“匀悉小姐刚做完化疗,有点发烧。”
“这是正常情况吗?”他走到她身边,碰碰她的脸。
“每个人对化疗的反应不一,不过,匀悉小姐情形还好。”
“谢谢你照顾她。”
“我先出去,等下醒来她可能会呕吐,有需要就喊我一声。”
“谢谢。”再次道谢,他戚激在她身旁照顾的每个人。
临出门,小护士对他说:“别太担心,匀悉小姐很勇敢,她相信自己会战胜病魔。”
朝护士点点头,霁宇坐到床边,拂开她的长发,审视。
才几天没见,怎瘦一大圈?就知道,她一定要待他在身旁,才能吃好睡好,把肉长齐全。
这样的她凭什么给他祝福?凭什么成全他的人生?是心疼……心疼……
“你哪有那么勇敢?我不在,谁给你勇气?”轻轻地,他偷骂她笨蛋。
伸手到棉被下,霁宇握住她的手,不是发烧吗?怎地手心冰冷?
对了,她习惯性手脚冰冷,习惯由他添温,他的手加了几分力道,笑容里挂上心碎。
“笨蛋,别想我放开你。”他在她耳畔低语。
她实在笨得可以,笨到珩瑛说两句就全盘相信,也不想想他的品德高超,怎会和妹妹搞关系。
轻触她胸前的大乖,那是他送的礼物,取名永恒,他没告诉她,礼物送出那刻,他已决定让他们的爱情永恒。他没说,在她用怯怜怜的口气请求他娶她时,她已注定在他心中永恒。倘若永恒是他们的唯一可能,他不明白她怎能抛下他,毫无愧疚?
笨蛋,他又偷骂她一次。
忍不住,他抱起她、拥她入怀……氾滥成灾的思念流回大海,悬宕的心摆到定位处,她啊她,有了她,他什么都不要。
匀悉被弄醒了,睁开惺忪睡眼,模糊地望过霁宇,低喃:“我在作梦。”
“你没有作梦。”他反对她。
她的梦不是默片?再睇他一眼,好真实的梦。
“你为什么来?”她问。
“想你。”他答。
“为什么想我?珩瑛对你不好吗?”
发现梦不但有声音,还有温度,于是她缩缩身子,往温暖源缩去,而他很乐意,乐意接纳她的亲密。
“她到美国去了。”秋姨陪她去的,陪她去开刀,顺便整理心情。医生是父亲透过关系排上号的,已经计画一段时间,只是没对匀悉提起。
“她爱你,怎舍得离开你?”她又问。
“你爱我吗?”他说。
“很爱。”在梦里不需要说谎。
“爱我为什么舍得离开我?”他用她的话反问她。
“我要你幸福。”
“我的幸福要靠你来架筑。”搂紧她,他的脸颊触上她的额。
“我病了。”
“我知道,血癌嘛!”
很吓人吗?他捐大钱给各个骨髓捐赠中心,他相信最短的时间里,会找到合适她的骨髓。
“我快死了。”
“谁说!你不相信医生还是不相信我?”他说能救就能救,要他下地狱找阎王攀交情,他也乐意。
“我母亲死于血癌,这种病,很难医,我不想你和爸爸一样,辛苦守我几年,最终守出一份绝望。”
她怕死了,却大喊信心万岁;她明知死期不远,却乐观地告诉每个人,说自己将要痊愈。
是不是矛盾?没错,她矛盾.
明明小气得要命,却口口声声对霁宇和珩瑛喊成全;明明嫉妒啃坏她的心肝肺,她还大笑著高呼祝福。她一面压缩悲哀,一面说爱情的本质是宽容,她在梦里哭、在日里笑,她是怪物。
“你害怕,对不?”霁宇问。
对,好怕……她怕得紧。她没答,他从她表情找到解答。
“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切断所有的联络?”问号之后,他将她抱紧,封上她唇间的,是侵入性热吻。
才十天,他仿佛遗失她,一辈子。
热辣辣的吻,辗转反覆,他吻醒她的意识,吻得匀悉瞠目。
这……是真的,不是梦?
“这样看我?我的吻技退步?”他在笑:心是酸的,舍不得她欲哭表情,舍不得她独自面对疾病。
她摇头,一摇,摇下两串晶莹。
“笨蛋。”这回,他光明正大骂她。
将她抱在膝间,下巴顶住她的额头,好吧,她那么笨,就由他来替她解除心哀。
“珩瑛说谎,我没和她发生过关系,她没怀孕,你的教育基金没人领。”几句话,他把误会解释清。
“可是……”怎听不懂他的话,是她病得智商减退?
“珩瑛是我的亲妹妹,我知道她黏我黏得紧,有时过分得不像对哥哥,我没放在心上,总觉得她年纪小,而且任性骄纵惯了。以前,她对秋姨的态度更恶劣,但时间一久,她慢慢放下敌意,所以我没认真看待她对你的态度,这次,是我错了。”
“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她说。
“有,我们同父异母,她是秋姨和我父亲生的女儿。”霁宇说。若不是发生这么大的事,这件事将成为姜家永远的秘密。
“我糊涂了。”
“秋姨是我父亲的秘书,他们发生一夜情,怀了珩瑛,这让他们感到罪恶。珩瑛生下后,秋姨为了表示决心,把孩子交给我父亲,离开亿达企业。我母亲很想要个女儿,可惜身体状况不允许,父亲把珩瑛带回家,圆了母亲的梦,就这样,我母亲将珩瑛当亲生女儿养。
母亲过世后,父亲竟娶秋姨回家,这让我非常不满,我嘲讽父亲的爱情和忠贞,我甚至站到珩瑛阵线,看著她欺负秋姨。”霁宇苦笑。
他的痛,她感同身受。匀悉搂住他的腰,没说话,但温柔动作似乎一句句说著:没关系,我在这里,我会挺你。
伸手,他亮出腕间伤口。“你问过我,这个伤是怎么来的。”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没那么大的好奇心。”舍不得他回忆,舍不得他再痛一回合,她宁可丢弃好奇心。
“我想说,你愿意听吗?”他柔声问。
“好,我听。”她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
他笑笑,将她抱回胸口。
“我和秋姨对峙,也同父亲争执,有次闹得非常严重,我气冲冲离开家,血气方刚的我在公园里割腕自杀。”年少轻狂呐,他竟想用生命惩罚父亲。
“笨。”
一句笨包含多少心疼,她不顾自己的虚弱,硬是站起身,将他的头搂在怀间。一个笨女人用了个笨方法,心疼她的男人。
生平第一次被骂笨,霁宇想笑,却笑不出口,她的疼惜那么明显,明显得他好心动。
“我在医院醒来,秋姨坐在我身边,她把她和父亲的故事告诉我,说她想带著一身罪恶远走高飞,可是放不下亲生女儿,想著留在台湾,能偷看女儿几眼也好。她的偷窥行为被我母亲发现,我母亲一眼就认出她是谁,却没说破。直到病危,母亲将父亲唤到床前,证实了自己的想像,她早猜到秋姨和父亲之间有著某种关系。
她没哭闹,反而要父亲娶秋姨进门照顾珩瑛,她要秋姨承诺尽心待我,像对待亲生儿子一般。秋姨答应了,母亲在闭眼前,原谅她与父亲的背叛。”
捐弃前嫌,多高贵的情操。
“她只想著丈夫孩子,情愿把委屈咽下。我母亲都能原谅他们了,我还能说什么?”
母亲和他的笨妻子一样,宁愿自己痛,也不愿意他守出“绝望”,宁可假装慷慨大方,也要成全他的幸福。
笨,他千挑万选,居然选了个全世界最笨的女生!
“珩瑛不知道吗?”
“秋姨想让珩瑛一辈子认定,我母亲才是她的妈妈,她在自我惩罚。要不是她把事闹大,不会旧事重提。”
“珩瑛知道后,很难过?”
“她哭了几天,父亲还是决定送她出国,我们找到名医为她动手术,手术后休养一段时间,她会留在美国念几年书。对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找到毒害大乖的凶手了。”
“谁?”
“秋姨替珩瑛整理行李时,在她的抽屉找到几包老鼠药,和大乖胃里面的残留物一样,对不起。”
知道凶手,匀悉并不觉得快乐。“事情过去了。”
“匀悉,懂了没?我和珩瑛是亲兄妹。”
“对不起。”她应该弄清楚的。
“你是该说对不起。你有事不找我帮忙,居然推开我,我很生气。”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怎能分飞?
“对不起。”靠上他的胸口,早说了对他和珩瑛不在意,却是到这一刻,她才真正不在意。
“知不知,你失踪我多著急?你怎能给我一份莫名其妙文件,什么遗嘱、什么离婚证书?天,匀悉,我要你听清楚,别再管狗屁约定,我没有女朋友,我不想和你离婚,我要你记得,我爱你、要你,不管什么情况都不准一脚把我踢开!”他越说越激动。
“对不起。”她听得好心酸,离开纯属不得已呀!
“如果病的是我,你是不是要把我的财产转移到别人名下?是不是要把我丢到山中小屋,不肯再爱我?”
他相信她不会这样对待他,却会这样对待自己。
“对不起。”环住他的手臂紧了紧。
“你会因为我病,就不看我、不理我、不碰我吗?”她却不准他看她、理她、碰她!霁宇想吼叫,十日的心焦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在他怀间哭倒。
她的哭泣浇熄他的怒气,深吐气,抱紧她,霁宇发誓,这辈子,谁都不能将他们分离。
从这天起,小屋多了个男主人,他不回公司了,只透过视讯会议做重大决策,并且在他决策时,员工总会看见他身上挂了个熟睡的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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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月过去,霁宇的希望一次次落空。
他们找不到合适的捐赠者,而持续的化疗让匀悉抵抗力降到最低。
常常,她高烧不退、她呕吐、她的手臂布满青青紫紫的药物残留,好几次,她痛得想放弃,是霁宇的坚持让她撑过一回又一回。
她体力很差,她知道自己机会不多,这回侥幸度过,不见得下次能得到相同的幸运,只是啊……她看不得他难过……
霁宇变得暴躁易怒、紧张兮兮,他极度不安、彷徨忧郁,尤其这几天,匀悉睡眠时间超过四分之三。
成天,他抱著匀悉四处走、喋喋不休,他说东说西,就是绝口不提她的病,他假装他们正在度假,假装假期结束后他们将整装回台北,开始忙碌的下半生.
他说他要忙事业,她得忙著生小孩,他认为独生子孤僻,逼著她答应,一口气生四个小baby,反正他别的本事没有,精虫品质世界第一。
她笑著答应了,她是独生女,知道独生女多寂寥。
他答应她,在五十岁之前,带她环游全世界:她同意他,睡前为他演奏一曲音乐;他学著欣赏杨培安,她试著爱上凤飞飞;他唱“我相信”,她哼几句“女孩,为什么哭泣”。
午后,他坐在树下,怀里的匀悉睡得不安稳。
又作恶梦?
最近她常作恶梦,醒了,问她梦见什么,她总是摇头,摇头摇头,摇得他满肚子火,又舍不得对她发作。
“匀悉,醒醒。”他推推她,企图将她唤醒。
猛地,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看得见,松口气。幸好,她还在,没有死去。
“告诉我,梦见什么?”
浓眉在额间打上死结,他再受不了了,受不了她什么都不说。
“不准摇头,不准说没有,这次,我一定要知道你梦见什么。”他说得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