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去,一股浓浊的汗臭味登时扑鼻熏来,陆英麒一窒,直觉便停止呼吸。
过了好片刻,他才稍微放松,慢慢地吸进空气,锐利的眸光如刀,切割著周遭的一切。
工人们不论男女,一律穿著深蓝色制服,男工著长裤,女工是A字裙,黑压压的一片,宛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这下要怎么找到她呢?
陆英麒拧眉,不顾四周异样的目光,大踏步在餐厅内梭巡,他一身西装革履,身上每样东西都是闪亮亮的名牌,分明与这种地方格格不入。
有几个工人认出他就是高高在上的总经理,窃窃私语,流言一桌传过一桌,如野火烧窜,看向他的人愈来愈多了。
陆英麒视若无睹,不论有多少人好奇地觑著他,他挂念的只有那个绝对不应该藏身此处的女人,他要将她带走,带回自己身边!
他一桌一桌地搜寻,犹如骄傲的帝王巡察自己的领地,终于,他瞥见那道念念不忘的倩影。
他激动地上前一步,但不旋踵,身子又凝住。
他看见她双手捧著餐盘,长发束成马尾,露出性感的颈脖,身旁簇拥著一群男工,争先恐后地对她示好。
“这餐盘很重吧?我来帮你拿!”
“我帮她拿就行了,不用你鸡婆!”
“来,我们这边坐,这边靠窗风景好。”
“哎呀呀,看你脸上都是汗,很热吧?我帮你擦擦……”
“你滚开啦!一身臭汗,小心把人家熏昏倒了!”
“你以为自己就比我香吗?”
男人们奉承逢迎,将她像公主似地捧著,但她只是冷凝著一张美丽娇颜,默默在桌边坐下。
这一坐,马上一群人跟著在她身边坐下,整张桌子一下子全坐满了,抢不到位子的人只能站在外围,懊恼不已。
她也不管身边都有谁在,自顾自地吃饭,细嚼慢咽,吃相超优雅,过程中不时有人殷勤地递可乐、递面纸、送水果,还有人知道她喜欢吃布丁,刻意买了好几盒来请她吃。
“谢谢。”她细声细气地道谢,娇脆的嗓音如黄莺出谷,桌边的男人个个迷得晕头转向。
这是在做什么?
这该死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英麒不敢置信地瞪著这一幕,他的老婆竟然让这些厚脸皮的苍蝇给黏住了,瞧他们一个个色迷迷盯著她的眼神,简直就想将她一口吃了!
一念及此,陆英麒再也压抑不住满腔怒火,也顾不得在员工面前要维持什么形象,寒著脸,直接就往那热闹的一桌走去。
人太多了,他挤不到她身边,只能在餐桌最外头停下。
桌边众人都注意到他了,个个讶异地望向他,而她原本出神地望著窗外,察觉到不对劲,也缓缓转过头来。
两道清透如水的眸光射向他,在空中,与他相凝。
她似乎震了震,表情却没任何变化,仍是那般冷静淡漠,彷佛并未认出他。
装傻吗?她怎么可能不认得他?
陆英麒恼了。
“宋可云!你给我过来!”
这话一落,嗡嗡声顿时作响,男工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错愕。
她一动也不动,半晌,别过眸,再次凝望窗外。
这是无视他的意思吗?
陆英麒更怒了。
“我要你过来!你没听见吗?”
“呃,总经理……”一个离他最近的工人终于忍不住站起来,陪笑说道。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陆英麒一愣。
“我认错人?”
“那个……她不叫什么宋可云,她是杜小花。”
“杜……小花?!”这是什么见鬼的名字?
“对啊,小花是越南来的,她可是我们一厂的厂花喔!很有名的,大家都喜欢她。”
她是杜小花,不是宋可云?
陆英麒惊骇,一时冻在原地,心乱如麻。
一厂有朵杜小花,人见人爱,人人都想摘。
据说厂区流传著这首打油诗,自从两个月前,那个名唤杜小花的女人来到工厂后,便在此处刮起一道强烈旋风。
她不仅拥有美貌、身材匀称,还有某种冷静恬淡的气质,乍看之下似乎不可亲,但接近她的人又能清楚地感受到她温柔善良的品性。
她只是害羞而已。
那些意图亲近她而不可得的男人下了这样的结论,于是乎一个个更疯狂地迷恋她,谁都想把这朵清幽可人的小花占为己有。
杜小花,这就是她现在用的身分吗?
陆英麒读完人事资料,外加人事经理亲自为他搜集的八卦,心里更加肯定,他在员工餐厅看见的那个女人,就是宋可云没错。
明明是他的妻,却不肯承认,为什么?
因为恨他吗?因为心里还怨著他,所以宁愿用假造的越南劳工身分在工厂当女工,也不愿与他相认。
“听说她不仅手巧心细,也很有设计才华呢!有次厂长跟设计师看设计图,两方起争执,还是她一眼就看出不足之处,提出了改善的办法。还有啊,她对布料的图样以及染色,也曾经提出几次意见,每次都让设计师大为惊奇,说她很有这方面的眼光,是个可造之材,当个区区生产线的女工太可惜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提拔她到设计部学习?”
“她就不去啊!她说自己经验还浅,只想在第一线工作。”
想起人事经理的报告,陆英麒不禁皱眉。
真是因为经验浅,她才坚持留在生产线吗?
升上设计部,就必须到这栋办公大楼来上班,和他巧遇的机会便多了,该不会是为了想躲他,才宁可不来?
否则谁不想升职加薪,整天窝在那枯燥无趣的工厂有什么意思?
自从得知老婆就在自己的工厂当女工,陆英麒更加无心工作,不时便找借口前去巡视工厂,就算她不承认自己是他的妻,不肯与他搭话,能够远远地看她一眼也好。
现代工厂已全面自动化,厂内机具繁多,发出规律而吵杂的噪音,工人们穿梭在各种大型机具之间,确保机台正常运作,及时排除生产线上出现的问题。
即便公司方面近年来很努力改善工厂的环境,陆英麒仍不认为这是个良好的工作环境,至少他的妻绝对不该待在这种又吵空气又闷的地方。
但她似乎工作得很习惯,毫无怨言,厂长也称赞她动作俐落,认真负责。
“小花才刚来两个月,几乎就已经是我们厂内最上手的员工了,她很聪明,又好学,什么事情交代给她都能马上办好。”
真那么行吗?
陆英麒望著妻子灵巧的身影,不禁微微怅惘,才不到半年前,她还是个远从唐朝穿越而来的“古人”,啥也不懂,啥都不会,看到什么都大惊小怪,可如今,她已能在现代化的工厂工作了,能够独自谋生,为自己赚取一份薪水。
这变化,也太令人惊奇、太令人……心疼。
不错,他是心疼的,当初连看到电视机都能吓得以为有坏人潜进家里的她,现在天天面对工厂内一台台庞然大物,她竟能若无其事地操作。
她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但不论她抱持何种心态,显然她都不会愿意与他分享,这些天来,他三不五时便大驾光临工厂,但她从来不私下跟他说话,即使非要打招呼,也是那么淡淡地、礼貌地唤声总经理。
总经理。
他讨厌听她那样唤自己,彷佛两人之间除了上司与下属,再没有任何其他关系。她已经不认他是她丈夫了吗?
她说过,她的夫君就是她的天、她的未来、她一生的依靠,难道他不再是了吗?
“下班后,我在你宿舍后门对面的公园等你。”
这天,陆英麒又来到一厂,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在她耳边落话。
她身子一凛,没回答。
“不要假装没听到,如果你不来,我就直接杀进你宿舍去,让大家都知道堂堂总经理对一个工厂女工纠缠不放。”
他低声放话威胁,不等她回应,便迳自转身离去。
旁人看他走得帅气,走得潇洒,殊不知他心里是忐忑不安的,不确定自己的威胁能否起作用,他的妻会不会买他这个帐。
熬了数个小时,他终于等到下班时间,开车来到和她约定好的公园,将车子停在路边停车格。
他在公园旁一盏路灯下等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夕阳西沈,暮色幽幽地笼围整座城市。
天边一弯新月静静地勾破天幕,几颗星子幽微地闪烁。
他的心沉落,想著她大概不会来了,正欲转身,眼角却瞥见一道纤细的倩影。
她牵著一辆单车,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他的方向走来,他的心霎时又飞扬,胸臆涨满激动的情绪。
“可云!”他扬声喊。
她在他面前驻足,仰望他的脸蛋,微微苍白。
“总经理。”
她又这么唤他了,如此冷漠而疏离!
陆英麒拧眉。
“叫我英麒,陆英麒!别说你忘了我的名字。”
她垂敛眸,羽睫轻颤。
“我只是一个工厂女工,不适合叫总经理的名字,这样不合礼节。”
“去它的礼节!”他恼了,猛然握住她纤肩。
“你还要继续跟我玩游戏吗?还不承认你就是可云吗?你明明是我老婆!”
她闻言,蓦地全身颤栗,挣扎地躲开他。
“我是杜小花,总经理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人,你就是我老婆宋可云!”他坚定地声称,星眸灼灼有神。
“杜小花只是你跟那些仲介买来的身分对吧?是他们帮你假造了这些资料,让你用外籍劳工的身分来工厂工作。”
“不是那样,我真的是从越南来的……”
“你不是!你是从唐朝来的,你爹跟你二娘原本要把你卖给一个呆子当娘子,你是因为遇劫落水,才会穿越时空来到这里当我的新娘!可云,你是我的妻子,你已经嫁给我了,是我的人了……”
“我不是,不是!”她忽地失去了冷静,尖锐地嘶喊,明眸焚烧著火焰,那是愤怒,更是不甘。
“谁说我是你的人?我们已经离婚了!不对,我们根本从没正式结婚过,名义上我们从来就不是夫妻,从来不是!”
陆英麒怔住,看著她焚火的眼,以及那因气愤染红的绯颜,他震动著,心跳犹如万马奔腾,激烈地撞击胸口。
他看著她,深深地、痴痴地看著,终于忍不住扬起手,抚摸她鬓边的发绺。
“所以你承认了,你就是可云。”
她语窒,气息急促,倔强地撇过脸。
他叹息,上前一步,轻轻地将她拥进怀里。
“对不起,如果你是气我妈拿离婚协议书给你签,我可以跟你保证,那绝对不是我的意思,而且我妈现在也知道错了,她很后悔那么做。”
她不坑声,一动也不动。
他继续解释。
“我没带你去做结婚登记,是我的疏忽,事情太多我忙忘了……”
“是因为事情太多吗?”她蓦地打断他,声嗓冷冽。
“不是因为你那个前未婚妻?”
他一凛,半晌,苦笑。
“所以地震那天,你真的看见我跟静玲了。”
宋可云轻哼,挣脱他的拥抱。
“对,我是看见了,也听见了。她要你原谅她,对吧?你也答应她了,是不是?”
别怕,我在这里。
至今她仍深深地记得,在最危急的时候,他对前女友说出的那句安抚的话,那该是带著多么浓烈的情意与不舍!
“你就是因为这样,那天才赌气在外头游荡到深夜才回家吗?”他静静地盯著她。
“是又怎样?”她回避他过分深刻的眼神。
第7章(2)
“傻瓜!”他忽地笑了。
“我是答应原谅静玲,可也仅此而已。我告诉她,我愿意原谅她,不代表就能再次爱上她,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爱就是不爱,我已经不爱她了。”
她震慑,心韵霎时乱了调,许久,才找回说话的声音。
“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不爱她了。”他一字一句地强调,擒住她的目光柔情似水。
“我爱的人,是你。”
她怔怔地瞪他,呼吸断了、心跳停了,脑海是一片捉摸不定的空白。
“你……骗人!”
“是真的。”
“骗人!我不相信!”
“是真的,可云。”他急促地想说服她。
“我真的爱你,你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为什么!”她尖锐地打断他,眼里闪烁的泪光教他心惊。
“如果你爱我,为什么不带我去做结婚登记?如果你爱我,为何不愿意和我同房?
如果你爱我,当我一个人睡在公园防空洞的时候,你在哪里?当我每吃一点东西就忍不住又吐出来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当我没有身分证、没有手机,一个人像行尸走肉到处流浪的时候,你在哪里!”
声声控诉,字字血泪,他听著,胸膛霎时压紧,宛如被抽去了空气,无法呼吸。
他可怜的妻,那些日子她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对不起,可云,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
“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够好,配不上你!”
“别这么说,你这是存心折磨我吗?”他语带苦涩。
她哪里是想折磨他,她只是不想再做个以夫为天的傻女人而已。
思及此,宋可云再也止不住哽咽,泪珠不争气地一颗颗破碎。
“你放过我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在说谎。
她很清楚,若是自己真的不想再见到他,又何必前来这家纺织工厂应征?她其实就是想远远地看著他,只要看他过得好就好。
可他,却发现了她,还那样霸道地接近她,硬要她承认自己的真实身分,硬要搅乱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湖,教她如何不怨?
她怨他、恨他,不愿轻易相信他所谓的真心。
他怎么可能真的爱她?
比起他那个漂亮能干的前女友,她有哪点值得他看上的?他只觉得她是个好玩的“古人”吧,因为她太无知、太笨拙,总能逗他开心。
他不可能真心爱她,她不信!
听闻陆英麒的告白后,宋可云只是这般一遍又一遍在内心对自己强调,即便她再单纯,对这世间男女恋爱的规则再不通晓,她也知道,他当时对她的冷落并非爱情。
但她愈是不信,他彷佛便愈坚持要说服她,真的对她玩起那些现代男女才会玩的恋爱游戏了。
他不再找公事当借口,正大光明地日日到工厂寻她,在她身边徘徊逗留,美其名是“监督”员工工作,其实就是耍赖硬黏著她。
午休时分,她到员工餐厅用餐,他也跟著去,穿一身昂贵西装混在满身臭汗的制服工人间,说有多不协调就多不协调,但他自得其乐,无视其他人异样的眼光,就是要跟她面对面用餐。
她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她胃口不好吃不下,他也陪她一起饿肚子,搞得她心浮气躁,不想他继续瘦下去,只好勉强自己多吃点。